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燕王妃與小郡主在宮中,而此時的燕王府,卻不甚平靜。


    燕王是太宗皇帝的第八子,先帝真宗的弟弟,當今官家的親叔叔。


    若論起太宗諸子之中,已經所剩不多。長子楚王元佐倒是福份最厚,自真宗起到當今天子,每有恩賜,總是先到楚王身上,年初又加封為天策上將軍、興元牧、特賜劍履上殿,詔書不名等;再則子嗣又足,三個兒子允讓、允言、允成足生了二十多個孫子,其中兩個孫子過繼為其他親王嗣子,兩個孫子為皇子伴讀,楚王一門於本朝可謂榮寵之至。


    次子昭成太子元僖去世得早,未留下子嗣,因此前年太後下旨,令楚王之孫宗保過繼為嗣子。


    第四子商王元份已於景德元年去世,留下二子允寧、允讓。允讓當年曾入宮為嗣子,後趙禎降生,這才鼓樂軒車送他出宮。因為劉娥也親自扶養過他數年,因此允讓於王室子弟中待遇格外不同,視同皇子。


    第五子越王元傑在鹹平六年去世,因無子嗣,也是太後下旨,令楚王之孫宗望過繼為嗣子。楚王是先帝真宗的同母兄長,因此他這一係,自真宗朝起便格外賞賜豐厚。


    第六子鎮王元偓已在天禧二年去世。第七子鄧王元侢,素來體弱多病,已於大中祥符七年去世,留下一子名允則。


    第八子燕王元儼在太宗在世時甚得寵愛,真宗繼位後亦對這個幼弟多為關愛,因此未免有些失於檢點,一日他的寵婢韓氏與他發生口角,竟推倒火燭不但將整個燕王府都燒光了,而且殃及鎮王府及大內,從此降王失寵,雖然到了真宗晚期,又重新複爵賜府,但是當時已是劉後執政。因此真宗駕崩前後,他雖有些企圖,亦曾留滯宮中,無奈真宗也忌著有人仿效太宗皇帝奪宮之事,防得滴水不漏,並不曾給他辦差理政結交大臣的機會。他既無重臣相助,又無心腹掌兵,反而被李迪等人設計逼出宮去。及至趙禎繼位,劉娥執掌,幾番升貶大臣,重用王曾等四人,便有些失誌的臣子們,漸漸圍在在八王元儼跟前奉承,說是後周就是符太後當國而亡的,依著祖製,幼主不可當國。要照昭憲太後當年的旨意,兄終弟及,王爺縱不能繼位,也應該攝政,大宋朝的基業,終不能再走上後周符太後的老路上去。


    一來二去,燕王難免再次心動,心想著先帝諸兄弟之中,也隻有自己與楚王尚存,楚王多年來不問世事,且太宗也有過兄繼弟及的舊例,這攝政之位,除他之外,更有何人能夠擔當。劉娥不過是女流之輩,又怎麽比得上他是皇室親王,比不得他能夠即壓製得了眾臣,更處理得了國事!


    因此,今日曹利用的到來,就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燕王府的菊花,雖然不及大內,但也都是名種上品,燕王和曹利用坐在後軒,飲著茱萸酒,賞著滿園秋芳,說說笑笑。


    隻是燕王仍心存疑惑:“曹侍中今日何以有此興致?”


    曹利用歎了一口氣:“八大王,朝中之事您也知道,曹利用老矣,現今有些事情,也用不著我等做了。”


    燕王笑著慢慢地倒了一杯酒:“這話如何說來,太後正倚重侍中,誰與能比?”


    曹利用笑了:“我也是個三朝老臣了,權勢富貴並不為重,隻是如今看不慣的太多。朝中之事,像大王這樣的宗親不用,卻去用那降王之後,實在令人憂心忡忡啊!”


    燕王知道他說的是錢惟演,笑道:“你也喝多了,本朝向來仁厚,天下皆是一家,再不論過去的事。”


    曹利用又笑道:“大王說這樣的話,可是冷了眾家大臣們的心。可笑李迪,當年一力排斥大王入朝,卻徒自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連自己都保不住,那丁謂一力除去李迪,卻把自己送到了崖州。這其中種種可疑處,大王可曾聽過一些傳言嗎?”


    燕王正慢慢地品著茱萸酒,聽到這話不由地停住:“什麽傳言?”


    曹利用看了看左右,剛才燕王說賞花是雅事,不欲下人擾興,都已經迸退了,此時兩人坐於水軒之中,眾侍從隻遠遠了隔著水麵看著,隻須打個手勢便來。若要說什麽話,果然甚是方便,曹利用看了一眼燕王,心想他果然早有安排,今日若不是自己有事要對燕王說,想必燕王也想對自己說一些要事了。


    曹利用壓低了聲音,低低的聲音掩不住那風雨欲來的緊迫:“大王還記得大中祥符四年的那件事嗎?”


    燕王一驚:“大中祥符四年,那不是官家出生的那一年嗎?”忽然鎮定下來:“這樣能出什麽樣的傳言呢?”


    曹利用微笑道:“大王認為會出什麽樣的傳言呢?”


    燕王沉靜下來,看了一眼曹利用,歎道:“其實當年大家都有疑心,隻是先帝一力護著,又不知道內情如何,所以無人敢提罷了!”他看了一眼曹利用,心中一動,試探著道:“侍中既然這麽說,想是有幾分把握了。”


    曹利用想了想道:“不敢說有把握,隻是前些日子,無意中知道了一些。”


    燕王有些緊張,傾過身子問道:“你知道是誰?”


    曹利用卻不緊張了,因為有人比他更緊張,他反而收斂了些,歎道:“縱然知道又待如何?此是家事,我等外臣何能幹涉。”


    燕王想了想,向後一倚道:“也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且都這麽多年無人理論了,且我一個閑散的親王,縱有心也無力啊!”


    曹利用搖頭道:“不一樣,一則當年先帝雖然庇護,但如今先帝已經駕崩,官家如今已經年滿十五,自可親政卻不得親政。官家因了孝心二字不得不受製於人,若是這二字不存在了,又有大王相輔,安知鹿死誰手?”


    燕王聽得砰然心動:“曹侍中說得這般有把握,想是成竹在胸了?”


    曹利用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子上寫了一個“李”字,又迅速抹去,指了西邊皇陵方向:“那個人,就在永定陵。”


    永定陵。


    一駕馬車在永守陵停下,燕王趙元儼走下馬車,抬眼望著這先帝陵園。


    皇陵離京城百餘裏,靠嵩山之北,倚伊洛河之南,東西南北連綿均有二十餘公裏。


    當日宣祖(即太祖太宗之父趙弘殷)的永安陵、太祖的永昌陵、太宗的永熙陵三陵皆在西邊,南對錦屏山、白雲山、黑硯山,東有塢羅河,西有濾淪河,地形平坦廣闊,四周土丘漫圍,在風水堪輿上稱之“老龍窩”。此三陵,由東南向西北一字排開,已經占盡老龍窩地氣。


    待先帝築陵時,便另尋了地方,自三陵往東而行,有一處山崗之地,地勢高於整個陵區,且正居於整個皇陵地勢中心,東靠青龍山,正對少室主峰,於風水堪輿上稱“臥龍崗”,因此於此地興建永定陵。


    永定陵寂靜無聲,先帝的順容李氏,奉旨從守永定陵。


    燕王元儼走在長長的陵道上,走在24對石人石像拱立中間,一直走到最深處的宮室,那兒,就是他來的目地。


    那一日自曹利用來過告知他皇帝生母住在永定陵之後,他表麵上不以為意,暗中卻走了一趟洞真觀。洞真觀中,先帝的才人杜氏正在此出家修道,大中祥符四年,當今官家出世剛不久,宮中便傳出旨意,才人杜氏因犯銷金令擅用金飾,自請出家入洞真觀修道。當年的一名後宮才人出家修道,本不是什麽大事,也很容易在時間流逝之後讓人遺忘。但是若是讓有心人把大中祥符四年的這兩件事聯在一起,便可以尋出無窮的奧妙來。


    杜才人閉門清修了十五年,如果說剛開始的幾年她還有過不甘和憤怒的話,這十五年的清修也使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足以讓別人掏不出話來的出家人。隻不過這個別人,不包括燕王。


    杜家是太宗皇帝生母,也是燕王的祖母昭憲太後杜氏娘家,杜家的人,至今仍與燕王有來往,燕王撇開她曾是真宗才人的身份不提,隻口口聲聲提著與杜家的這一層的親緣關係,使得杜才人終於說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燕王走到了陵道的盡頭,抬頭望著高高的陵台和宮室,舉步向上行去。


    永定陵陵高七丈,周圍各十七丈見方,內建有一座大殿,十餘間宮室。先皇的順容李氏,如今超然世外地居住在這永定陵中。


    兩年前,李順容與戴修儀帶著小公主搬進永定陵,這樣遠離權力中心,避開猜忌,母女三人安然度日倒是李順容樂於見到的清靜。


    四個月前,戴修儀去逝,永定陵的兩年歲月,是她這幾十年以來最歡樂的時光。臨時死前李順容和小公主相送,她含笑而逝。


    失去了戴修儀的李順容,心中也不免有些空落落的感覺,但也很快恢複了寧靜。李順容正安心地在此,這一日忽然宮女來報,說是燕王元儼經過前來拜訪,也不禁是一怔,想了想還是請他進來。


    燕王走進來時,便見李順容一身青衣,靜靜地坐在桌邊,桌上放著《太上感應經》,見燕王走進來,忙站了起來。


    燕王拱手行禮:“今日我路經永定陵,所以進來看看,偶然打擾之處,李順容勿怪!”


    李順容忙斂袖還禮道:“原來如此,王爺往前麵走,自有守陵的內侍。”


    燕王看著李順容房中此時隻有一個小宮女在,忙笑道:“不忙,我走得累了,可否容我討杯水喝?”


    李順容啊了一聲:“是我失禮了,此處原沒什麽人來,倒是不方便招待王爺。”忙叫小宮女出去倒茶。


    這邊燕王沒話找話,過了一會兒,聽那小宮女已經走遠,他轉過頭來,走到李順容的麵前,忽然直直地跪下,竟以三跪九叩的以臣見君之儀大禮參拜,李順容慌了手腳,欲受難安,欲扶失禮,忙叫道:“八大王——您、您這是做什麽,您快起來!”


    燕王三跪九叩罷,仍是跪著,沉聲道:“微臣趙元儼,拜見太後千歲!”


    李順容隻覺得耳邊嗡地一聲,頓時腦海裏一片空白,跌坐在椅子上,驚駭地瞪著元儼。


    燕王跪前一步,急切地道:“劉氏並非當今皇上的生母。太後蒙塵,千古奇冤哪!今日端坐在崇政殿上受百官萬民朝賀的皇太後,原該是娘娘您哪!”


    李順容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似地,越急越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什麽,你說的我都不明白,你快走吧!”


    燕王直視著她道:“太後不必害怕,萬事自有臣在,必能教你們母子團聚,讓太後得迴應有的一切。”


    李順容隻覺得全身又冷又熱地,不由掩耳地道:“八大王,我什麽都沒聽見。你快走吧,倘若叫人知道你來了這裏,怕是大禍一件。”


    燕王鎮定地道:“臣知道,宮中上下都是劉氏的耳目,娘娘不敢承認,是因為害怕。皇上是您所生,剛一出世就被劉氏抱走,冒認是自己所生,而得皇後之位。宮中上下,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少,隻是懼於劉氏的權勢而不敢聲張而已。可是娘娘,母子連心,您就真的不想和皇上相認團聚嗎?您就真的不想自己的親生兒子叫您一聲娘嗎?”


    李順容聽著燕王一句句地發問,那十餘年來魂牽夢繞的心事又忽然被他翻了出來,不由自主地輕聲道:“我想的,我自然是想的,我連做夢都想。可是……”她拭淚道:“我就算再想,又有什麽用呢?”


    燕王大喜,道:“娘娘放心,臣弟自然有辦法,找齊當年的知情人,然後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麵前宣布真相。便是僭後再厲害,到時候也必須尊娘娘為太後了。”


    李順容大驚,站了起來:“不不不,你要怎麽對付太後?”


    燕王急道:“劉氏奪你之子,奪你之位,你還為她考慮。當然她奪你之子時,可曾為你顧念過?”他以為李順容在害怕劉娥,忙道:“娘娘放心,有臣弟在,諒那劉氏隻怕自身難保,你無須怕她!”


    李順容嚇得渾身顫抖,掩袖泣道:“不不不,此事萬萬不可,太後是我故主,我怎能害她!”


    燕王見狀忙改口道:“娘娘不必擔心,到時候臣弟自當按娘娘之意處置,這下子娘娘可以安心了。”


    李順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燕王:“大王為何要這麽做?”


    燕王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道:“臣是太宗皇帝的兒子,先帝兄弟九人,如今隻剩下楚王與臣,楚王早就不問世事。臣忝為當今官家的親叔叔,皇家發生這種淆亂血統陰謀。臣不知道這件事倒也罷了,臣若知道了,便不能不管。臣不出頭,誰能為娘娘您申冤出頭啊!”


    李順容本已經收住了淚,聽了他最後一句話,一陣心酸湧上,隻得拭淚泣道:“多謝八大王了,我、我此時心亂如麻,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燕王見她如此情況,知道一時之間,很難有什麽結果。方才那小宮女出去倒茶,耳聽得遠處有腳步聲傳來,不敢再逗留下去。隻得從懷中取出一方玉佩呈上道:“這是臣的信物,隻要娘娘想通了,任何時候把這方玉佩交給此處內侍領班張繼能,臣自然就知道了。”見李順容猶自未接,忙輕輕地將玉佩放在她麵前的桌上,站了起來。


    隻聽得遠處腳步聲近,那小宮女端著一杯茶進來,燕王行了一禮道:“不敢打擾娘娘,臣告退了。”


    見李順容仍怔怔地坐在那裏,可是桌上的玉佩卻已經不見了,大為放心,一揖而別。


    燕王走了很久,李順容仍然沉浸在震驚中尚未迴醒過來,那小宮女已經退了出去,房中隻有她自己一人。十餘年的平靜生活忽然被打亂了,她整個腦子裏充滿了混亂和驚恐,思想往事,卻不楚心酸痛楚又重新翻湧了上來,然而心底深入,卻也不禁有著一絲絲的欺盼。


    忽然,內室的簾子掀起,一個中年宮女走了出來,走到李順容的麵前跪下:“娘娘,您千萬不可錯了主意啊!”


    李順容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才迴醒過來:“梨茵,你、你都在裏麵,你聽到什麽了?”


    梨茵點了點頭:“奴婢一直在裏麵縫衣服,什麽都聽見了。”


    原來方才燕王進來後借喝茶遣走了小宮女,卻不提防內室中有人。李順容倒是知道的,可是被燕王忽如其來的一段話嚇得暈頭轉向,竟一時想不起來梨茵在內室中縫補衣服這件事了,此時見她忽然走出,嚇得道:“你、你打算怎麽辦?”


    梨茵抬頭看著李順容:“娘娘放心,奴婢與娘娘一同進宮,這十幾年來娘娘待奴婢情同手足,奴婢是不會做對娘娘不利的事。奴婢豈能打算怎麽辦,隻是倒要問問娘娘打算怎麽辦?”


    李順容拭淚道:“我?你別問我,我此刻心亂如麻,什麽都不知道了!”


    梨茵道:“奴婢倒要請問娘娘,八大王這個人可信嗎,他又為著什麽要冒與太後做對的風險,來為娘娘出頭?”


    李順容慌亂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他總是一番好意吧!”


    梨茵冷笑道:“好意?娘娘是厚道人,奴婢在裏屋聽著他邊說邊改口,一會兒說要廢了太後,一會兒立馬又說交娘娘處置,分明是言不由衷。”


    李順容素來懦弱,都把梨茵當成主心骨的,聽了她這話,更覺得腦中混亂,忙道:“你先起來吧,那你說,該怎麽辦?”


    梨茵站起身來,誠懇地道:“娘娘,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啊!”


    李順容慌亂地說:“可我沒主意啊,那你說,八大王是什麽意思?”


    梨茵道:“娘娘之事,知道的人不少,當日先帝在,他不提起,卻為何要到今日才提起?太後勢大,八大王一旦勢敗,會有什麽下場,可想而知。他冒這天大的風險,難道說隻為娘娘出頭嗎。若不是為著天大的好處,他豈會如此殷勤?”


    李順容不由地問:“什麽天大的好處?”


    梨茵扶著李順容來到窗邊,指著東邊皇宮方向道:“您還記得咱們以前住的上陽東宮嗎,就在荒廢的上陽宮旁邊。當年昭憲太後就住在上陽宮裏麵,太宗皇帝就是憑著昭憲太後‘國立長君,兄終弟及’的遺命而登基為帝的。昭憲太後雖死,可是有人心裏頭,還是想把這句話再翻出來呢!”


    李順容渾身一震,轉頭看著梨茵,驚駭地問:“你說什麽?”


    梨茵不答,卻繼續道:“昭憲太後駕崩之後,就是開寶皇後住了進來,一住終身。當年太宗皇帝駕崩,明德太後原是應該住進上陽宮的,可是明德太後卻是寧可住在西宮嘉慶殿,甚至為先帝請她入住上陽宮,還大鬧了一場,最後先帝另建了萬安宮,這才搬了進去,娘娘可知道是為著什麽?”


    李順容卻不知道她忽然轉了話頭,是什麽意思,迷迷糊糊地問:“為什麽?”


    梨茵輕歎了一聲,道:“當年太宗皇帝繼位時,開寶皇後率了太祖皇帝的二位皇子向他哭求,說是:‘我母子三人的性命俱求官家保全了。’可是後來,大皇子自盡、二皇子病死,開寶皇後獨居上陽宮,形如厲鬼,日日哀哭兩位皇子之死,恨不早死,夜夜淒厲咒罵。就連太宗皇帝最後去看她時,也被嚇出一身冷汗來,小病了一場。開寶皇後死後,明德太後就不敢住到上陽宮去了。”


    李順容驚得顫抖了一下,道:“梨茵,我怕!”


    梨茵淚流滿麵地說:“奴婢更怕啊,奴婢怕娘娘會成為第二個開寶皇後啊!”


    李順容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聲問道:“梨茵,你說什麽?”


    梨茵顫聲道:“娘娘還不明白嗎,八大王,他打的就是當年太宗皇帝的主意啊!兄終弟及——”


    李順容嚇得渾身冰冷:“這,這怎麽可能?”


    梨茵道:“怎麽不可能,他如今已經是親王了,他還冒如此殺身的危險,自然為的是比殺身更大的野心,要坐上比親王更高的位置。如今太後厲害,護持著官家,他不得下手。若是借著娘娘之手,扳倒了太後,他要如何擺布娘娘對付官家,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


    李順容看著遠處,淚已流下:“開寶皇後雖然得了太上皇後的尊位,可是護不得兩位皇子的周全,她必然是生不如死啊!”


    梨茵跪倒在地,握著李順容的手嘶聲道:“娘娘,咱們為什麽要離開宮中,為什麽要來這裏守陵。您還記得戴修儀的話嗎,記得戴修儀的苦心嗎?”


    李順容聽到梨茵提起戴修儀,更是心寒,抱著梨茵大哭道:“梨茵,我怕!我懂你們的苦心,咱們不理八大王了,我就在這永定陵中安安靜靜地過吧!”


    梨茵歎了一口氣道:“隻怕樹欲靜而風不息啊!倘若八大王再來,可怎麽辦呢!”


    李順容懦弱無主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啊,隻求他別再來了。”


    梨茵看著李順容那懦弱的樣子,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兩人站立了一會兒,就聽得外麵一陣歡快的腳步聲急急地傳進,李順容的眼睛亮了起來,還未轉身,就聽得環佩叮咚連聲,一個盛裝的女童已經撲進了她的懷抱,撞得她向後仰去。


    梨茵連忙及時扶住,一邊笑嗔道:“公主,您差點把娘娘撞倒了。”


    李順容拉著女兒,卻見她衣飾已換,奇道:“衝兒,你從宮中迴來了,怎麽你的衣著都——”


    小公主嘻嘻一笑,拽著裙子轉了一個圈得意地道:“母妃,好看嗎?”


    隨後的小內侍忙笑嘻嘻地說:“恭喜順容賀喜順容,太後長寧節將到,特降恩旨冊封小公主為衛國長公主,一應封賜比照嫡出公主。”


    李順容忙拉著小公主問道:“是真的嗎?”


    小公主得意洋洋地說:“當然是真的了,母後說,先皇就隻有一子一女,我是官家唯一的妹妹,沒有什麽嫡庶之分。”


    李順容怔怔地道:“那,我得多謝太後的恩典了。”


    安撫了小公主睡著,李順容卻一夜不眠。望著女兒天真無邪的睡臉,她的心裏充滿了依戀。當日太後雖然抱走了孩子,可是她在生子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這是為太後懷的孩子,不屬於她。這是無可奈何的命運,但是太後到底待她不薄。如果沒有太後垂憐,她不可能有這個女兒的降生。起初幾年,她日日都想著那個被抱走的兒子,直到小公主出身之後,她喜極而泣,慨歎老天待她尚是不薄。從出生時開始,女兒的一切事務,她都親手照料。照料一個小小的女嬰,竟會忙得人一刻都沒有閑暇,幾年下來,那個曾經深刻心中的孩子漸漸遠了、淡了,她將對兩個孩子的愛,全部盡傾於這個女兒的身上。


    月光照在小公主的身上,李順容不禁想起了白天燕王的到來,她心驚膽戰地想著,這其中要牽涉多少人啊!一旦與燕王同謀,首當其衝的怕就是會傷到她至親的這兩個人。


    她雖然沒有同意與燕王同謀,可是燕王若是不肯罷休怎麽辦,若是燕王真的發動陰謀而不成,她何以澄清自己的清白,來保護她最親的人呢?就算是燕王事成,若他真的如梨茵所說的企圖兄終弟及,那時候自己憑什麽阻止於他,難道說最後真要落得像開寶皇後一樣含恨死在上陽宮?


    倘若她為了自己的太後名位,害了小公主,害了當今皇帝,她豈不是生不如死,她豈能為一已之私而落下愧恨終身?


    她緊緊地抱住了小公主,哽咽道:“衝兒,娘是苦命之人,但求你們都好好兒的,娘認命罷了!”


    這一夜,李順容終夜難寐。


    此時宮中正在操辦著一場大壽宴。劉娥的生日長寧節,恰在元月,這三年裏因太後一直念著先帝無心操辦,此時真宗奉安三年服滿,趙禎早就下旨要群臣們好好操辦這次的長寧節,並要說親自率百官朝拜,為劉娥上壽。


    聽得官家提出此議,立刻有大臣上表反對說:“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麵之位,無北麵之儀。若奉親於內行,家人禮倒罷了,而今與百官同列,行臣子之禮,有虧君體,有損主威,不可為後世法。”


    趙禎此時也不過十五歲的少年人,正興興頭頭上滿心要討好母親,聽了此言大不入耳,這臉就沉下來了。劉娥坐在簾後,聽到趙禎這一片孝心,隻覺得心頭暖流湧過,甚是欣慰。這邊對江德明吩咐兩句,江德明出列向趙禎道:“太後說,官家的心意她領了,皇上在宮中行家禮即可,率百官朝拜,與國體不合,還是罷了。”


    宰相王曾忙乘機上前道:“官家以孝心奉母儀,太後以謙讓全國體,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官家自當以尊從母命為善。”


    趙禎勉強道:“好吧,退朝!”


    劉娥退朝後迴到宮中,正巧楊媛來請示下個月長寧節的一應事宜,劉娥笑著將今日朝堂之事告訴楊媛,談及皇帝的孝心,甚感欣慰道:“這事兒我固然是辭讓了,可是就算不成,他有這份心,我這心裏頭也如同已經成了一般高興。”


    楊媛也笑道:“官家年紀雖小,可是性情純良溫厚,這樣的心性真是帝王家最難得的。”


    劉娥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官家一天天地長大,我看著他,仿佛就象看到了當年的先帝一樣,他的容貌性情,都像極了先帝。”她的眼光穿越眼前望向遙遠不可知的一方,仿佛時光從來不曾流失過似的,那一個俊美的少年自土牆後走出,那一身的服飾氣派,恍若神仙中人一般。她看著楊媛,側著頭微微一笑:“我與先帝初見的時候,他十六歲,我十五歲。那時候先帝少年意氣,眼神也是這般清澈溫和的。我人生中第一個生日宴,便是那一年他在攬月閣中為我慶祝的……”


    楊媛卻是從未見過少年意氣眼神清澈的先帝,她初見真宗時,真宗已經是一個可以獨擋一麵的親王,隻覺得他高高在上而充滿威嚴,卻想象不出劉娥描述的這個真宗,是什麽樣子。


    傷感的念頭一轉即逝,她與劉娥相依扶持也已經近二十年了,此刻對於她來說,劉娥甚至是比先帝更重要的人。


    “姐姐,”楊媛說:“長寧節的事,要怎麽操辦才好呢?”


    劉娥略一思索,道:“要辦得熱鬧,這也全不是為我,這次契丹及各國都會派使臣來上壽,要讓天下人看著,我大宋君臣同心,繁榮昌盛。寧可過了長寧節後,別處再省些。”


    楊媛得了她這一句話,便有了方向,想了想道:“姐姐,既然要熱鬧,我看拜壽不如在大安殿如何?”


    大安殿是正殿,素來隻有極重大的慶典方開此殿。本朝以來,開大安殿的日子亦是屈指可數。劉娥臨朝聽政之時,便想禦大安殿,卻被宰相王曾反對,劉娥隻得在真宗素日臨朝的崇政殿登位受冊。聽了她這話,不由地心中一動,口中卻道:“崇政殿也算得正殿,依我看,還是在崇政殿上壽罷了。”


    楊媛會意地道:“是,姐姐,我明白。不過若是有臣子們上奏,姐姐也不妨受之。”


    劉娥深思著:“我看是那幾個宰相們還是會反對的。”


    過了幾日,禮儀司程琳上奏,請長寧節在大安殿上壽,奏折一上,卻又被宰相王曾所反對。


    楊媛忙來報劉娥,劉娥笑道:“早同你說過了,我就在崇政殿上壽也罷了。”


    楊媛不想自己一個建議倒被如此駁迴,不由地有些惱火道:“都是我的不是,胡亂出主意,倒教姐姐掃興了。我看這王曾也太不曉事,我看他的樣子,倒有些像丁謂當年,挾主以自重了。”


    劉娥沉思道:“王曾倒不是丁謂,駕馭權力、心底藏奸,他還沒這天份。”


    楊媛想了一想笑道:“我說錯了,他不像丁謂,卻像李迪,自恃清貴大臣,討好外頭的清議甚於對君上的忠心,生怕人不知道他是個強項令似的。”


    劉娥最是厭惡李迪,聞言微微不快,楊媛正要進言,卻見小內侍羅崇勳滿麵喜色地進來,向劉娥楊媛笑嘻嘻地請了安道:“太後,官家剛剛親自下了一道旨意,叫我們先瞞著太後呢!”


    楊媛唬了一跳,官家竟是親自下旨,還瞞著劉娥,這也太大膽了。卻見羅崇勳滿臉笑意,知道必是不什麽要緊的軍事大事,忙問道:“是什麽旨意?”


    羅崇勳笑道:“官家聽說太後又辭了大安殿上壽的主意,改在崇政殿了,覺得簡薄了些,好不容易明年打算熱鬧著辦的。所以自己擬了旨意下去,長寧節的時候,他要親率百官向太後上壽。皇上知道太後辭過這個,怕太後又再辭了,所以索性叫瞞住了太後,先把旨意發下了,曉諭中外。等太後知道時,旨意已經發了,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聽著皇帝耍著小孩兒的聰明勁兒,又想著他體貼母親的一番孝心,劉娥與楊媛不由得相視而笑,劉娥連連搖頭:“這孩子、這孩子……”卻一下子說不出什麽話來,若說他大膽胡鬧,偏透著叫人喜歡;若誇他聰明孝順,卻也怕他興頭上來再多玩上幾樣離譜的事兒來。


    楊媛撲嗤一笑,道:“難為官家一片孝心,這可圓了我不會辦事的錯兒了。”


    劉娥輕歎一聲:“官家是長大了!”


    楊媛眼珠子一轉:“是啊,長大了,也快是個大人了。姐姐,有一樁事,咱們是不是也應該議了!”


    劉娥疑問道:“什麽事?”


    楊媛在劉娥耳邊說了半晌,劉娥連連點頭:“不錯,不錯,也應該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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