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下來,周懷政被押到城西普安寺處斬。


    寇準在這一個傍晚,被帶進了宮中。


    玉座珠簾,禦香繚繞,簾子後麵的聲音,遙遠地像是從天邊傳過來似的:“寇準,你可知罪?”


    寇準入宮之前,就已經猜測到,此次必然會連累到自己,當下抗辨道:“寇準不知身犯何罪?”


    劉娥緩緩地說:“三天前,周懷政去找你,你二人屏退左右,密議了許久,他一離開你家,就召集人馬,密謀奪宮篡位,事成之後,恢複你的相位。那一天,你們密議了些什麽,你又指使許諾了他些什麽?”


    寇準大怒:“這純粹是血口噴人,臣願與周懷政當麵對質。”


    劉娥輕輕一笑:“周懷政已死,你這叫死無對證。我倒來猜猜看,先是周懷政引你入宮,密謀以太子監國,你來輔政,你連副相都選好了。然後是你密謀不成反被罷相,於是周懷政再度入你府中,與你秘密會談,此時內情無人得知。周懷政出府之後,你閉門謝客,為的是什麽?周懷政離開你家即調兵遣將,圖謀造反。為的也是挾持年幼的太子,逼官家交權,由你為宰相實際上執掌朝政。這前因後果,都與你有關。寇準,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那天周懷政行蹤詭異地特地到你家中,你特地屏退從人,在你罷相之後周懷政謀反之後這麽特殊的時間和場合下,你們僅僅隻是談談天色,還是隻賞花品茶?”她淡淡的話語,有著一股無名的諷刺之意。


    寇準昂然抬頭道:“不錯,那日周懷政的確與臣談及此事,臣已經嚴辭拒絕並斥責了他。”


    劉娥譏諷的語聲,在寇準時此的耳中聽來,是如此的尖銳:“僅僅嚴辭拒絕而已嗎?寇準,你那時縱然已非宰相,也還是太子太傅、萊國公,不是平民百姓。便是平民百姓,遇到有人在密謀造反,一則要拿下那逆亂之人,二則也該立刻稟奏朝廷,及時製止這場逆亂,這才是你身為朝臣該作的事。而不是聽之任之,默許縱容,你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嗎?你有沒有心中竊喜,整冠相待這場謀反的成功,好讓你重登宰相之位?你縱然算不得主謀、算不得同謀,難道說還算不得一榮俱榮的同黨嗎?”


    寇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大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要見官家!”


    劉娥霍然站起,厲聲道:“好一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倒要問一問,我有何罪,你們這般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欲撥除而後快!官家病罪,太子年幼,一個是我的夫君,一個是我的兒子,沒有我支撐著這一切,早教你們這些權臣操縱得逞!”


    寇準豈肯受此罪名,當下反口道:“臣倒不知,到底誰才算是權臣。那丁謂借著女主之勢,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如何臣倒成了權臣?”


    “寇準,到今天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罪在何處嗎?張詠叫你讀霍光傳,你讀懂了嗎?霍光輔漢武、佐昭帝、廢昌邑、立宣帝,如一柱擎天將漢室支撐而起,他的下場又如何?”劉娥長歎一聲:“九、族、皆、滅,誅、連、千、戶!”


    寇準隻聽得渾身寒毛豎起,忽然隻覺得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湧上心頭,他抬頭看著前麵,他看不清楚珠簾後麵的人,卻仍然覺得她那雙眼睛裏寒光閃閃,令人不寒而栗。他想:“我一直低估了這個女人!”


    劉娥冷笑一聲坐下,淡淡地道:“我待問你,你的功勞比之霍光如何?你的下場也要學那霍光嗎?霍光天大的功勞,為何要有這般的下場,隻因為他忘記了,他再大的權勢,是皇家所賜於。他縱是天大的功勞,也輪不到他將自己的意願,置於君王之上!寇準,若說你有什麽陰謀逆亂的想法,諒你也沒有這個膽子。可是在你的心中,卻永遠認為自己才是最正確的。太宗皇帝在的時候,你倒還有些忌憚。官家寬厚,你越發將自己淩駕於君王之上了,隻有你才是永遠對的,朝廷所有的隻有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才會滿意。你忘記了什麽叫君臣之道,所以官家病重,你敢逼宮挾主;所以奸閹做亂,會引你為同黨!你捫心自問,從古至今曆代帝王,有哪一個能容得象你這樣囂張的臣子?”


    恰似一道驚雷炸響,寇準心頭極度震憾,這麽多年來引以為自傲的一切,竟被眼前的一個婦人,擊得一片粉碎。他緩緩地伏下身子:“寇準領罪,罪及寇準一身,萬勿再牽連他人。”


    劉娥長長地出一了口氣,緩緩地道:“你應該覺得慶幸,幸而你生在本朝。曆朝曆代的君王,沒有一個及得上太祖皇帝心地寬厚。太祖沒有殺過一個臣下,後世子孫也不敢有違先人之厚德。官家有病,我也不想把此事鬧大,引得人心不安。隻是我問你寇準,周懷政雖然伏誅,若再出來一個逆亂之事,也是拿著你太子監國的舊議,拿你出來做幌子,到時候,你該怎麽辦?我縱然再要饒你,你教我以何辭麵對文武百官?”


    寇準閉目道:“寇準明白,寇準當自請出京,請官家降罪!”


    劉娥輕輕地籲了一口氣,最桀驁不馴的人,也終於波瀾無驚地處理了。此時皇帝病重,一切隻能平靜處理。她淡淡地道:“你且退下罷,自有旨意會下來的。”


    次日,聖旨下:寇準坐周懷政案之罪,貶為太常卿,下到相州為知州。


    然而,有人還是認為相州太近了。次日丁謂就進宮,向劉娥進諫:“永興軍巡檢朱能,勾結周懷政假造天書,下官因周懷政案索拿朱能。豈料朱能拒捕興兵造反,現已被誅殺。寇準曾任永興軍節度使,獻天書時,寇準也寫過賀表。可見,天書一事,本就是三人沆瀣一氣,編造而成。如今朱能造反,寇準理應連坐。”


    劉娥知他心意,心中不悅:“貶斥寇準的旨意剛剛發出,不宜朝令夕改。”


    丁謂麵帶微笑,溫和地勸她:“聖人,謀反不是小事,不能與尋常事相同。依臣看來,若是官家知道了此事,也會認為處置太輕的。”


    劉娥心中暗惱,皇帝因周懷政之事,已經氣得暈厥過一次了,她根本不想在此時再令皇帝直麵此事,令得他病情加重,當下不悅地道:“官家病中正需靜養,不必一再打擾。前次他已被周懷政的事情氣壞了,豈能再來一次。”


    丁謂微笑:“臣也這麽想,所以臣建議,聖人直接下旨,貶斥寇準便是了。隻是貶斥得更遠些罷了,說起來也是小事,確實無須驚動官家。”


    劉娥盯著丁謂看了半晌,見丁謂微笑如故,心中暗歎,麵上卻道:“好。那就依你的意思,寇準當如何處置?”


    丁謂就道:“內閣商議,當降為道州司馬。”


    劉娥點了點頭:“那就下旨吧。”


    丁謂見事遂,當下就出去了。


    劉娥握著手,袖中的手在顫抖,她不想再貶寇準。他雖然妄自尊大,卻是個忠臣,若有萬一,還算能依靠。比那些個心思詭秘的臣子來得可靠。雖然表麵上看來,寇準反對她插手朝政,而丁謂擁護,然而這些士大夫從骨子裏是一樣的。一會兒把她比作武則天,一會兒把她比作後周的符太後,她做得好也是禍害,做得不好也是禍害,不過是拿她當成幌子罷了。丁謂借著她的名義而擅權弄政,而寇準借著反對她的名義實則是要打倒丁謂。


    但寇準輸了,丁謂此時占據絕對優勢,不肯輕易放過寇準,她縱不同意,丁謂聰明絕頂,總能想出其他的辦法。皇帝病重,太子年幼,她隻能倚仗丁謂為她鎮服對方。世間事,想要平息,就隻能努力去維持平衡,一邊動了,另一邊就要保持住,就意味著一定程度的妥協。


    相州與汴京尚近,但道州,卻遠在嶺南之地。


    寇準這一去,隻要丁謂尚在朝中,便難以再召迴,哪怕旨意已下,隻怕走到半道上,就會有後來的旨意趕上來阻止了。


    長亭外,送別離。寇準遙望青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此時此景,仿佛若十三年前的情景重現。隻不過,當年送別的丁謂,如今已經變成另一個逼他出京的人了。


    今日送行的人,是副相王曾。王曾倒了一杯酒送上:“寇公,十三年前送別,三年前迎歸。寇公放心,朝中有李相與我等在,定不能再叫寇準久等。”王曾暗自唏噓,李迪今日本也要來送別,卻被丁謂尋事拖住,不得分身,而他自己力保寇準,卻因寇準租住他的宅弟,被丁謂譏諷為房東替房客說話,莫不是怕沒得房租再收,平白受了丁謂的言語刻薄。


    寇準將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朝著京城方向看了看,縱聲笑道:“十三年前,我離京之時,滿懷不甘不忿。因此上不顧一切為擇手段,甚至連奉天書寫讚表的事也都做了,以求東山再起。”他歎了一口氣道:“誰知道三年京城為相,身心俱老!自辱其誌,卻成了畫虎類犬。卻原來我不是這樣的人,想做也做不成,不過枉自己扭曲了自己罷了!思想這三年來,當真大夢一場!”他將酒杯一擲,長笑道:“這一場貶謫又如何?不過是成全我寇準依然做迴自己而已。從今後放任山水中,鞠耕田桑間,與村夫野老抵足談笑,更為快意而已!”


    長笑聲中,寇準已經轉身登上馬車,車內,倩桃已經含笑相候。寇準向王曾一拱手:“王公,此去山高水遠,不必相送。”


    長笑聲中,但見一行車馬,漸漸遠去,消失在天邊,王曾耳中,似仍可聽到寇準朗朗大笑之聲。


    直到秋天的時候,趙恆的病才稍稍好些,開始重新登崇德殿臨朝聽政。但是這一場大病,卻已經損耗了他的元氣。經常神思困倦,心不在焉,竟是時間越久的事情記得越牢,發生在近期的事情,卻是經常前言不對後語。過了幾日,忽然問群臣:“朕怎麽好幾天沒看到寇準了?”


    群臣大吃一驚,麵麵相窺,不敢做聲。


    宰相李迪上前一步,道:“寇準已被流放到道州,難道官家竟然不知嗎?”


    趙恆大吃一驚:“寇準犯了何罪,竟貶到道州去了?”


    丁謂忙上前一步:“官家忘了,是八月中旬因為周懷政謀反之事,寇準參與其中,因此官家下旨,貶為道州司馬。”


    趙恆想了想,倒有些迷糊起來:“周懷政謀逆的事,有牽連寇準吧?”


    李迪大驚,急忙跪下道:“莫非是皇後假傳聖旨?”


    趙恆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皇後豈會如此專恣?”


    當年劉娥立後之時,李迪本就是大力反對,再加上寇準被貶,丁謂在劉娥縱容下在朝中大肆排除異已,此刻他聽得趙恆口露不滿之意,心中一喜,趁機道:“皇後如此專權,朝中上下隻知有劉氏不知有官家。臣請官家廢皇後,以清君側!”


    趙恆這一驚比剛才更甚,瞪著李迪看了半晌,丁謂嚇得心頭狂跳,忙跪下奏道:“李迪放肆,誹謗皇後,請官家治罪!”


    李迪反口道:“丁謂弄權當誅,皇後專恣當廢。”


    兩人爭執不下,卻聽得上頭一點聲音也沒有,頓時醒悟,忙停了爭執,等著皇帝發話。


    趙恆麵無表情地盯著李迪與丁謂好一會兒,看得兩人惴惴不安,竟不知道天心何測。


    卻不知道此時趙恆才是嚇了一跳,他這段時間腦子甚是渾濁,須得靜下來片刻,才醒悟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話。雖然一時腦中還未反應過來,但卻是本能地先維護劉娥,當下口中緩緩道:“哦——朕想起來了,寇準的事,皇後稟報過朕,朕這段時間病得糊塗竟忘記了。”


    李迪隻覺得一顆心沉到了穀底,卻待不甘心地上前一步:“官家——”


    趙恆揮了揮手:“退朝!”站起來向後殿走去。


    此時他尚未想明白,心裏懷著惱怒,又怕自己再說錯話落人口實,當下不敢再停留,隻好匆匆宣布退朝而走。


    他轉入柱後,卻見劉娥已經站在那裏。


    趙恆這一病,元氣大傷,雖然勉強臨朝聽政,身體卻上虛弱不堪,劉娥不放心,怕他在坐朝時病勢有變。因此自他重新臨朝以來,劉娥每日送他上朝,每日親自在屏風後等候照料。方才的話,她已經完全聽見了。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各自上了輦車,行在空曠的宮巷之中,兩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雖然有無數侍從跟著,然而靜默的空間,似乎隻剩下了自己兩人遙遙相隔。


    輦車在延慶宮停下,劉娥默不作聲,侍候著趙恆入宮,更衣休息,然後屏退左右,方欲開口說:“官家——”


    趙恆忽然推開劉娥,大發脾氣:“你到底要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朕?”


    劉娥怔了一怔,苦笑:“官家,連你也這樣看我嗎?”


    趙恆惱道:“你知不知道,朕剛才有多難堪。朝政是朕交到你手中的,就算你有什麽處置,也是份內之事。可是,總也得知會朕一聲吧。今日朝堂上,朕不知情,就差點出了亂子。寇準的事朕已經有旨恩遇,為何要流放道州?李迪得了這個縫隙,還不鬧得不可收拾?剛才朕若不是代你受過,自己認下這個病中昏憒之名,你知不知道李迪會把這件事鬧得有多大?到時候會怎麽不可收拾?”


    劉娥咬著下唇,看著趙恆發脾氣推開她,卻仍然扶著趙恆坐下,這才道:“官家,事到如今,我無以辨解。當時情勢危急,官家病重昏迷,我隻能盡量平息事端。周懷政之事,牽連官員甚多,包括遷寇準於道州,也是都是外頭宰相們依律裁處的,並非我一人擅自處理。李迪又豈能不知這案由,他卻非要等到今天官家上朝之日才為此而發難,其心可知。”


    趙恆閉目揮手:“朕不想聽,你出去,出去!”


    劉娥忍氣,從案頭找出奏折,放到趙恆麵前:“這奏折,我也是遞給官家看過的,事到如今我無以辨白,唯請官家明察。”


    劉娥說完,含淚一拜,轉身出去。


    趙恆伸手欲阻止,嘴張開,卻沒有發出聲,手伸出,卻到一半停住,就這麽一猶豫間,劉娥離開了。


    趙恆頹然垂下手,忽然間將案上的文牘掃落在地。


    劉娥迴到壽成殿,隻覺得心累無比,閉目不語。


    如芝見狀,忙勸她道:“聖人,休將事情悶在心裏,容易傷身。”


    劉娥長歎一聲,她這段時間,也是忍得太久,此時好不容易見趙恆身體有些起色,今日頭一天上朝,尚還歡喜,卻被他這樣劈頭一罵,隻覺得心情跌落到穀底,忍不住道:“他從來不曾這樣對我說過話,他從來不曾這樣對我。他竟是在疑我了……”說到這裏,不禁傷心起來。


    如芝急了:“官家隻是因為生病,並不是有心責怪於您。太醫不是說了,官家這病來的時候,容易不記事,容易脾氣暴躁。您怎麽和一個病人計較?”


    劉娥何曾不知,隻是她這段日子內憂外患,皇帝心情不好,還能找她吵架,她心情不好,又能與誰發泄。當下疲憊地擺了擺手:“我心裏亂得很。你別煩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隻是不曾想才安靜了一會兒,就見淑妃楊氏急匆匆趕來,滿臉緊張,頭一句話就道:“姐姐,我聽說你與官家吵架了,怎麽會這樣?”


    劉娥搖頭,一點也不想說話。周懷政謀亂以來,她每天夜裏都會驚醒,都會夢到那一天延慶殿外守不住,亂兵攻進來,自己一家都被亂兵所殺。她每天都要從這個噩夢中驚醒,醒來就再也沒辦法安睡。皇帝的脾氣越來越古怪,她稍一走開,他就要大發脾氣。她在眼前,他又嫌自己礙眼,每每挑刺生事。皇兒又小,外頭的朝政一天也不能耽誤,朝臣一個個都想趁機生事控權。她如同走在繩上,一不小心,就要摔成肉泥。


    好一會兒,她才長歎一聲:“媛妹,我真是心力交瘁了!”


    楊媛亦知她心事,卻也隻能勸她:“姐姐,你休要怪官家向你發脾氣,細想來,官家這樣待你,何曾不是因為他對你的依賴。姐姐,不管你再難受,可你如今都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緒,放任官家獨處的。這時候有一點閃失,就是你我的粉身碎骨啊。”


    劉娥一怔,看著楊媛,卻擺了擺手,無心再聽。她何曾不知道楊媛說的有道理,可是她真的累了,更不想接受這樣看似關懷,實則無情的提醒。


    而趙恆在延慶殿,見劉娥走了,也拉不下臉來叫她,隻得自己賭氣吃了午膳。他身體不好,這段時間都要歇個午覺覺,這時候也支撐不住,休息去了。


    等醒來的時候,正迷糊間,習慣性地叫了一聲:“小娥——”


    旁邊侍候的張懷德就問他:“官家可是要叫皇後來?”


    趙恆一怔:“皇後不在?她去哪兒了?”


    張懷德有些猶豫,好一會兒方小心翼翼地道:“方才您把皇後趕走了!”


    趙恆惱道:“胡說,朕怎麽會把皇後趕走?”見張懷德滿臉為難。神情漸漸變了,他迴想起了剛才的事,有些頹然地捂了一下臉,張了張口:“你去把皇後……”他想說叫他去請皇後迴來,話到嘴邊,卻又有些擱不下臉來,歎了口氣:“算了,扶朕起來。”


    他坐起來,更了衣,在殿中走來走去,又覺得沒意思起來,叫人拿來了奏折看了一會兒,又覺得眼暈,索性又放下來。又要出門去,加了衣服,隻叫人扶著,在廊下慢慢走了幾步,越發沒意思起來。想了想又道:“皇兒呢,怎麽沒來?”


    張懷德有些猶豫,隻得答:“楊娘子帶著小皇子去壽成殿了。”


    趙恆越發沒意思起來,嘟噥道:“偏她多事,討嫌。”


    張懷德知他身體越不好,越是左性,不敢相勸,心中暗暗著急。方才皇帝問起皇後來,他就悄悄派人去告訴雷允恭了,怎麽雷允恭這時候竟還沒把皇後勸過來嗎。如今見皇帝這般作態,分明就是想著皇後,卻又不肯低頭,必是暗中希望能夠有人把皇後叫迴來,隻消皇後肯迴來,待關起門來,到底誰對誰錯,那就是他們兩人自己才能弄明白的事了。


    當下隻得再使了個眼色給站在遠處的小內侍,叫他再去催催雷允恭,快些勸皇後迴來。


    帝後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粘乎了一輩子,這兩年卻好耍個花槍,鬧個別扭當有趣,也隻有周懷政這種在書房侍候了一輩子,沒進過內闈的人,才真當是兩人不和。張懷德跟了趙恆一輩子了,哪裏不曉得他心裏在鬧騰什麽,當下隻陪笑道:“官家,外頭風大,別呆太久了。要不然聖人必是會怪奴才們侍候得不好。”


    趙恆就道:“朕就愛在外頭呆著,朕看誰敢來管朕。”


    張懷德恍然大悟,他這是不好意思開口叫皇後來,就故意在外頭站著,等皇後來管著叫他進屋呢。隻是壽成殿一來一去,可要不少時間,皇帝可以這樣任性,他這個內侍卻不敢真叫皇帝在外頭吹著了風,那就罪該萬死了。


    隻是他又不好說等到皇後過來,您隻怕吹風著涼了。皇帝自己矯情可以,他一個奴才,哪裏可以去說破的。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事,歎道:“可惜劉爺爺不在,若是劉爺爺在,必會說您縱不顧惜身體,難道就不顧惜別人的心意了嗎!”


    趙恆聽到他說到劉承規,怔了一怔,忽然想起劉承規臨走時,跟他說的隱秘之事。忽然想到劉娥這麽多年,為自己隱忍了這麽多事情,甚至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願意傷了自己心中對郭氏的印象。她這樣的人,又如何會在自己病中擅專行事。自己病了這麽久,好幾次行事顛倒,也沒見她同自己抱怨。自己頭一天上朝,就應該想到有人會對她發難,偏還信了,還以為自己在外頭護著她就占理了,迴頭向她胡亂發作,當真是好沒道理。


    一想到這裏,趙恆便不安起來,想起自己剛才莫名其妙的固執與帝王心術,心中也是一驚。他忽然想起當年太宗皇帝晚年時,帝王之心反複無常,弄得三皇叔貶死,大哥自汙,二哥悖亂,弄得數年皇位不定,自己幾個兄弟相爭不下,日夜戰戰兢兢。甚至在自己擇定為皇儲之後心中仍然惶恐煎熬,封太子儀時竟又被父皇猜忌,當時他隻覺得委屈、不解,因為那一份唿喊,任何人都能明白這是對父皇帶來的太平盛世的擁戴感恩之心,才施於太子之身,又豈是自己所能控製。


    當時自己隻是畏著天心之無常,如今想來,當日父皇的行為,何曾不是因為身體日益失控而導致的多疑多猜,以至於至親見畏,靈前生變。如今閉目將自己近日的行為心態,與太宗晚年的行為心態與自己當日的憂懼對照了一遍,頓時就明白了,這種對權力失控的恐懼,竟是全無道理、無視天倫、不受理智控製。父皇已經如此了,而自己,也要變成這樣的人嗎?


    趙恆想到這裏,悚然而驚,越想越悔,當即就道:“來人,備輦,朕要去壽成殿接皇後。”


    張懷德沒想到他說變就變,心思來了竟然會如此顛倒。原隻道提醒他一下皇後的不易,叫他鬆一鬆口,肯叫人去接迴皇後罷了,哪曉得他居然要自己去。當下哪裏敢依,隻勸道:“官家,外頭風大,不如叫人接聖人迴來就是。”


    哪曉得趙恆來了性子,非要自己去接不過,還道:“朕今日都去上朝了,這路程豈不比去壽成殿更遠,又怕什麽。”


    張懷德無奈,隻得叫人備了轎輦,扶著趙恆走出殿來,正要上輦,卻見遠處轎輦過來,正是皇後的轎輦。


    張懷德喜道:“官家,聖人已經來了。”


    此時劉娥也接到皇帝在廊下吹風的事,顧不得著惱,急急趕過來,待到了延慶殿前,卻見前麵也停著皇帝的轎輦,皇帝正在門前準備上輦,當下兩人四目相對,都怔住了。


    劉娥顧不得人來扶,急急自己跳下轎輦,跑到皇帝跟前,叫道:“官家。”


    趙恆已經一把抓著劉娥的手,自己先道:“小娥,朕正要去找你,今日都是朕的不是——”


    劉娥不想如今還能聽到他這樣的話,不由心裏又酸又甜,當下扶住他的手,一邊往裏走一邊道:“不,都是我的不是。”


    就聽得趙恆道:“是我的不是。”


    劉娥也道:“是我的不是。”


    張懷德木著臉,聽著帝後互陪不是,見著兩人進了殿坐下來,當下與雷允恭使個眼色,兩人留了幾個小內侍與宮女聽使喚,自己兩人躡手躡腳地溜出去了。走到殿下,兩人互相對望一眼,彼此都覺得對方的不易。


    趙恆緊緊地抱著劉娥,此刻,他需要抱著一個活生生的愛人,才能夠抵製那個受皇位控製的冰冷的自己。


    趙恆輕輕地道:“真好,你在,你一直都在。否則……”否則的話,他會多麽孤獨和恐懼。


    劉娥輕撫著趙恆的背部,溫柔地安撫。


    這一日,兩人說了許多,許多。


    迴想起當日桑家瓦肆初見之時,他買了她的三件銀飾,就此訂下一生。


    趙恆歎道:“嗯,那時候我偷溜出來,看到原來宮外的世界,是如此美妙,才知道什麽叫人間煙火,活色生香……”


    劉娥也道:“那日書房,你教我焚香,教我識字,你告訴我那本書叫《太平廣記》,裏麵有許多好聽的故事,還跟我說我頭一天說唱的故事,就在這本書裏,叫、叫……”


    趙恆見她苦思,忍不住道:“是《補江總白猿傳》。”他一說出口,就已明白,是劉娥故意引他說的,伸指指了一下劉娥的額頭,兩人相視而笑。


    趙恆歎道:“朕的身體會越來越糟糕,朕的脾氣也會越來越不受控製,會向著你發脾氣,會遷怒於你,甚至會說許多不該說的話。但朕要你記住,這不是朕的本心。朕以後,還是要把擔子交給你,朕要你不管發生什麽事,不管朕對你說過什麽過頭的話,都要記住,不能離開朕,不能把那些話當真,因為那不是出於朕的本心!”


    劉娥握著他的手,點頭:“三郎待我的心,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也答應你,不管發生什麽事,不管你向我發什麽脾氣,我再不會象今日一般離開,我再不會離你半步。”


    趙恆握著她的手,輕歎。他從不怕劉娥會有異心,因為他自己她對自己的心。但卻不得不顧虎,雖然她的聰明才智,都遠勝須眉,卻畢竟是個女子,不知是否能夠扛得起這樣的重任:“執掌國政,需要對大局有掌控能力,需要駕馭臣下,需要對緊急事件有應變能力。天下興亡係於一身,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這其中種種壓力和辛苦,非言語能表。這些年來,有時候連朕都常常難以承受這樣的壓力,甚至好幾次,有過想逃開的念頭,更何況你。朕病了這麽多日子,你也累了這麽多日子。朕開始並不敢放心交給你,因為朕不知道,你能不能應付得了這樣的壓力,有沒有這樣的應變能力!”


    劉娥伏在趙恆的懷中,輕輕地道:“我也害怕的,可是女人雖弱,若要衛護她的夫與子,她能比任何人都勇敢。多年來縱有風雨,也全是三郎擋在我的前麵,如今三郎病了,那就由我來承擔起這一切,衛護著三郎,衛護著我們的孩子,衛護著三郎的天下,如同這麽多年來,三郎衛護著我們一樣。”


    趙恆輕撫著劉娥的長發,那一頭青絲曾經烏黑亮麗,如今也隱約可見一絲銀光閃過,他輕輕地挑出一根白發來撥去了:“周懷政的事,你處理得很好,朕可以放心了。小娥,朕這一病,你都有白頭發了。以後的事,怕還是要你更辛苦!”


    劉娥取過趙恆手中的白發,輕歎道:“我老了,白頭發怕是越撥越多了。我不怕辛苦,我怕的是自己判斷失誤,那可就萬劫不複了。”


    趙恆道:“朕原本是想讓寇準輔政的,他雖然桀驁不馴,可是他沒有存心經營,處事不謹慎,錯處太多,看似替他說話的人多,卻沒有結黨,形不成氣候,任何時候想動他都不難。丁謂雖然用起來很順手,而且也很能幹,會讓你很輕鬆。可是他太精明,不留錯處,想動他就難了。你若不能操縱他,他就敢操縱你。朕原把李迪寇準留著來牽製他,現在看來,李迪還是太淺。曹利用魯宗道脾氣都烈,你可用這兩個人……”


    劉娥點了點頭,道:“我都記下了。”


    趙恆點了點頭道:“過段時間,等風聲平靜了,還是把寇準叫迴來。這人有才,卻沒有多少私心,端的看你怎麽用了。”


    這一日,趙恆的精神顯然比往日好些,直到華燈初上,帝後二人,仍沉浸在一教一學的過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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