立後風波過去,後宮一場風平浪靜。且按下後宮之事,卻迴來說朝中諸臣們。


    自澶州迴來後,老宰相畢士安便因病重去世了。宰相之位空缺,趙恆升了參知政事王旦與寇準同殿為相。


    王旦多年來為副相,輔佐過李沆、呂蒙正、畢士安等老相。在澶淵之盟時,正是最緊要關頭,忽然傳來留守京中的雍王元份忽然重病的消息,當時畢士安立刻舉薦王旦迴京主持大局。王旦快馬迴京,持聖旨直入禁宮,與元份連夜進行交接壓住局勢,日夜住在行衙之內辦事,京中除有關人員外竟全不知道東京留守的人事變動。直到趙恆禦駕迴京,王旦之子在迎接聖駕時,忽然看到父親竟是從宮中率隊出迎,也嚇了一跳。王旦多年政績出色,又經此一役,深得趙恆的信任,因此畢士安病倒之時,趙恆與畢士安同時想到了王旦。


    畢士安一病,寇準本以為自己可以獨相,不想趙恆又任了王旦加以鉗製,心中甚為不服,每於趙恆麵前,攻擊王旦。


    趙恆不勝其煩,這日迴到嘉慶殿中,便說起了朝中的兩相之爭,說了一會兒,便端起茶來喝時,忽然發現:“咦,小娥,你今日為何一日不發?”


    劉娥微笑道:“一國之相,執宰天下,臣妾一婦人爾,焉敢妄評!”


    趙恆把茶一放,笑道:“朝臣們說什麽的都有,倒把朕鬧暈了。朕今日倒想聽聽你一個局外人,有什麽看法?不許躲懶,朕今日非叫你講不可!”


    劉娥笑道:“臣妾隻得一個躲懶的方兒,官家偏教不許躲懶,這可叫臣妾難說了!”


    趙恆眼睛一亮:“好,且聽聽你這個躲懶的方兒!”


    劉娥執壺又倒了一杯茶,笑吟吟地奉上道:“常言道解鈴還須係鈴人,他們二人自己的事兒,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好了,官家何必傷這個腦筋!”


    趙恆微微一笑:“怎麽說?”


    劉娥俯身在趙恆耳邊細細地說了一通,趙恆喜得道:“好好好,卿真是虞卿再世陳平重生啊!”


    過了一個月,趙恆召來了寇準,行禮賜座已畢。


    寇準又道:“官家,臣還是認為,王旦是才學平庸,雖然在朝中人緣很好,卻隻不過是和稀泥打哈哈,做得一個老好人罷了。無卓越才識,無獨立見解,隻堪為副相,不能獨擋一麵。他為首相統率百官,隻怕不能叫人心服,若是百官人人學他這樣唯唯諾諾,隻怕朝中盡是庸官了。”


    趙恆凝視著寇準:“寇準,這就是你眼中的王旦嗎?”


    寇準昂然道:“正是!”


    趙恆看著麵前兩疊如山的奏折,笑道:“你想不想看看王旦是如何評價你的?”


    寇準冷笑道:“無非是評臣太過剛愎自用,獨斷專行,不將他這個丞相放在眼中罷了!”


    趙恆將右手邊厚厚的一疊奏折一推道:“這就是王旦與你同殿為相半年來,針對你的所有奏折,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寇準接過奏折,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打開第一本奏折,然後,一本本地翻看下去。他的臉色,從起初的輕慢,漸漸變得不安,變著窘迫不安,臉色忽青忽白,到最後已經漲成紫紅色了……


    這是王旦自上任以來,為寇準所做的各類辯護舉薦擔保奏折共四十三件,分析細致,指出寇準雖然確有犯其中種種,但為小節,同時又列舉其種種政績功勞,更進一步將趙恆一軍,以為仁厚之君,方能舍短用長,成就一代功業;同時更有數封奏折,舉寇準才能,力保寇準安居相位,自己願為副相輔佐。最後一封奏折寫道:“官家賜彈劾寇準之章問臣,臣以為此中種種,皆為寇準好人懷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當避,而準乃以為已任,此其所短也。然文官好名,武官好財,直臣無忌,順臣無膽,人有長短,此皆常性也。知臣莫若君,惟明主擇長用短。功大於過,建樹大於疏失,皆能用也,然非至仁之主,孰能全臣下之終!”


    寇準看完,出了一身冷汗,此中種種皆是王旦從別人的彈劾件上一一反駁為他辯護的話,而且也的確是指出他的種種疏忽之處。他自己為人剛愎自用慣了,竟不知自己平時種種不經意之所為,若是教人上綱上線,竟是無數大罪。然細細想來,自己確有粗疏無忌之處,若是細究起來,論個“無人臣之禮”的名目,確是跑不了的。然王旦奏折,將對方奏折上事,一件已經上綱上線之事,又化為性格粗疏之小事,將種種連自己都不能為之辯解的事,或辨解掉,或幹脆以一句“聖主能容”的大高帽送上去給趙恆消掉。


    寇準將奏折恭恭敬敬地送上去,退後一步跪下請罪道:“臣慚愧,臣不及王旦器識雅量也,此才是丞相度量。”


    趙恆微笑道:“朕知道,你口中服了,心中卻未服。你且起來罷!”他拿起手中另一疊奏折道:“王旦保你,是因為朕還沒有給他看這疊奏折。這是你所給朕上的有關王旦的奏折三十五封,你想不想看看,王旦看了這些奏折,會有什麽反應!”


    寇準冷汗潸然而下,想一想自己若換了是王旦,平時不斷地為這個人說好話,要是一下子知道這個人竟然一直在說自己的壞話,真是神佛都會嗔怒。


    趙恆揮手,令寇準轉入一旁的屏風後,又召來了王旦。


    王旦行過禮後,趙恆又以方才對待寇準的話,照樣與王旦說了,也同樣將另一疊奏折給王旦看了。王旦慢慢地翻看著,或者是年紀稍大的緣故,王旦的反應比寇準平靜多了。


    看完了奏折,王旦也如寇準一樣,將奏折呈上去,並退後一步請罪道:“微臣慚愧!寇準所說,確是有理,臣過於中庸,不能如他這般直言敢諫,這是臣的短處。他所指出的每一件事上的過失,確實都是真的。”


    趙恆看了屏風後一眼,故意道:“王卿每每直說寇準的長處,寇準卻每每指責你的過失,你有何感覺?”


    王旦從容道:“臣輔佐李相、呂相、畢相等,做了很久的副相,在位時間久,經手的事件也多,因此上過失必然比別人更多,這本是實情。寇準為人忠直,並不因為臣與他身為同僚的緣故,而向官家隱瞞臣的過失,這正是臣之敬重他的地方!”


    話猶未完,寇準已經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向著王旦跪下道:“王相,寇準慚愧!”


    王旦忽然見寇準自屏風後轉出,愕然片刻,恍然大悟,向著趙恆磕頭,顫聲道:“官家真是仁德之君。臣、臣感懷無地!”


    趙恆親見自己導演的這一出兩相和圓滿成功,不由欣慰大笑。戰國時有廉頗與藺相如將相不和,幸有名士虞卿設計,將藺相如為國相讓之心轉告廉頗,廉頗負荊請罪,將相和傳為千古美談。今日劉娥設計,卻又把將相和的故事今日重演,讓寇王二相交好,朝局大安。得意之下一時忘形道:“卿等不必謝朕,此乃德妃所獻的妙計也!”


    寇準錯鍔道:“後妃不得幹政,官家豈可聽婦人之見?”


    趙恆不想此時一團高興的局麵,卻被寇準一言而弄得老大不舒服,沉下臉來道:“與國有益的事,何人不能提議,何言不可采用!你堂堂宰相,卻無容人之量……”他說這裏,猛然住口,已經是顧及了寇準麵子。


    寇準大為難堪,他的性子極烈,更不能忍受此語,方上前一步想要開口,旁邊王旦卻搶前一步道:“萬歲教訓的是,臣忝為宰輔,不能善處臣僚之間的關係,實是有負聖恩,慚愧無比!”


    寇準隻得退後一步道:“臣也告罪!”


    趙恆勉強一笑道:“你們兩位同心協力,輔佐朝綱,便不負朕今日這一番苦心安排了!”揮了揮手:“你們下去吧!”


    半個時辰後,劉娥端坐嘉慶殿,聽著張懷德把剛才禦書房之事稟報之後,點了點頭:“知道了!”


    劉美之妻錢惟玉正坐在一旁,與她下著棋,見劉娥聽到寇準說到“豈可聽婦人之言”時,眉毛跳一下,然後無聲無息地歎了口氣,轉而若無其事的繼續下棋。


    錢惟玉低下頭來,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地繼續下棋,過了片刻,走了一著棋道:“這馬橫在這裏,娘娘每走一步都要礙著,打算怎麽辦呢?”


    劉娥淡淡一笑,走了一步道:“我的炮走這裏,不就把你的馬移到這裏不擋路了嗎?”


    錢惟玉笑著也走了一步道:“可是我這相走上,不就把馬替下來了嗎?”


    劉娥歎息道:“太遲了,此時我的車已經直逼中軍,這馬走迴來的時候,棋局已經結束了。”


    錢惟玉微微一笑,拂亂了棋局站起來道:“娘娘棋力高超,臣妾口服心服。”


    劉娥接了雷允恭端上來的茶,輕拂著茶湯上的白沫,半晌才道:“我累了,就不留嫂嫂了!”


    錢惟玉行了一禮,無聲退出。


    過了數日,資政殿大學士王欽若抱了新修成的《曆代君臣事跡》全卷目錄進殿來。


    王欽若字定國,他外貌醜陋,個子矮小,而且脖子上長著一個肉瘤,初見之下,未免教人厭惡輕視。然而他口才極好,天下大事、曆代功過,皆可隨口道來,但與他相談一會兒,便會讓人產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感覺來。


    王欽若文才極好,十八歲那年,正是太宗皇帝親率軍進兵太原,他作《平晉賦論》進獻,令得太宗皇帝大為讚賞。他少年成名,未免有些狂放,在太宗淳化三年時,他三試皆表現出色,已經在殿試後被定為狀元。誰知道放榜之前,他和同中一甲的同窗好友許載兩人高興過頭了,跑到酒樓裏大喝了一頓,被告了狀說他縱情喝酒,袒腹失禮,太宗大怒,結果一個到手的狀元就這麽丟了。王若欽大受大擊,此後變得心思隱藏,待人處事便多了幾分防備戒心。


    早年為官時,他尚是存著為國為民的心思。雖然丟了狀元,改判亳州判官、監會亭倉時,當年天久雨,穀難幹,倉司以老百姓送來的穀不幹拒絕收納。好些人遠道送來因候收糧用盡盤纏,走投無路。王欽若知道後,令倉司全部收下,卻又防著這批不夠幹燥的穀子不致黴爛變質,就另放一處,又奏請凡來倉要糧者,不分先後,一列先支濕穀。就這樣,把一件隱含危機的事情解決。


    此奏折上呈後,趙恆見疏大喜,說他肯憐惜百姓,有相才,改判三司,後升任大理寺等,他上書清冤案空刑獄減冗官去蠹吏,曆任裏頗有政績,因此屢次升遷。直到澶淵之盟時,因為上奏移駕江南,被寇準斥為奸佞,更將他調到宋遼交鋒最激烈的天雄軍去做知府。令得王欽若大恨,心想政見不同乃是常情,寇準竟因此想將他置於死地,實是狠毒,於是存下一份恨意來。他也是有才之人,到了天雄軍後卻也能號令三軍奮勇作戰,打退過遼人數次進攻,因此又被趙恆調迴中樞。


    王欽若迴到京城,知道寇準在朝必沒有他的出頭之日,因此上辭了趙恆要他作副相的旨意,隻肯接受一個大學士之職,自請與楊億、錢惟演等人一起,將曆代君臣事跡,采摭銓釋了經、史、《國語》、《管子》、《孟子》、《韓非子》、《淮南子》、《晏子春秋》、《呂氏春秋》、《韓詩外傳》和曆代類書、《修文殿禦覽》,分類編纂。用編年體和列傳體相結合,共勒成一千一百零四門。門有小序,述其旨歸。分為帝王、閏位、僭偽、列國君、儲宮、宗室、外戚、宰輔、將帥、台省、邦計、憲官、諫諍、詞臣、國史、掌禮、學校、刑法、卿監、環衛、銓選、貢舉、奉使、內臣、牧守、令長、宮臣、幕府、陪臣、總錄、外臣等三十一部。部有總序,言其經製,曆時三年,已經全卷修訂完成。寇準見王欽若隻是修史,不曾問政,倒也不把他放在心中。


    趙恆對此書甚為重視,如同當年太宗親訂《太平禦覽》,時時關注此書的修計過程,至全卷完畢,下詔更名為《冊府元龜》:“冊府”是帝王藏書的地方,“元龜”是大龜,古代用以占卜國家大事,意即作為後世帝王治國理政的借鑒。


    王欽若進來前,卻為寇準提撥了幾名官員,趙恆正召了他來問道:“朕看這幾名官員,照例資曆功績都不夠,不知你為何破格提拔?”他本是循常問問也罷了。


    誰知道寇準卻道:“臣認為,臣身為宰相,自有進賢能退庸才的權力。若是事事依例而行,那不過是一個小吏的能力罷了!”這竟是叫皇帝不必過問。


    趙恆素來不擅言辭,有時候聽得臣下們滿口大道理,雖然覺得不喜,卻也一下子得再找個人來反駁才行。那日澶淵之盟前陳堯叟王欽若力主南遷,趙恆聽著不入耳,因此找了寇準來反駁。如今被寇準一句話,也噎得說不出話來,他是知道寇準性情的,也無心再理會,揮揮手令他下去。卻見寇準直著脖子出去了,趙恆看著他的背影久久不語。


    正在此時,王欽若捧了編寫的《冊府元龜》新卷出來,趙恆亦如太宗修編《太平禦覽》一樣,對此書的修編進度也是親自過問。見寇準昂然直出,趙恆看著他的背影半晌不語,心中已經有數了,這邊放下書卷,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寇相又有什麽事情,頂撞官家了嗎?”


    趙恆強笑道:“這個又字說得可笑,人君自能容諫臣,卻也算不得頂撞。”


    王欽若卻笑道:“這又是王相做老好人,次次拿這話打圓場。官家這般容忍寇準,不過是以為他在澶淵之盟中有功於社稷嗎?”


    趙恆意外地看了一眼王欽若:“你這話又怎麽說?”


    王欽若微微一笑:“澶淵之役,官家不以為恥,反而認為是寇準有功,豈不怪哉!”


    趙恆收了笑容,沉聲喝道:“王欽若,你且說個明白!”


    王欽若跪下道:“臣素習史書,《春秋》上說,所謂城下之盟,實是屈辱無比。在遼軍兵臨澶州城下之時,官家以萬乘之尊正在澶州城中,與遼人訂立了城下之盟,怎麽不是恥辱呢?”


    真宗的臉立刻變得鐵青,不再說話。


    王欽若見勢再進一言道:“寇準從來好賭,是個很資深的賭徒,賭徒通常在錢輸得快沒有的時候,把剩餘所有的錢全部押上去做最後一博,這叫孤注一擲。官家以為寇準請求禦駕親征的目地是什麽?他是危難之時立為宰相,卻拿不出更好的退敵之策,隻有把自己手頭的全部賭注都押上,那個時候,他能夠押得上的,隻有官家。官家就是他的孤注,北伐澶州若是成功,功勞自是他的,北伐澶州若是失敗,那所有的危險——”他偷偷瞄了一眼真宗的臉色,大聲道:“這辱君喪國所有的危險,卻都是由官家承擔了!”


    真宗渾身一震,一拍禦案喝道:“大膽王欽若,竟敢口出妄言?”


    王欽若卻道:“官家聽說過馮道這個人嗎?”


    趙恆一怔:“馮道?”馮道此人,他自是知道的。


    馮道生時,乃在亂世。馮道一生,曆經五代:梁、唐、晉、漢、周,前後仕八姓十二帝。江山變易、皇位更替,可是馮道卻一直為相,且任何一個新帝立朝,都不得不任用馮道繼續為相,這其中的奧妙,卻是不得不讓人想上一想。


    王欽若道:“正是。臣記得,周世宗在世時,欲征劉贇,馮道以為不可,再三諫阻。而惹怒了世宗,結果此戰不利,世宗迴時,馮道已死,乃追諡追封,以示敬重。馮道死時,百官相送,痛泣不已,稱讚甚隆。”


    趙恆點了點頭,卻有些不解其意。


    王欽若又道:“當日周太祖郭威進攻洛陽,漢主劉承祐為亂兵所殺後,郭威乃認為大業已成,可馮道卻仍然當道而立,不以為主,反迫使郭威如往常一般向他行禮。當時郭威手握兵權,已可稱帝,卻因為馮道的態度,而不得已立劉贇為帝,依舊稱臣。這又是為了什麽?”


    趙恆很自然地迴答:“馮道不允,郭威因此不敢。”說到這裏,竟是不由地一怔,細細沉吟起來,仿佛是有什麽東西,似一層窗戶紙被戳破了,竟是另有一番天地。


    王欽若就道:“馮道能夠一直不倒,不是馮道需要向新帝乞活,而是新帝需要得到馮道的合作。當年晉元帝南渡,得王導相助,乃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可王導的背後,是琅琊王氏,人才倍出,財雄勢厚。然馮道出身平平,他的背後,可沒有王氏這樣一個豪族。那麽馮道憑什麽有這樣的底氣?”


    趙恆遲疑地道:“憑的是……時值亂世”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那時候便是帝王將相,也不過是如同草芥,朝生不知暮死。


    王欽若就道:“馮道的背後沒有豪族,但有著跟他一樣,無數在亂世之中同樣有能力卻無所適從的讀書人。隻要這些人聯合在一起,便是亂世中君王也不得不倚仗的力量。這就是馮道自後梁,曆經五代,而凝聚出的力量。這股力量保住了亂世之中,不管江山改易,也能夠最大限度的保持中樞運轉,而不至於一團混亂,還能令新君得以征錢糧坐江山的根本。這股力量超乎於君權之上,曾有功於社稷,令天下不可或缺。”


    趙恆張了張口,說不出來,好一會兒才能發聲,他的聲音幹澀:“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寇準需要他上前線,北地需要他上前線。他若南遷,那這北方一片土地,就要拱手送給遼人。至於戰爭是否能贏,他這個皇帝能不能活,大宋江山能不能存,其實並不重要。寇準效忠的是這股力量,不是他這個皇帝,也不是大宋王朝。的確,從後唐至今,有過多少朝代更換,都不過三朝,而大宋至今,也不過三朝。


    這樣的領悟,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寒徹心扉,痛可椎心。


    不錯,他也知道,“社稷為重,江山次之,君為輕”。當日他毅然下了死戰之心,而前往戰場,自然也是抱有此心。可是他這個皇帝可以懷有犧牲之心,但卻不是可以讓臣子當成輸贏的賭注的。自己多番猶豫掙紮,卻隻是臣子的籌碼。那麽到底誰才是皇帝,今日之域中,到底是誰之天下。是他,還是以寇準為首這批人背後北方的豪族。


    而這樣的臣子,不止這一個兩個,而是大半個朝堂的力量。


    趙恆看著王欽若,聲音艱澀道:“朕曾經向王旦提議,以你為相,可王旦反對。他說的不是你王欽若能力不行,也不是你王欽若人品不端,他說的是‘我朝至今未嚐有南人為相’。朕曾以文章擇蕭貫為狀元,寇準卻與朕力爭說朕隻得改立蔡齊。”


    王欽若道:“而寇準因此於外誇耀:‘又與中原奪一狀元矣!’”


    趙恆用力一捶桌案:“這是我大宋江山,不是他們的掌中之物!”王欽若長揖,沒有說話,但這沒有說話,卻無疑比開口,更令趙恆憤怒。


    北人排擠南人,這是將這大宋江山,視為禁臠。難道南人不是大宋之子民,還是這些人,仍然將這大宋趙氏,視為過客。


    趙恆隻覺得腦中一片暈眩,怒喝一聲:“滾出去!”


    王欽若磕了一個頭,踉蹌著退了出去。他的樣子雖然狼狽,可是出了禦書案,卻不由地嘴角掛上一絲詭笑。


    這日趙恆下朝迴來,劉娥卻見他整個人似有些崩潰,忙上前問:“官家,怎麽了?”


    趙恆忽然問他:“朕是不是一個沒用的皇帝?”


    劉娥詫異道:“怎麽這樣說?官家禦駕親征,為天下換來和平。勤政愛民,令百姓生活安康。沒有人會認為官家不是一個好皇帝啊。”


    趙恆冷笑道:“可在他們眼裏,這個位置是誰來做,恐怕都是沒有區別的吧。”


    劉娥問:“他們是誰?”


    趙恆欲言又止,擺了擺手:“罷了。”


    劉娥卻道:“官家,你答應過我,咱們之間,沒有隱瞞的事。”


    趙恆猶豫半日,這才將今日與王欽若之事說了,歎息:“朕以為,朕每日兢兢業業,勤於政務,不敢有絲毫懈怠。寧可自己為難,也不願意讓朝臣失望。朕很想做好一個皇帝,可如今才知道,他們並沒有如朕待他們一樣待朕。”


    劉娥勸他:“那又怎麽樣?官家是為天下人做這個皇帝的,並不止是為了幾個朝臣。官家有所作為,有自己的想法,從自己角度的衡量,而不是朝臣的衡量。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寇準有寇準的利益,王欽若何曾不是有王欽若的利益。”


    趙恆點了點頭,他自然明白,王欽若這麽說,也是站在他自己的利益方麵。南人被北人壓得狠了,自然什麽話也說得出來。但是王欽若說的,又何曾沒道理呢。


    看著劉娥,趙恆忽然想到關於立後之事,握著她的手歎道:“馮道雖死,馮道的體係所凝結的力量,卻依舊掌控著一切。蜀中、江南、吳越之地的人才,想要擠進中樞,難如登天。朕要立後,這本是家事,如今令不能行,以小見大,朕受到掣肘甚多。”


    隻有做出一個重大的變局,把朝中人事重新調整,天子,才能有天子之威,有天子之權。


    劉娥看著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也不禁暗歎王欽若這番幾年潛心修史,卻是可怕。以史為鑒,可以知得失,而一個通史之人,有多大的殺傷力,由此可見一斑。


    趙恆自心中存了事,待寇準的態度未免有些冷淡了。寇準在王旦麵前雖然稍作收斂,但是於眾大臣之中,依然樹敵無數。王欽若早有準備,暗中下手,一時風言風語潛傳。寇準性本粗豪,落在有心人眼中的錯處便能挑出許多來,朝中諸人何等眼利,頓時牆倒眾人推,紛紛有人告狀。趙恆耳中聽得多了,更加不悅。


    且說寇準一心要做一個聲垂千古的名臣,行事未免有些剛愎過激。凡是君王有言,必要頂撞的以求讓史官記錄下來求一個諫臣之名,凡是同僚提議必不肯合拍的,開科取士故意排斥江南人士,錄取官員必要選取貧寒的,提撥下屬必是要選取直言敢說的,賑災放糧必是要超出預算給的,若是聽到有什麽民間案情,便一定要自己經過指派開封府要偏袒貧窮一方的。他既然性情如此,則未免有人投其所好,故意不依著司法程序,天天拿著狀紙到他的門上投遞,隻要得寇相一紙書信,無論有理與否都能贏;也有些下屬為了升遷,故意惹事而博得直言之名;也有地方官吏將誇大其辭,故意虛報賑災數目而落入私囊的。


    他的性子又豪放,日日府中開宴招待賓客,酒似流水,歌舞不休。當時勸諫過他的人也不少,張詠還在蜀中時,聽到寇準為相,當場說:“寇公奇才,惜學術不足!”這話傳到寇準的耳邊,等到張詠還京時,特地將他請來故意問他道:“張公說惜我學術不足,不知道有何以教我!”張詠見寇準一臉的不以為意,沉吟片刻說:“霍光傳不可不讀!”說罷起身而去。


    寇準疑疑惑惑地看著張詠去了,懷著滿腹不解拿了漢書來看,翻到“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傳第三十八”這一節,從“霍光字子孟,驃騎將軍去病弟也。父中孺,河東平陽人也,以縣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侍者衛少兒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畢歸家,娶婦生光,因絕不相聞……”一直看到最後“霍光以結發內侍,起於階闥之間,確然秉誌,誼形於主。受繈褓之托,任漢室之寄,當廟堂,擁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權製敵,以成其忠。處廢置之際,臨大節而不可奪,遂匡國家,安社稷。擁昭立宣,光為師保,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學亡術,暗於大理……”時,失笑道:“原來如此,張詠大約自負才學,不過是說我不學無術罷了!”遂放下了書不再理它。


    直到若幹年後,寇準再拿起這本書,翻看這段“霍光傳”時,才能明白張詠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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