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之後,太後的病勢似乎略好些了,但這多半還是因為知道五皇子平安出生,而不知道五皇子命懸一絲的情況。


    但這夜五皇子又出狀況,差點就不行了。劉娥一早接到消息,趕了過去,幾個太醫施針,好不容易才救迴來。


    劉娥心中痛楚,小皇子早產體弱,剛出生時她抱在手中,便覺得輕得如若無物,唿吸時有時無,連哭聲都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如今是兩個乳娘輪番抱著,太醫院開的藥,也是兩個乳娘一碗碗地喝下去,化為乳汁給小皇子服用。饒是如何,小皇子仍然時不時地唿吸微弱,狀況頻出。


    而此時郭熙卻是坐在窗前,看著雨。


    五皇子昨夜險些不治,她也得到了消息。但是此刻,她並沒有想象中的得意,反而充滿了惶惑。


    是不是一開始她就錯了,早知道他要當皇帝,注定要三宮六院,她何必嫉妒楊氏。她若不是滿心防著楊氏,以至於心神不寧累及胎象,她的大郎就不會先天不足。她若不是嫉妒戴氏所出的三郎,她的四郎就不會賠進去。她若不是存心對五郎下手,她僅存的二郎,已經健健康康避過所有災難平安長大到現在的,是不是仍然無事。


    正在此時,塗嬤嬤匆匆趕來,道:“聖人,二郎忽然病勢轉沉。”


    郭熙一驚,連忙趕到兒子的房中,但見兒子唿吸微弱,一驚,急忙喚道:“祐兒,祐兒,你睜開眼睛看看娘啊。隻要你好好的,娘什麽都答應你。”


    玄祐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著母親,眼中充滿希冀:“娘——”


    郭熙驚喜地握住他的手:“二郎,娘在這裏。”


    玄祐低低地道:“娘,我乖,我聽話,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郭熙強笑:“娘怎麽會不理你,娘最重的就是你。”


    玄祐聲音微弱:“娘,你是不是嫌我不乖,故意生病,所以要趕我走。”


    郭熙心中大痛:“娘如何會趕你走,是娘最近身體不好,怕驚著了我兒,所以才不敢讓你與我同睡的。”


    玄祐吃力地笑了笑,道:“那娘讓我搬迴去好不好。我不放心娘。我病了,娘來照顧我。娘病了,我來照顧娘。”


    郭熙喉頭哽咽,心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隻連連點頭:“好,娘這就把你搬迴去,咱們娘倆在一起,再也不分離了。”


    玄祐低聲道:“其實我最開心的,就是能和娘一起睡,就算我病著難受,心裏也是開心的。”他想說,他想搬迴娘身邊去,所以他又偷偷踢了被子。可是他說不出來了,他隻覺得身體越來越冷。他張了張嘴,想說,他很冷。


    但他隻張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郭熙從他的口形上,看出了他想說什麽,她握著孩子的手,發現手越來越冷。她不禁抱起孩子,隻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暖他。


    她緊緊貼著孩子,抱得越來越緊。


    燕兒見情況不對,忙去試了試鼻息,不禁失聲道:“小皇子沒了。”


    她想去把孩子接過來,但郭熙將孩子抱得死死地,竟是拉不下來。


    一時間諸人都迴過神來,一起跪下,齊聲道:“聖人節哀。”


    郭熙緊緊地抱著玄祐,發出一聲尖叫,直直地倒了下來。


    趙恆接信趕過來時,就看到郭熙緊緊抱著孩子,滿臉青紫,牙交緊咬,宮中這麽多人,竟是無法分開她與孩子來。


    趙恆疾步上前,扶住郭熙和她懷中的玄祐,試了試鼻息,忽然一張口,噴了一口鮮血。


    等趙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嘉慶殿了,他睜開眼睛,見到的是劉娥。


    他抱住她,失聲痛哭。


    劉娥輕輕勸他:“官家,您身係天下,不要哀傷過甚。”


    趙恆哽咽道:“小娥,我也想節哀,可是,我辦不到啊。”


    劉娥抱住趙恆:“三郎傷心就在小娥這裏哭,就像從前一樣。”


    趙恆沉默良久,才道:“朕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為什麽朕如此福薄。五郎剛落地就沒了,可沒想到二郎竟也……如今皇後傷心得病倒了,朕也不能苛責她。朝堂上也是一堆的事情,遼國再度南侵,西夏叛亂,蜀中再亂。小娥,朕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一切。”


    劉娥輕歎:“三郎,這不是你的錯,老天爺總是這樣折磨人。可你是天子,是我們頭頂上的天,你要撐不住了,我們怎麽辦?”


    趙恆道:“可我真的心力交瘁了,小娥,你要幫我。”


    劉娥柔聲道:“三郎,我會幫你,你放心。”


    趙恆問她:“朕,究竟做錯了什麽?”


    劉娥把趙恆緊緊抱在懷中:“三郎沒有做錯,錯的,也許是天意,也許是不可測的人心。”


    而人心,是最不可測的。


    此時的郭熙,午夜夢迴,獨坐在冰冷的床榻上,猶自不能麵對兒子已經去逝的事實。


    她對塗嬤嬤道:“你去看看祐兒,他一向膽子小,我這幾天把他挪出來,他剛才跟我說總睡不好,還說要裝病迴來。”


    塗嬤嬤心如萬針紮過,失聲痛哭道:“聖人,二郎已經去了,您、您要節哀啊!”


    郭熙臉色變了,她想起玄祐死去的事情,忽然才意識到,她的兒子,死了——


    郭熙張了張嘴,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塗嬤嬤的臉變了,她看著郭熙整個人都萎靡下來,竟似失了生機一樣,她看著郭熙說:“嬤嬤,是不是我做錯了,若是上天要怪,把我的命拿了去,為什麽要奪走我的兒……”


    塗嬤嬤心碎了,她不能讓她奶大的孩子,這麽了無生機。她急切地想著,必須要用什麽事、什麽人,激起郭熙的生機來。


    塗嬤嬤語無倫次地說:“聖人,你要想想官家,你還年輕,還能再生……”卻見郭熙毫無表示,依舊死氣沉沉。她急了,又道:“難道您能看著劉氏、楊氏得意不成!”


    見郭熙依舊沒有反應,塗嬤嬤忽然想到一事,此時也顧不得扯不扯得上,隻道:“聖人,您要保重,您不能讓那些想害您的人得意了。比如,比如那個陳貴人,是她在為二郎祈福的時候出言詛咒,她才是害死二郎的兇手,您要振作起來才是……”


    不想郭熙聽了這話,忽然間似找到了絕大的力量,就直直地坐了起來,抓住了塗嬤嬤的手,聲音暗啞:“是了,那日她敢當著我的麵詛咒我兒,我誠心祈福,都是因為她怨恨詛咒,才害得我祈福無果,害得我兒早夭……”


    塗嬤嬤看著郭熙雖然因這番話略振作些,但卻出變得狂亂瘋魔,詛咒不停。皇後的麵孔在燭火搖曳中顯得扭曲可怖,令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人間四月天,滿園芳菲,春色傳遍宮苑,唯有皇後所居的壽成殿卻似乎仍籠罩於一片寒冬蕭殺之中。


    但見宮內宮外,一片素白,雪白的紙錢,灰白的紙灰,還有無盡的悲哭和眼淚。七日前,被封為信國公的二皇子玄佑因病重不治,就此夭折,皇後郭氏精神險為崩潰,就此重病。


    二皇子夭折,令郭熙大感悲痛,不顧宮規母服子喪,在皇後所居的壽成殿為二皇子設置靈堂守哀,又令全班僧道,大作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靈堂已經擺了七天七夜,今日是小皇子頭七之日,郭熙強撐著病體,由侍女燕兒扶著,到靈前上了三柱香,坐在一邊。她低低咳嗽一陣,問道:“有沒有問過崇政殿那邊,官家可會過來?”


    劉承規稟道:“迴聖人的話,方才周公公來說,信國公的一應後事,官家已經令他一定要好好操辦。官家本要親來,隻是國事繁忙,不得分身,已下旨令德妃代為上祭。官家知道聖人憂傷成疾,也令德妃代為操辦一切後事。方才嘉慶殿德妃派人來請聖人示下允準。”


    郭熙直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一直冷到心裏去,冷笑道:“既然官家有旨,自然一切由她自己作主了,何必還請我示下允準?”


    劉承規不敢答話,垂頭退下。郭熙站起來,冷冷地道:“我身子有病,不想見任何人。德妃來時,她愛做什麽就做什麽,你們隻管應付便是。隻有一條,不許她碰我兒靈堂上的任何東西。”


    燕兒連忙上前扶著她,道:“以奴婢看,她也未必有空來,她忙著跑玉宸殿還來不及呢!”這邊放低了聲音恨恨地道:“宮中人人都說,就是玉宸殿裏的那個小孽種,搶了咱們二皇子的命去。那邊一懷孕,咱們這邊二皇子就生病;那邊一降生,這邊咱們二皇子就生生被克死了!”


    郭熙臉色本已經憔悴不堪,聽了此言,煞白的臉更加白到發青,平添上幾分淒厲來,轉向劉承規低聲問道:“宮中是這樣說的嗎?”


    劉承規垂頭道:“是,宮中都在流傳說:‘一子生,一子亡。’”見郭熙神色越發可怕起來,忙勸道:“這些宮中流言,從前就很多,聖人不必放在心上。”


    郭熙仿佛中了一箭似地,整個人差點摔倒,喃喃地道:“從前、從前就很多?”燕兒見她的眼神狂亂,連忙扶緊了她,嚇得道:“聖人,您沒事吧,您可要保重身體啊!”


    郭熙的聲音似哭似笑:“從前?如今?一子生,一子亡?為什麽,為什麽?老天爺啊,如果你要懲罰,那就懲罰在我的身上啊,為什麽要報應在我佑兒的身上,為什麽要降禍在我佑兒的身上!老天爺,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做錯了什麽,我做錯了什麽?誰叫我是皇後啊,誰讓我是六宮粉黛都覬覦嫉恨的皇後啊!我能不這麽做嗎,我不這麽做行嗎……”


    她瘋狂的哭笑聲,在壽成殿的上空不住迴蕩,聲音遠遠的,更似傳到了院外迴廊裏。


    劉娥帶著如心,已經邁進了壽成殿的大門,聽到了郭熙那瘋狂的哭笑聲,她的腳步停住了。


    如心不安地問:“娘子,我們要進去嗎?”


    劉娥緊緊捏著手中的聖旨,這是一道追封信國公玄佑為皇太子的聖旨,這也曾是郭熙最想要的東西。她站在那裏好一會兒,才長歎一聲:“咱們還是等一會再來吧!”


    劉娥出了壽成殿,轉身去了玉宸殿。此時的玉宸殿,猶如七日前的壽成殿一般,熱鬧非凡。整個太醫院的禦院輪班侍候,六宮妃嬪輪流問安,就連皇帝一散朝也立刻趕到這裏來了,就連萬安宮中的太後,也日日遣人來看望剛出生的五皇子。


    劉娥走入殿中,小倩忙迎上來侍候著。劉娥問道:“怎麽樣了?”


    小倩道:“婕妤剛剛睡著了,小皇子的情況還是不好,太醫們輪班看著呢!”


    劉娥點了點頭:“嗯,你叫張太醫來迴話。”


    張太醫原是吳越王府出身,自潛邸時便為劉娥侍疾,此時進來也不須太多繁文縟節,並未放下簾子。


    但聽得劉娥道:“妹妹與五郎的情況如何?”


    張太醫猶豫了一下:“楊娘子早產,雖是母子均安,但是楊娘子體弱,提前早產,有違自然。所以……”


    劉娥驚道:“所以怎麽樣?是楊家妹妹,還是小皇子?”


    張太醫道:“德妃放心,楊媛年輕體健,雖然此次受了一番磨難,但是隻要調養得宜,卻是無大礙的……”


    劉娥見張太醫猶豫著,心中已經明白,小皇子早產體弱,剛出生時她抱在手中,便覺得輕得如若無物,唿吸時有時無,連哭聲都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如今是兩個乳娘輪番抱著,太醫院開的藥,也是兩個乳娘一碗碗地喝下去,化為乳汁給小皇子服用。饒是如何,小皇子仍然時不時地唿吸微弱,狀況頻出。


    當時她心中就已經隱隱不安,隨著這幾天下來,這種不安日益增重了。此時聽得張太醫這番猶豫更是心驚:“張太醫,你隻管大膽說,是不是小皇子會有危險?”


    張太醫撲通一聲跪下:“臣無能,小皇子未足月而降,先天失調。臣、臣等隻能是盡全力而為,小皇子乃是龍脈,自有神靈庇佑,非臣等敢斷言了。”


    劉娥聽得心中一片冰涼,她費盡心力想要保住的這個孩子,到頭來盡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嗎?老天爺何以這樣殘忍,奪去了她的孩子後,竟連她想要擁有的這個孩子也不給她嗎?可是她明明見著他降生了,他會哭了,他會笑了。


    可是到頭來,她竟然保不住他!


    她竟然、保不住這個孩子!


    劉娥無聲流淚。


    誰知道到了黃昏,燈燭剛上,忽然有人來報,說是秘閣失火。趙恆嚇了一跳,忙讓人去撲火。


    火燭不慎這種事,屬於意外之災,汴京城中人口日益增加,本朝又無禁夜,再加上木製房屋層疊,各式小吃盛行,趙恆為開封府尹時就知道,每年京城中發生的大小火災總也有幾十起。僅太祖建隆三年正月一場火災,就燒去屋舍三百四十多區,五月大相國寺起火,又燒房舍數百區。因此各坊市常有各巡檢司人員撲火防災。


    便是在皇宮中,因為宮殿狹窄,人員漸多,也常有火災,因此太宗當日也曾起過擴建皇宮之意,但因周邊居民反對,因此擱置。


    此時宮中發生火災,趙恆便令人去察看,及早將火災撲滅。若是火勢大了,也好讓貴人們及時移宮。


    過了大半個時辰,劉承規來報,說是秘閣無事,隻是西閣火燭不慎,幸得撲滅及時,隻燒著了三五間房,有幾個宮人受傷。


    趙恆方鬆了口氣,就見劉承規猶豫片刻,又道:“隻有一件事,當時陳貴人正在閣中抄經,如今……傷得極重。”


    劉娥吃了一驚,站起來道:“大車妹妹如何了?”


    劉承規聲音暗啞,隻道:“奴才已經請太醫看過了,隻恐……”


    劉娥聽了這話,站了起來,衝了出去。


    她也不及等趙恆,隻坐上步輦,不斷催促內侍快些前進,及趕到陳貴人住的清涼殿,也顧不得眾人,隻管衝了進去。


    楊媛住處離陳大車更近,她也得了消息,不顧產後體虛,也匆匆趕來,隻從劉娥早了一步。見了劉娥來,就急忙上前道:“姐姐,陳姐姐她……”隻說了這幾句,淚如雨下。


    劉娥拉著楊媛匆匆入內,邊走邊問:“大車她怎麽了?”


    楊媛咬牙,在劉娥耳邊低聲道:“我方才已經看過了,大車姐姐不行了,她、她是遭人暗算的。”


    劉娥一驚:“你看出什麽了?”


    此時兩人正走在走廊上,身後最近的也都是兩人心腹,楊媛就低聲道:“玉階也受了傷,她同我說,火是從大車姐姐身上起的,當時她站在外頭侍候著,聽到大車姐姐慘叫,她要推門進來,偏門又被鎖了,好不容易撞了門進去,就見著大車姐姐身上起火,慘叫翻滾,這才引起幃幔紙張著火……”


    劉娥一驚,不禁站住:“此話當真?”


    楊媛恨恨地道:“豈有不真的!必是皇……”


    劉娥忙掩住她的口:“妹妹禁聲。”楊媛的口雖被掩上,但眼睛似有熊熊烈火。劉娥看著她的眼睛,鄭重地說:“妹妹放心,我必不會就此罷休。”


    見楊媛眼神緩了下來,劉娥這才放下手來,隻與楊媛一道進去。


    太醫與宮娥們原是圍著床榻的,見劉娥等進來才散看,劉娥看去,隻見床上一團焦黑,已經不見人形,觸目驚心。


    劉娥萬想不到情況已經如此嚴重,太醫們甚至不敢去為她清洗用藥,隻因她已經全身燒傷,稍一觸碰,就會痛不欲生。太醫見狀都不敢動手,隻令煎了麻沸散,讓她稍減痛楚。


    其他太醫還不敢言,張太醫是劉娥心腹,就直接道:“二位娘子有什麽話,就趕緊說吧。也好……教陳娘子早些、早些上路……”


    劉娥強忍淚珠,上前道:“妹妹,你、你怎麽樣了?”


    陳大車聲音破碎嘶啞:“很痛,很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劉娥哽咽道:“別說傻話,你隻是受傷了,太醫會治好你的。”


    陳大車忽然笑了:“你別騙我了,我自己的情況,我自己知道。”她說得很是吃力,斷斷續續地:“原是我以前想得太天真,這世間,哪裏又是能任性逃避的了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我把自己想得太高,又把他人想得太好……”


    劉娥跪在她的床邊,泣不成聲:“妹妹,皆是我害了你,你放心,我不會放過害你的人。”


    陳大車隻覺得意識漸漸被痛楚蓋過,她從痛楚中醒來時,原充滿了憤怒與不甘,但這痛楚漸漸地變得麻木,她便自知大限將至,反而釋懷了,隻道:“罷了,我以前還想過呢,我將來若是老了,看不清書本,聽不見樂聲,吃不了東西,然後才死,那才難過呢。沒想到是這樣的死法,也好。我一生愛書,如今為了書,與書和書閣同葬,未必不是一件雅事。”


    此時趙恆也正匆匆趕來,見了陳大車慘狀,竟是掩目不敢多看。


    劉娥心痛如絞,隻道:“妹妹別說這樣的話,你會好的。”


    陳大車此刻意識清楚,她也明白這是迴光返照,隻強撐著道:“告訴我爹娘,就說我是得了急症走的,別教他們傷心。”


    劉娥哽咽:“是。你放心。”


    陳大車又交代幾句,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劉娥再也忍不住,掩麵而出,在廊下痛哭。


    見趙恆出來,劉娥便向趙恆請求:“請官家封陳妹妹為貴妃。”趙恆不明其意,劉娥就道:“大車如今受傷,生命垂危。我知道她是替我擋了災,我無以為報,隻能為她盡些心力。封她為貴妃,有此名份,也能令宮中太醫更盡心,也能詔令天下名醫為她治病。”


    趙恆心頭駭然,忙道:“你很不必如此,休說什麽擋災的話。你是你,她是她。你也不可能會遇上這種事。大車入宮,是朕沒有照顧好她,讓她受此災難。封妃的事,求醫的事,朕都可以答應你,隻是你不能再說這樣的話,聽到沒有。你與她的關係,與曹氏、杜氏一樣,都隻是宮中姐妹而已。”


    隻是一道貴妃的旨意,不過是徒令親屬歡喜,於陳大車而言,並沒有什麽作用。太醫院最好的醫生,也無法對一個重度燒傷的人,作出什麽補救措施。無非是用越來越濃的麻沸散,讓她稍減痛楚而已。


    到了半夜,陳大車走了。


    皇帝下旨,以貴妃禮下葬,並撫恤父母親屬。


    當天黃昏,皇後的乳母塗嬤嬤走在廊下,便教人掩住口鼻,暈了過去。待得她醒來時,卻是在一間漆黑的暗室中。她驚駭莫名,爬起來摸著四壁,卻是在一間狹窄的小室內,三麵皆牆,唯一麵是柵欄。她也是宮中老人,立刻意識到這可能是一間地牢。當下就叫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你們是誰?你們好大膽子,膽敢抓聖人身邊的人。”


    她叫了幾聲,卻見柵欄的一方,亮起一點燭火,燭火後似有一團黑影,卻瞧不出模樣來,就聽得一個聲音道:“既抓你,自然是知道你是誰。你不必枉費心力,隻管迴答我的問題,若答不出,你這一世,就呆在這裏,休想出來。”


    塗嬤嬤更加驚駭:“你、你們好大膽子,竟不怕聖人降罪不成?”


    那人陰陰地一笑:“聖人降罪,你的意思,是聖人支使你用黃磷謀害陳貴妃的?”


    塗嬤嬤心膽俱裂,失聲叫道:“你胡說什麽?根本沒有的事情,什麽陳貴妃,我什麽也不知道。你休想誣陷聖人。”


    那人忽然道:“前些年皇後逐你出宮後,你就住甕市子口,離你家兩百步,住著個王道婆,你在宮外與她交好。陳貴妃出事前一天,你忽然要出宮迴家探親。可你並沒有迴家,而是去了那王道婆家裏,她曾經告訴過你黃磷能無火自燃,那一日你從她那裏拿走了黃磷。之後你再沒有在別的地方停留,就迴宮了。”


    塗嬤嬤聽了這話,仿佛頭頂一個霹靂響過,隻覺得神魂已經離體,隻本能地辨道:“不管你說什麽,我不承認,便是打死我,我也是什麽都不會承認的。”


    就聽得那人道:“你按她所教,把放了黃磷的紙包劃破,放在陳貴妃素日抄經的墊子上。等時間一到,黃磷自燃。西閣內全是紙張和木頭,起火極快,你又悄悄在門後弄了手腳,把陳貴妃鎖在門裏……”


    塗嬤嬤厲聲尖叫道:“西閣早就燒了,一切都無證據,你胡說八道,這是你編出來的,什麽王道婆,這樣分明是你逼她說的!”


    那人也不理她,隻陰陰地道:“那你猜猜,她還跟我說了些什麽?她說,有大富人家妾室爭寵,失寵的小妾養了狸貓,拿著魚幹日日訓練它撲抓穿著懷孕小妾衣服的草人。宮女桃枝、桂枝招認,奉你之命,偷楊媛舊衣訓養狸貓,致使五皇子早產體弱,你不會說也不知道吧?”


    塗嬤嬤坐在地上,隻如見鬼一般,駭然往後縮,直縮到牆角,方崩潰地叫道:“你、你到底是誰,做這些事有什麽目的?”


    那人又道:“桃枝、桂枝且招認,在二皇子因為月犯庶子星生病的前一天,她們奉你之命,將楊媛的安胎藥換成了墮胎藥送到禦苑去……”


    塗嬤嬤更加崩潰,如瘋似顛大叫起來:“你別說了,沒有的事,我不認,我絕對不認。你們這是屈打成招……”


    那人長歎一聲:“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塗嬤嬤,你們這些後宅無知婦人的手段,實在是太粗糙了。我再問你一件事,先帝駕崩的前一天,還在東宮的三殿下是怎麽死的?是你勾結乳母方氏,把他騙到後園池子裏,將他推下去的吧!”


    塗嬤嬤驚恐地看著聲音的方向:“你這個魔鬼,你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忽然就聽得一人厲聲道:“陳貴妃又做了什麽招惹到你們,讓你非要殺了她不可?”


    塗嬤嬤精神已經崩潰,口不擇言地:“她該死,若不是她多事,後頭的事都不會發生了。二郎就不會生病,聖人就不會生不如死,是她在祈福時對聖人口出詛咒之言,否則二郎就不會有事。她該死,她該死……”


    後頭那人怒道:“該死的是你!讓她畫押認罪。”


    塗嬤嬤聽著這人聲音甚是熟悉,頓時明白,當下神誌略一清楚,立刻作出決斷來,咬牙嘶嘶地笑道:“我不會畫押的,你們要害聖人,我寧死也不會讓你害到聖人的……”


    隻聽得“砰”地一聲重響,劉承規站了起來,喝道:“快去看看——”


    這是皇城司在宮中秘密審訊之處,皇城司偵知京城內外之事,這種訓練狸貓害人的行為,在京在也有過案例。因此早在楊媛無端受到襲擊時,他就派人追查。劉娥能查到的事,他隻有知道更多。這種宮外手段,必不是長在宮中之人能知的。因此他就查那在宮外有往來,又與那些後宅陰私有關聯的人,就此查到塗嬤嬤上次被逐之後在宮外的住所,向鄰居打聽得她素日交好之人。


    他自知此事牽連甚大,本欲慢慢追查,務必要有實證,誰知道陳貴妃忽然遇害,令他心膽俱裂,當下再顧不得什麽,隻查到塗嬤嬤於事發之前出過宮,當下就抓了王道婆拷問。那王道婆本是三姑六婆之流,流竄於市井與後宅之中,坑悶拐騙樣樣來得,還沒上刑便全招了。他也顧不得什麽,當下動用自己在壽成殿的人手,將塗嬤嬤直接從壽成殿綁了出來,當夜就要審問。


    其實他並沒有找到那兩名宮女,連許多隱情,也隻是根據自己推測,訛塗嬤嬤一下,誰知道這老虔婆反應,果然不出所料,當下更加確定,實是憤怒已極,忍不住最後親自喝問起來。


    誰知道這老奴竟是如此忠心,寧死不招。此刻燈光大亮,劉承規走到柵欄邊,就見著那塗嬤嬤一頭撞在柵欄上,額頭一個大洞,鮮血瞬時流了滿麵。看這流血的速度,顯見是用了極大的力氣撞的。


    剛才審問的是他的養子,見狀忙問:“阿爹,如今怎麽辦?”


    劉承規冷冷地道:“她心存死誌,就算救迴來,也沒什麽用。給她按手印,將記錄存檔。”


    養子就指著塗嬤嬤道:“那這人……”


    劉承規冷笑道:“她想這麽死,卻不容易,把她送到西閣,也給倒上黃磷,讓她去見陳貴妃請罪吧。”


    養子心中驚駭,忙依令行事。


    當夜,西閣,忽然間一個婦人的慘叫聲劃破天際。但見黑暗之中,一團火光包圍著一人,一身是火,不斷翻滾,掙紮,卻隻能徒勞地慘叫。


    火越來越大,一些宮女內侍滿臉驚駭地看著西閣火起。


    小內侍們拿著提桶在外圍潑水救火,卻沒有人敢衝進去,隻聽得那慘叫聲,似是甚為熟悉。


    次日宮中皆傳言,昨日西閣被燒著的人,是壽成殿的塗嬤嬤。眾人皆道是陳貴妃的鬼魂把她勾到西閣去,這是冤魂索命來了。


    一時西閣一帶,便無人敢去。


    連壽成殿的宮女們,都不免私下議論,陳貴妃為何誰也不尋,隻尋了塗嬤嬤下去,難不成真是冤魂索命?


    話說到這裏,眾人皆是不敢再說下去了。若是冤魂索命,那難不成害死陳貴妃的是塗嬤嬤不成。若是塗嬤嬤是兇手,那皇後……


    眾人細一想,都出了一身白毛汗,嚇得噤若寒蟬。


    皇後身邊的尚宮燕兒也聽到這樣的流言,心中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她也細究過塗嬤嬤如何會去了西閣,怎奈眾宮人皆說,昨日黃昏後就不見了塗嬤嬤,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她何時出去的。塗嬤嬤在壽成殿中一人之下,眾宮人皆低於她,又何敢去盤問她的去向。因此一時之間,竟成了懸案。


    此時皇後又因二皇子之死,病得昏昏沉沉,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燕兒哪裏敢說,隻自己一人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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