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剛過了重陽節,菊花還正茂盛,連延慶殿內外,也盡是布置得五彩繽紛。


    趙禎正聽完講課,令閻文應送走太傅,自己則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正在更衣。


    趙禎今年已經十五歲了,這兩年他長得很快,不但身材撥高了許多,原來圓圓的童子麵也撥長了變成容長臉,整個人從一個微胖的兒童已經長成一個稍帶清瘦的少年。他的聲音從那種雌雄難辨的童音也變得粗而低沉,嘴唇上也有了一層淡淡的絨毛狀胡子。


    發生在男孩子身上的變化,他自己自然是最注意的,變聲剛開始時,他頭一次聽到自己口中的聲音變得粗啞,嚇了一大跳,當天在太後麵前都不敢開聲說話,被太後注意到了,驚喜交加地抱住他,笑說:“官家這是長大了,要成大人了!”又叫了積年知事的嬤嬤去教他成人的知識。


    大度後自他登基以來,便一直是拿對待大人的態度對待他,唯楊太妃素來溺愛於他,小皇帝也在她麵前諸多撒嬌。從皇帝發現自己“長大了”開始,便越發地自己注意起來,努力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來,再不撒嬌耍賴,上學功課,上朝聽政,便也努力勤學勤政,更加地象個大人的樣子。


    今日太後早有話在先,讓皇帝課後到後苑華景亭陪她與太妃賞花,又說隻是家宴,叫皇帝穿得隨和些。


    延慶殿的尚服宮女若雨便帶宮人們為趙禎換下冠冕,換了一幅襆頭,又把朝服換上淡黃色的常服,想了想,又取了一件顏色更淡的半袖再加上,說道:“在園子裏賞花不比屋裏頭,風大。”


    趙禎乘她換衣時捏了捏若雨的手,歎道:“雨兒,你要真不放心,何不隨了朕一起去。”


    若雨臉色漲紅了,嗔怪著輕拍了一下趙禎的手道:“官家,莊重些,仔細呆會兒見了太後,還這麽輕佻可不成。”


    若雨本姓張,出身也是官宦之家,原是石州推官張堯封之女,因父親早亡,其母孤弱無依,隻得將她送進宮來,自小在楊媛宮中。楊媛見她是官家女,格外看待,隻做服侍櫛巾之事。趙禎從小養在楊媛宮中,因若雨溫婉聰明,服侍周到,漸漸隻挑她一人侍候。


    趙禎繼位,獨居延慶殿,楊媛便將若雨賜與趙禎,以為貼身侍女。


    今日後苑賞花,若雨已經知道一二,見天色已經不早,便忙催著趙禎去了。


    當下趙禎帶著閻文應往後苑而去,一路行來,但見一路五顏六色,盡是各式菊花,又扮成菊門,飾上迴廊,越發顯得熱鬧。


    華景亭正是在後苑假山上,趙禎拐了一個彎,轉過月洞門,忽然聽得前麵“呀”地一聲輕唿,趙禎抬頭一看,便怔住了。


    但見前麵桂花林中,一個少女正分花拂蔭過來,忽然見了皇帝,嚇了一跳,怔在那裏,她手垂衣袖帶處,花落如雨,一股花香沁人心脾。


    趙禎怔怔地看那那少女,但見她淺綠色衣衫,頭上一支綠玉簪子,一枝桂花正半擋在她的額間,越發顯得眉目如畫,人比花嬌。


    因趙禎隻穿了常服,那少女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顯得有些驚疑不定,退後一步,微微轉頭欲向後方唿喚隨從,卻不防額間被那桂枝輕掃了一下,不禁輕聲“啊”了一下。


    趙禎一急,忙上前一步,問道:“你怎麽樣?”


    那少女見他居然伸過手來欲撫上自己的臉察看,嚇得退後一步,轉過臉去,求助似地嬌唿一聲:“劉姐姐——”


    聽得桂花林後有人急道:“王小娘子——”斜地裏穿出一人來,疾步走到跟前,吃了一見忙伏下身去道:“奴婢拜見官家。”


    趙禎一看,卻是太後宮中的內殿崇班楊懷敏,趙禎知他是太後心腹,素日間無事卻也不會輕易差遣,正疑惑間,卻聽得一聲輕笑,一個少婦也隨後自桂花林中過來,那少婦杏色衣衫,一雙鳳目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趙禎,笑嘻嘻地請下安來:“見過官家。”


    趙禎與她素日相熟,見了她笑扶道:“表姐也給朕裝樣子,免禮平身。”


    那少婦正是太後的娘家侄女,劉美的女兒劉妤,見狀就勢起身,見那少女早已經無聲地伏地,便順手也拉了她起來笑道:“王家小娘子今日第一次進宮來,就叫官家給嚇著了。”


    趙禎凝神看著那少女,心中一動,又問了一聲道:“你姓王?”


    那少女臉作紅霞之色,神情間羞澀難言,更覺得動人,她抬頭求助似地看了劉妤一眼,劉妤何等機警,忙笑道:“官家,咱們站在這裏一問一答要到何時呢,橫豎呆會兒上去,官家要問什麽都有的是機會,太後太妃她們可還等著呢!”


    趙禎點頭道:“好啊,那我們便上去吧!”


    劉妤忽然一笑道:“還請官家留步,稍候一會兒上去可好?”


    趙禎詫異道:“為何?”


    劉妤頑皮地眨眨眼:“官家進去聲勢太大,眾人要給官家行禮,我們豈不生受了。若是延後一些再進去,我們比官家還遲,更不成樣子。好官家,便幫我們一個忙,讓我們先進去迎候官家吧!”


    趙禎見這位素來伶俐的表姐帶著一副憊賴樣子上,也不禁笑了,止步也開玩笑道:“既然表姐有命,朕焉敢不從!”


    劉妤衝著他笑了一笑,便拉著那位“王家小娘子”搶上前去,匆匆而去。


    趙禎怔怔地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好一會兒,這才輕歎一聲,邁步上去。


    閻文應是個深懂得應該消失的時候消失,應該出來的時候出來,該無聲的時候無聲,該出聲的時候出聲的深宮高手,此時見狀忙湊上去道:“官家,咱們上去便能看到那位王小娘子了,保不定,還不止是王小娘子呢!”


    趙禎臉一紅,他帶著少年那種特有的別扭勁頓足道:“你這奴才胡說八道。”一邊急急地去了。


    果然一進去,便聽得鶯吒燕叱的一疊聲請下安來,滿堂花紅柳綠地炫了眼睛。趙禎雖然也見過滿宮的美女,可是宮女和官眷畢竟不同,且他正是少年麵嫩之時,忽然間麵紅耳赤,頓時知道了今日這賞菊花會的用意來。


    不過他是天子,自小被教導千軍萬馬中端坐如故,更何況是幾個女眷,臉隻紅了一下,便拿出天子的養氣功夫,故作鎮定地坐了,垂目偷看滿場女眷。


    說是滿場,其實人不多,隻不過華景亭地方小,比不得殿中,因此也顯得滿滿的。趙禎一邊看,一邊與方才楊太妃的介紹相證著。


    坐在太後下首的,自然是她娘家的侄女劉妤,坐在劉妤旁邊的,卻正是方才那位王氏,方才介紹時,也隻是含糊地說了一聲“通家之好”,便沒有介紹其他。但是她坐在這個離太後這麽近的敏感位置,不由地趙禎心裏也多想了一下。但是卻沒有想到,今日獨她是沒有介紹家世的。


    另一邊坐在楊媛下首的都是熟人,一個是越國大長公主的女兒郴氏,名蘭苑,另一個已故中書令郭崇的孫女郭氏,名清秋。


    越國大長公主是太宗最小的女兒,趙禎的姑母,郴氏從小便時常隨母進宮;郭氏的母親是明德太後的姐姐,也是常進宮來的,宮中俱稱郭大娘子,當年楊太妃懷孕時,宮中情景險惡,幸得郭大娘子相救,因此楊太妃與郭大娘子交好,對她生的女兒也是極為喜愛,視若已出。郭清秋便也曾隨母入宮幾次,雖然不如郴氏熟悉,但卻也與趙禎見過幾麵。


    其下依次看過來,一個是已故大將曹彬的孫女曹氏,另一個是已故驍騎衛上將軍張美的曾孫女張氏,還有幾個,因介紹到後麵,趙禎一時也記不得了。


    眾女本來說笑著,見是趙禎進來,頓時都顯得拘束起來。


    楊太妃見眾人拘束,便有意把氣氛弄得熱鬧些,指了自己右手邊的那盆菊花道:“官家,你看這盆菊花開得好大。”


    這盆菊花的位置,恰好在郴氏與郭氏的中間,楊媛引得趙禎這樣看去,恰是引得他把目光對準了郴氏和郭氏,尤其以趙禎的視角看來,郭氏的位置更接近一些。


    見趙禎看過來,郭清秋忙低了頭,隻覺得臉龐燒紅。但聽得趙禎先是很肯定地說:“嗯,看起來有些象金萬鈴……”忽然止住,有些猶豫地站起來欲走近,忽然省到了什麽又坐下來,細看了一些終於可以肯定:“嗯,葉子比金萬鈴尖,那是龍腦了。”這邊向楊太妃賣弄似地說:“龍腦於菊譜上是第一品,怪不得呢,兒臣殿裏有幾盆金萬鈴,看著相似,神韻卻差多了。菊以九月這花,以金色為上品,金色中又分深淺。龍腦這種花,花獨得深淺之中。母妃且聞聞看,是否香氣芬烈,甚似龍腦。”


    楊媛卻不動,笑向郭氏道:“清秋,你幫我聞聞看,可否香似龍腦?”


    郭清秋正紅著臉低著頭,聽了此言,待要羞澀退讓,忽然心念一轉,抬頭聞了一下,笑道:“果真有龍腦香呢!”


    劉娥冷眼旁觀,見郭清秋神態落落大方,心中暗暗點頭,便笑著插話道:“官家說這龍腦是第一品,但不知道這些一品二品的,以何定高下呢?”


    趙禎見太後問,更是謹慎的先想了一想才開口:“菊之分高上,先以色,然後是香,最後是態。”


    太後掃視眾女一番,嘴角微微含笑道:“若以色分,當以何為先後呢?”


    趙禎道:“菊花又稱黃花,自然以黃為先,其次為白色,菊花是秋花,應西方之氣,西方屬金,當為白色。紫色是白色之變,紅色為紫色之變,其餘顏色,又居其次。”


    劉妤也要湊趣,拍手笑道:“我卻不明白了,照官家這般說,黃白兩色最好,我素日常見,卻是黃白兩色最多,倒是其他顏色較少,尤其是那種非紅非紫的,又是那種綠色的,都是希罕名種,特地相問則個。”


    趙禎笑道:“物以稀為貴,但卻不見得稀者就是上品。論品相者,除了色,還有香與態。正是因為黃白兩色最多,因此這兩色中的上品,便是萬中選一,香氣悠遠,分葉流瓣,自平常中見真國色,倒比那些雖然弄了稀罕之色,卻又香與態不齊全的更見底蘊。”


    太後點頭歎道:“官家這話,不僅是品花,也是品人。正是所謂自平常中見真國士,比那弄奇弄險的,更見底蘊。”


    趙禎聽得太後教訓為人處事之道,便站了起來聽訓。他這一站起來,眾女都不敢坐著,也一並站了起來。


    太後笑了:“這一亭子的人都站著,看來我得趕官家走了,免得他在這裏,大家都不自在。”


    趙禎忙道:“兒臣先告辭了。”


    太後點了點頭,叫閻文應:“台階甚滑,好生看顧著。”


    趙禎去了不久,人也都散盡了。太後照著各人今日的衣衫之色,各賜了一盆菊花去了,郭氏穿了杏黃色衫子,得了一盆黃色的都勝,曹氏得了一盆白色的玉腦,張氏得了一盆紫色的秋萬鈴,郴氏得了一盆紅色的垂絲,王氏得了一盆豆綠芙蓉,其餘尚氏楊氏等人,也各依服色得了賜花。


    太後迴到崇徽殿,獨自倚著想了一想,便命人請皇帝過來。


    崇徽殿緊挨著皇帝住的延慶殿,即原來的萬歲殿,大中祥符七年重修之後,就改為延慶殿。先帝大行之後,太後就搬到延慶殿北的一座無名宮殿中,定名崇徽殿。母子二人住得近,往來也是很方便。


    太後不說話,趙禎也不說話,太後迴微微長籲一口氣道:“今日幾位小娘子,官家看著如何?”


    趙禎張了張口想要說話,臨到嘴邊卻泄了口氣,仍規規矩矩地道:“但憑母後做主。”


    太後想著官家方才的神情,除了那次說龍腦品花的時候順帶看了看郭氏,其餘時間雖然目不斜視,但卻好幾次偷偷用餘光看著王氏,心中暗歎一聲“可惜了”,隻得自己開口道:“方才那王氏,官家覺得如何?”


    趙禎不想太後頭一個便提起王氏來,又是緊張又是興奮,道:“大娘娘,她——”


    太後輕笑著不甚在意地道:“我原本擔心,見了這小娘子後才放心,你舅舅眼光不錯。”


    趙禎隻覺得心猛地一緊,抬起頭來驚詫地道:“大娘娘?”


    劉娥看著他的神情,有些心疼,忽然後悔起今日順帶召王氏入宮來的決定了,可是事已至此,卻也不得不說了:“她是王蒙正的女兒,她父親沒有功名,隻是個商賈。你舅舅在世的時候,把從德和她的婚事已經訂下了。因在孝中,所以延了三年,拖到現在。因為婚期將近,我想看看小娘子人品如何,隻是不好平白的獨自召她進來,因此借今日花會請的人多,也請她一起過來看看。”


    趙禎怔怔地坐著,太後又說了些什麽,他也完全聽不到了,直到太後走過來,輕輕地抱了抱他,心疼地道:“我兒,世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便是做了天子官家,也須有些不如意之事,且想開些吧!”


    趙禎強笑了一笑:“大娘娘,兒臣沒什麽,隻是昨晚沒睡好而已,所以精神短了。”


    太後放開手:“那個郭氏,先封為美人,我兒意下如何?”


    趙禎點了點頭:“全憑大娘娘做主。”他腦中一片混沌,接下來太後選中誰,他都不在乎了。


    太後看了他一眼,實在有些心疼,想了一想又道:“你殿中那個若雨……”


    趙禎一下子坐直了,驚詫道:“大娘娘如何知道她?”


    太後含笑看著他:“此番也一起封為美人吧!”


    趙禎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忙謝恩道:“多謝母後。”若雨是他“成人”後,楊太妃賜下來的,他雖然對王氏一時動心過,但自知不成,也便不敢再想,但與若雨是從小到大的情份,今日得太後賜封,自然也有幾分歡喜。


    安撫了皇帝,送他離開之後,劉娥這才鬆了一口氣,緩緩躺了下來,吩咐道:“呆會兒太妃來了喚醒我。”


    雖然躺在床上,太後卻將方才的思路再重新理了一迴,今日諸女中,郴氏太大,曹氏又太小,楊氏尚氏門第不夠且待不說,舉止也顯得輕佻,隻能放到妃嬪一路,不宜為後,因此也隻剩下了郭氏與張氏,兩人都是出身將相門第,倒是合適,隻是究竟選哪一個呢。


    隻是想不到今日皇帝居然看中了王氏,王氏婉綏柔媚,於普通人家自是宜家宜室,可惜這般人入宮,隻宜為寵妃,不宜為皇後。張美的孫女張氏年紀家世雖然適合,但似乎性格也是這一種的,又聽說皇帝素日裏喜歡的一個侍女,也是這般溫柔嫵媚的性情,官家喜歡這樣的女子,卻不由叫人操心起來了。


    她看著官家那酷似先帝的容貌,不禁想到了自己當年與先帝夫妻相處時的情景,皇帝的情性與先帝差不多,本就寬厚溫和,先帝那時候好歹還經曆過諸王爭位的磨練,這才強勢起來。皇帝自生下來就是有個皇位等著他繼承,人人愛著寵著,都不曾看過人間陰暗麵,也不曉得拿出強硬的態度來對人。眼見著他又是個喜歡美色的,自然美色人人愛,但是他卻不曉得如何去克製後宮。若是將來皇後也是個一昧順從的,將來必會後宮生亂。這時候須得皇後是個有剛性的,能做得起皇帝的主心骨,這樣才能夠平安無事。


    她依著這樣的標準,選來選去,便選中了郭清秋。一來郭氏之母就是個有剛性又有正主意的人,家教是極放心的;二來郭清秋家世正好,容顏也好,更難得是個心誌剛強,胸有丘壑的孩子,這樣的性子,是女子中最難得的。隻可惜自己安排得不巧了,原隻想省事的,隻順便叫王氏來看一看,誰曉得竟是這樣的絕色,誰曉得竟然讓皇帝先頭一眼看中了她,反而讓自己特意安排的郭清秋失了彩頭。


    正想著,就見著楊媛過來了,兩人坐著商議起來。


    取中郭清秋,也是兩人商議與的主意,楊媛是因為與她生母交好,從小就已經暗中看好郭氏,因此更加讚同。當下就道:“官家如今這樣子,得挑個大方老成的人,才好照顧他。彬氏曹氏年紀小了些,還一團孩氣,如何能做中宮。張氏性子太軟,尚氏楊氏隻好做個妃嬪。依我看,郭氏最好。”


    劉娥點頭:“你說得很是,楨兒的性格像先帝,極為寬厚,待身邊的女子定會很好,六宮諸妃都會照顧周到。皇後若選個沒主見的,隻怕難以鎮服六宮。郭氏端莊大方,見我時也不卑不亢,將來與官家相處,能夠和諧互補。”


    楊媛也高興起來:“好,那就郭氏。迴頭姐姐下了詔書,我立刻讓宮裏準備起來。”她說到這裏,不禁一笑,熱切地道:“姐姐,再多選幾位娘子一同入宮為妃吧。過幾年,多生幾個孫兒,咱們老姐妹倆弄孫為樂,就挺好的。”


    劉娥失笑:“我盡日忙著朝政,哪有這功夫啊。”


    楊媛一愣,訕訕地道:“那不是過幾年嗎?”


    劉娥收了笑容,淡淡地道:“那就過幾年再說吧。”說著道:“既然婚事定了,我自會讓人擬詔,令郭氏入宮,先為美人,待我們細看性情定了,再立為中宮。”


    楊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見劉娥麵露倦容,有些訕訕地起身:“那我就先去準備了,姐姐也累了,好生歇息,休要太過勞累。”心下卻是暗歎一聲,自己本擬勸太後,待皇帝大婚之後,便可還政,老姐妹也好清閑幾日,但不想話頭剛挨著邊,她便已經不悅,隻得不敢再說。


    劉娥看著楊媛,心中也是暗暗歎氣。楊媛從不理政事,也的確是太過天真。難道她真的以為,先帝駕崩,新帝繼位,就天然是萬姓擁戴百官俯首?若是這樣的話,哪來的太祖黃袍加身,哪來的太宗兄終弟及。


    她以為皇帝能大婚了,就能主政了嗎?朝臣之不遜,親王之野心,又有哪一個,是還在年少的小皇帝能夠控製得住的。


    還政,還誰之政,是還權臣之政,還是還懷著太宗野心的王叔之政?


    兩人俱都相對無言,恰在此時,忽然聽得外頭一片吵鬧,劉娥頓時問道:“外頭誰這麽吵鬧?”


    如芝進來迴奏:“迴太後,剛才是小公子與燕王郡主在玩耍時,沒提防兩人溜到這裏來,方才正要抱去給太妃,不想吵著了太後。”


    劉娥撫頭歎道:“卻又是這小猢猻,待叫他進來,我好生罵他一頓!”


    如芝忙叫乳母抱了兩人進來,卻是劉美的幼子劉從廣,因劉美死的時候他尚在繈褓之中,太後憐他失怙,便接他入宮,視如親生。那劉從廣自幼在宮中長大,又得太後寵愛,自是生得淘氣無比,雖然今年才是五歲,但卻是鑽洞跳牆,爬樹打鳥沒有不敢做的,四個嬤嬤加四個內侍都看不住他。卻是今日燕王妃帶了小郡主進宮,那郡主才四歲,恰從廣也在保慶宮玩,楊媛一時不慎,以為同齡兒童必能玩到一起來,便叫奶媽送與與從廣一起玩。


    不想從廣淘氣,拉著小郡主偷偷地撇開乳母帶著她溜到自己素日裏常來玩的崇徽殿來。也不知道這兩個加起來才九歲的小兒,怎麽竟在十幾個服侍的人眼皮子下,鑽假山爬狗洞地溜了這麽遠。


    兩個小孩忽然出現在崇徽殿中,又沒有嬤嬤跟隨,又渾身是泥濘,頓時將崇徽殿中人嚇了一大跳,一邊忙要抱了他們換衣服,小孩子正得意,忽然要被抱走,自然又哭又鬧了。


    此處離保慶宮也不遠,楊媛那邊正找得雞飛狗跳,十來個嬤嬤得到消息如蒙大赦,連忙趕了過來,這才抱著兩個已經換衣梳洗完畢的小祖宗進來了。


    劉娥問明了經過,直搖頭歎氣:“雖說淘氣的太淘氣,你們也太無用了。”卻見從廣笑嘻嘻地拉著小郡主,一點也不害怕,太後故意沉下臉道:“從廣,你可知罪?”


    從廣撲到劉娥的懷中,假哭道:“嗚嗚嗚,從廣想太後姑母了,太想太想了,從廣同小郡主說,太後姑母又慈祥又溫和,太後姑母最疼小孩了。”


    劉娥歎了一口氣,遇上這小猢猻她除了歎氣又能怎麽樣,她自臨朝以來政務繁忙,偶而燥煩不安時,便讓乳母抱了這小猢猻來吵一吵鬧一鬧,倒也頗可消煩解悶,一來一去可不就縱容壞了他。這小從廣雖然淘氣,卻甚是討人喜歡,不僅太後,連楊媛同官家閑了了喜歡抱他過來玩一玩,宮中規矩多,氣氛大多沉悶,有這個麽小孩來鬧一鬧倒也好多了。


    劉娥輕歎一聲,卻也不禁想起了皇帝小時候,也是一般的淘氣可愛,隻不過後來做了太子,又做了皇帝,一重重負任壓下來,逼得個小孩子硬生生提早變成一派大人的舉止來。從廣過幾年也要送出宮去,更何況他身上又沒有擔著個國家,有諸多不得已之處,由著他淘氣,又還能有幾年呢。


    這樣一想,卻又把要責備的心又息了,抬眼著看兩個穿紅著綠的小兒女站在眼前,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地笑了起來,招手叫楊媛過來道:“你過來看看,這兩個站在那裏,可不是七月七的一對摩喉羅,隻差握兩隻蓮葉蓮花了。”


    楊媛一看也笑了,湊趣道:“以我看,倒不是摩喉羅,倒像是觀音大士跟前的一對金童玉女呢!”


    劉娥心中一動,再仔細看著兩個小孩,喃喃地道:“金童玉女?”


    卻說趙禎離了劉娥這裏,有些失魂落魄地走著。閻文應是他肚裏的蛔蟲,見他如此,故意歎了一口氣,道:“唉!”


    趙禎正沒好氣,瞪他一眼,道:“你歎什麽氣?”


    閻文應故作愁眉苦臉地道:“奴才是想剛才那位王小娘子,唉!”


    趙禎被引起了注意力,瞪他一眼,道:“人家好好的小娘子,輪得到你嘴裏提起。”


    閻文應卻麵現急切之色,悄悄在他耳邊說:“奴才做了一件錯事,求官家救我。”


    趙禎好奇心起,叫跟的內侍們退後些,自己拉了他問:“你又做錯了什麽,要我救你?”


    閻文應苦著臉道:“奴才以為官家還想同王小娘子說說話,所以剛才自己一機靈,就叫送王小娘子出宮的人,先領王小娘子出後苑東門前,先到太清樓坐坐。如今想來她還在那裏呢……”


    趙禎急了,輕踢了閻文應一腳:“你還一機靈呢,你這是一犯蠢,竟還讓人在那裏等,你可知小娘子的名聲是最要緊的。我們趕緊去。”


    閻文應先輕輕自扇了一耳朵,忙領著趙禎去了。


    太清樓就在東門附近,王小娘子本以為賞過花,領過太後賞賜之後便可出宮,誰曉得宮人原是引著她往出宮方向去的,不想快到時候,卻引她到一處樓閣裏,請她坐下喝茶。


    王小娘子閨名淇,她本出身普通富戶,能夠攀交到太後外家,已經是僥幸之至了,哪裏曉得居然還能夠有機會進宮拜見太後,更沒想到會撞上官家。方才已經嚇得心裏怦怦直跳,好不容易見過駕,以為可以迴去,哪曉得到了門前又引到這裏,不由心中不安,心裏怕得不敢問原因,卻也不敢不問,囁嚅半晌才敢道:“敢問姐姐,可是宮中貴人還有何事?為何到這裏喝茶?”


    那引她到此處的宮女,也隻知道是上頭有人要留她,亦不明原因,但她甚是機靈,隨口編了個由頭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有幾個宮殿在修葺,這陣子工匠正在東門搬動東西,怕衝撞了小娘子,因此請小娘子在這裏先喝杯茶,等他們人走了,再送小娘子出去。”


    想來這王小娘子這輩子也進不了幾迴宮,怕也找不到人與她對質去。


    王淇也不敢多問,隻得坐下來喝茶,不想沒過多久,就見著一對主仆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嚇得她連忙站起來,又忙著把手裏的茶盞放到桌上,匆忙間還把茶盞放歪了,那茶水便斜著一滴滴流下來,先流到桌上,過得片刻又沿著桌角一滴滴落到地上來。


    隻是此時兩個當事人都不曾理會這個,趙禎這邊聽到王小娘子在太清樓,急急趕過來。他坐的禦輦,跑起來比王小娘子快,等禦輦到了樓前,他又跳下禦輦急急跑進來。閻文應跟著禦輦一路跑過來,又跟著他跑進樓裏,隻累得就差伸著舌頭喘氣了。


    趙禎跑進來的時候,就見著那淺綠衫子的少女正在喝茶,因著他的跑進來,嚇得站起,便如一隻受了驚的小兔子一般。此刻他的心裏也有一隻小兔子,在他的心口亂撞,隻撞得他心口發疼。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隻覺得口幹舌燥,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王淇隻比他驚嚇更甚,哪曉得才一會兒,又遇上了官家。方才她不小心撞上皇帝,當時初見之下,隻覺得心底就是一句詩“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待得知是官家時,嚇得不敢再看他。可心裏雖是這樣想著,坐在那裏賞花的時候,卻又忍不住偷偷去看他。她隻道自己坐在下首,無人注意,因此就時不時偷偷看他。她一邊看著,心裏卻是酸楚的,這裏坐著的每一個小娘子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看他,但唯有她是沒有資格的。她這輩子見他的機緣,很可能就這一迴了吧。心裏越是這樣想著,那看向他的每一眼,都是那樣充滿了渴望、無望、絕望,但那每一眼,都是貪婪,都是明知道是非份之想的痛苦與矛盾。她想,她就看這一眼,就這一眼。那些小娘子們,都是可以嫁給他的,不管是為妻為妾,那都是與他有著名正言順的緣份。而她與他唯一的緣份,或許隻能在她年老了以後,悄悄對著孫女說,我年輕的時候進過宮,還見過官家,官家看我的時候,比看聖人娘子都要多呢。


    趙禎看她的時候,太後坐在趙禎身邊,是看到了。但她看皇帝的時候,因為坐的位置太遠,太後是沒有看到的。但是,趙禎雖然離她遠,卻是有所感應的,有時候他會忽然覺得有一股熾熱的眼神在那樣絕望和貪婪地看著他,等到他看過來的時候,甚至還能捕捉到她未曾逃走的眼神。


    他以為那就是兩心相許,但等到太後與他說明真相的時候,他又以為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如今這室中,兩人的距離那樣近,但她卻那樣低著頭,一言不發,他不禁又懷疑起自己的感覺來了,那一刻他恐懼地直想轉身逃走。太丟臉了,他怎麽可以將一個臣下之婦,以這種莫名的理由強留下與自己獨處一室呢。這要讓大娘娘小娘娘知道了,她們會怎麽失望呢,這要讓太傅知道了,他們會怎麽說他呢,這要讓若雨甚至是將來的皇後知道了,她們會怎麽看他呢。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心裏,會將他當成什麽人呢。


    就在他腳步緩緩往後退了一步的時候,就聽得那少女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讓他的腳步再不能動彈。這少女的眼中,充滿著猶豫、矛盾、無助和渴望。這世間什麽都能看錯,唯有相愛的兩個人的眼神是不能看錯的。


    趙禎不由自主,一步步走向了王淇,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說:“臣女單名淇,淇水的淇。”


    他說:“是‘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的那個淇嗎?”


    她低下了頭,輕輕咬著下唇,道:“不,是‘送子涉淇,至於頓丘。’的那個淇字。”


    趙禎怔住了,忽然間心如錐刺,但見王淇眼圈微紅,卻是向著他行了一個禮,垂首走了出去。


    那茶水一滴滴的落下來,落在地麵上,輕輕一聲,又是一聲,仿佛是誰的淚珠落下一樣……


    閻文應看了兩人眼神,本準備悄悄地向那宮女打招唿退出去,好讓兩人有機會獨處,哪曉得王小娘子才答了兩句話,自己就走了。


    他惴惴不安地看著趙禎,卻見趙禎眼圈也紅了,隻看著王淇走出去的背影,但自己卻是一動不動。


    她剛才的話,似是多此一舉,淇奧的淇,就是涉淇的淇,都是指的淇水。但兩人引用的詩句,卻是完全兩首不同的詩。


    他引用的是“瞻彼淇奧,綠竹猗猗。”那首詩最後一句是“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意思是看淇水彎彎,綠竹蔥盛。有才華君子,如金錫般莊重,如圭壁般無暇。但心底寬廣,倚在馬車邊,可以和他開玩笑,他也不會生氣的。


    他想說,雖然我是君王,但你在我麵前,也可以放鬆些來說笑。


    她引用的卻是“送子涉淇,至於頓丘。”那首詩後麵還有一句的是:“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意思是桑葉未落的時候,是豐茂華美的。感歎鳩鳥被桑樹所迷,猶如女子為男子所迷一樣。但是男子沉迷於情愛,猶可安然脫身。女子沉迷於情愛,那就無法解脫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眼睜睜地站在那裏,看著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出了他的世界。


    這個秋天,他初遇了她,初遇了愛與心動。


    這一天裏,他見到了她三次。第一次見到她,他問了她兩句話,她什麽也沒說。第二次見麵,在眾人麵前,他隻能偷偷看她,他覺得她也在偷偷看他,可惜兩人始終未曾四目相交。第三次見麵,他問了她兩句話,她迴了兩句話。


    她對他,一共說了二十四個字,就走完了他們之間一生的緣份。


    這個秋天,他的愛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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