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四丫經了偷竊一事後,也長進了許多,她感激孫大娘收留,亦感激劉娥替她說情,從此便心悅誠服地跟在劉娥的身後,天天“小娥姐”地叫不停口。之前她隻是乏人管教,孫大娘心雖善,但自己一天忙到晚,哪有心情管教她,又兼性子急,說了幾次沒長進就懶得理她了。


    如今劉娥已經既然能夠正式上灶了,許多打下手的粗笨零碎活計,自然是四丫來做。


    四丫是個沒主意的人,當日後娘待她再壞,她依舊聽對方唆擺。如今孫大娘絕了她迴家的事,又被大丫耳提麵命,叫她聽劉娥的話,於是她便天天跟在劉娥身後,如同小尾巴一樣。這樣的孩子教起來難,也卻也容易。劉娥心裏再有芥蒂,但見過四丫慘狀,又有大丫幾次送了禮物來賠不是,便也過了這一節,就替孫大娘教導四丫如何主動找活幹,如何把事情幹得又快又好,如何做到讓孫大娘滿意,倘有做錯了,又把事情掰碎了揉細了與四丫講明白下次不要再犯。


    如此一月下來,孫大娘便覺得前所未有地省心了。購料配料甚至一部分的製作都讓劉娥接了去,剩下的事四丫又做得順當,她從業以來第一次有時間可以坐下來端杯茶鬆口氣了。整條街的小店鋪主都羨慕她用超低價錢得了個滿意的徒弟來,既能分擔她的工作又能夠幫助她調教手下。為了防止其他人來挖角,孫大娘狠狠心,提前給劉娥開了一個月三百錢的工錢來。


    可她沒有想到,真正能夠挖走她牆角的,不是這條街的其他店鋪,而是另一個行業。


    這日,孫大娘接了一單生意,為了慶祝桑家瓦子的頭牌二十一娘芳辰,叫了幾家有特色的果子糕餅鋪來做果子。孫大娘忙帶了劉娥去了,讓四丫守鋪子。


    這桑家瓦子離劉娥所在的得勝後街也隻差了幾條巷子,這日孫大娘一早就帶上劉娥出門,又雇了素日幫著送水的張三挑家什挑子,一徑到了桑家瓦子的後廚,開始準備起材料來。


    劉娥進了那廚房,倒是嚇了一跳,但見整整齊齊排開八隻大灶來,足有二三十人在忙碌個不停,那雞鴨魚肉、風臘異味、蜜餞香藥,如不要錢似的,擺得滿穀滿坑的。院子裏還拴了幾隻羊,案上還擺著一堆肉,上麵一隻牛頭。劉娥聽說牛是耕作之用,平常殺牛是要犯官府禁的,真不知道他這牛肉是如何弄來的。


    這幾十號人足足忙了三天,頭一天是試手藝嚐味道,第二天是準備著一些耗時長的備料,第三日才是正日子。劉娥原詫異於這幾十號人和如山的食材,都是為了博一人之笑,卻到了第三日才曉得,二十一娘芳辰時主桌居然早已經外點了豐樂樓的酒宴,他們這幾十號人忙碌的,不過是次席和零點而已。樓裏的小丫頭到廚房來,吩咐了一堆果子的名字,如牡丹酥、黃糕麋、宿蒸餅、香藥果子、芙蓉餅、十般糖、甘露餅、琥珀蜜、酥瓊葉等等,以孫大娘的手藝,也不過隻能供得三成而已。


    等做完了,孫大娘便叫了劉娥吩咐:“待會兒送果子上去,你來送。”


    劉娥詫異:“我?”旋而畏怯,“大娘,我,我不行的。”


    孫大娘笑道:“也該讓你見見世麵,總不能一輩子在灶下。送的時候乖巧些,興許能得個好彩頭呢。”這小姑娘長得眉清目秀的,讓她送果子上去,搞不好還能得個賞,比她這個五大三粗的婦人中看些。


    劉娥捧著剛出爐的果子,戰戰兢兢地跟著廚房的馬管事去了。那馬管事卻也隻把她送到內院門前,便不能進去。便有一個小丫頭帶著劉娥進去,過院上樓,到了樓上,她卻是不能進宴廳,隻在外頭把劉娥交給一個叫檀香的大丫頭。卻原來這牡丹酥是二十一娘指定要的,所以便能送到主桌上。


    劉娥經了這一重重門禁,已是暈了,隻低頭跟著檀香進廳,就見著一片金碧輝煌,鶯歌燕舞,滿堂華美。但見首席上坐著一個滿頭珠翠的美人,旁邊卻是一個中年官員,下麵各席上皆有許多美人,都伴著一些豪客,皆在說笑。


    堂中整整齊齊站著八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正在一齊唱曲子,卻是剛才劉娥在上樓時就聽到了的歌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此時正唱到最後一句,介於女童與少女之間的嗓音清脆透亮,餘音嫋嫋。


    檀香正要上前,就聽得那中年官員道:“二十一娘,她們已經唱了,你再抵賴不過,還是唱吧。”


    檀香便不敢上前,劉娥捧著盤子,大氣也不敢喘,隻好奇偷瞧上麵。


    便見上首那美人嬌嗔道:“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叫我唱,總以為生辰還能歇一天,偏你這狠心的,一日都不肯放過我。”她語氣嬌媚,聽著不似抱怨,倒似撒嬌,眾人皆聽得笑起來,都在說:“好生可憐,李郎君偏不肯憐香惜玉。”劉娥聽來卻莫名有一種悲涼,想想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她那樣富貴的美人,又怎麽會有悲涼之意呢。


    就見著那二十一娘站了起來,走到堂中,那八名小女伎便退到一邊,如眾星捧月一般。


    二十一娘就等著琴師過門調子完皆,開聲唱道:“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鬃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若說剛才那幾名小女伎的聲音清脆透亮,這二十一娘的聲音,便如那勾人的情絲,百轉千迴,一字字一聲聲,都似在在聽到的人心上撓癢癢似的,讓人又酸又癢,又難受又舍不得。尤其最後一句“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時,更是一字三繞,莫說現場的那些風月老手,便是劉娥這種不通人事的小姑娘聽得,都覺得有些惆悵酸楚起來。


    二十一娘唱畢歸座,那李郎君便抱著她親個不停,好不容易等停下來,檀香這才敢上前道:“娘子,您喜歡的牡丹酥送上來了。”


    二十一娘整了整頭發,懶洋洋地道:“什麽好東西,也值得你特特來稟。”


    眼見精心準備的牡丹酥就這麽擺上去,二十一娘連正眼也不瞧一下,劉娥不禁為孫大娘叫屈。這牡丹酥是孫大娘的拿手絕活,隻是做一迴又費工又費糖又費油,素日不是大節大宴,孫大娘都舍不得做,也不是常去得勝後街的客戶能吃得起的。孫大娘為了這單子,來來迴迴做了十幾爐,就一爐出來的效果不好,孫大娘都睡不安穩,生怕到正日子的時候發揮不好,愁得白頭發都多了一片。


    隻是這次灶日,她明明看著,跟孫大娘差不多手藝的師傅都有四五個。這三日在小廚房中,幾方明爭暗鬥了幾迴,孫大娘和另一位盧師傅暫占上風,得了果子送到主桌的機會。隻是,小廚房爭得再厲害,在二十一娘麵前,照樣不能得她多看一眼,這爭得,又有什麽意思呢。


    想到這裏,劉娥不由得又往那桌上看了一眼,但見那桌上珍肴,精致無比,俱都是她平生未見,平生未聞的,就這麽擺著,二十一娘卻隻是一臉倦怠,隻淺淺地動了一點罷了。


    但劉娥也隻得這麽一站,便被帶出去了。倒是那李郎君見著小姑娘可人,吩咐一聲,給了她一個小荷包當賞賜。劉娥忙收了,也不敢打開看,隻跟著檀香下去了。


    劉娥一步步地下樓,就聽得樓上又起了歌舞之聲,不由心念一動,忙對送她下來的檀香陪笑道:“姐姐今日辛苦了,想來也沒有時間吃東西。謝謝姐姐今日指點我,小廚房還有些牡丹酥,我這就拿來給姐姐嚐嚐。”


    她方才瞥見檀香的眼睛在那牡丹酥上多停留了好一會兒,知道她必是喜歡,忙以此來討好。


    檀香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這小丫頭倒乖巧,我就送你迴去吧。”


    今天是二十一娘生辰,她作為貼身的大丫環,早就忙得粒米未沾,隻是既為奴婢,原本忍忍也就罷了,這會兒聽劉娥提起來不免饑渴難耐,於是就借著指點的名義,跟著劉娥去了小廚房,吃了三四個牡丹酥,又拿茶水漱了口,這才喘息了一下,看著劉娥不由讚許道:“你這小丫頭倒機靈。”


    劉娥便乘機道:“姐姐,我們大娘做的果子都是極幹淨極好的,您若是喜歡,以後常點我們家的果子。我們這條街還有許多新鮮好吃的東西,以後我送果子來,還可以帶各種花樣給您嚐嚐新。”


    檀香吃人嘴軟又受了她的恭維,兼且年少嘴饞,聽了不由心動,笑道:“要真的好才行,別連累我受罵。”


    劉娥忙笑道:“我們不收錢,姐姐隻管先送上去,若不好便不給錢,若覺得好,隨意賞些就是了。我們每日送新鮮的花樣,哪日不好,哪日便不給錢。”


    檀香頓覺新鮮,笑道:“若是如此,我一定與二十一娘說去。”說著便去了,果然過了一會兒就迴來,還帶了個管事,道:“二十一娘說了,難為你有這個孝心,便允你了。”


    目睹這一切的孫大娘頓時隻覺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孫大娘以前也侍候過這樣的灶上,隻都是自己在小廚房悶頭做了就是,頂多也是送菜到廳外就迴來。除非是做得極出挑的,主家說著好,才有下迴,多數情況下也就頂多賞幾個大錢罷了。眼看著劉娥送了趟菜便哄了個丫環迴來,不待她同意就將她備用的一爐點心做人情討好那丫環,也不作聲,繼而眼睜睜看著劉娥談笑間給她的店鋪就接了這麽一筆大生意來,隻覺得腦子都轉不過來了。


    等迴了店鋪以後,孫大娘收了劉娥轉交的賞錢,便賞了劉娥一半,誇道:“好孩子,還是你腦子機靈好用,以後到桑家瓦子的外單,便由你去送吧。”


    然而她並不知道,這一天晚上,從桑家瓦子迴來的劉娥與龔美的對話。


    “阿哥你知不知道,二十一娘一天收的纏頭,就值大娘幹一輩子了。”劉娥興奮極了。


    龔美有些無奈,然而又不忍拂了劉娥的興致,隻得勸她:“小娥,那又怎麽樣,大娘這輩子也成不了二十一娘。”


    “那我能成為二十一娘嗎?”劉娥眼中有著火熱,這樣的火熱,龔美見過幾次。在她準備進京城前,也在她和他初次談起掙錢開鋪子的計劃前。


    “全汴京城有多少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要成為二十一娘,可二十一娘隻有一個。”龔美隻得這樣戳破小姑娘的幻想,他待在碼頭,聽到的黑暗麵和葷段子,遠比劉娥多得多。


    “我聽說蓮花棚的況七娘和象棚的潘巧姑,比二十一娘還紅。”劉娥不服氣地反駁。


    “這樣的人,全汴京城數不出五個來,可汴京城,想成為她們那樣的姑娘們,不會比一萬個少。”


    劉娥沉默了,半晌才說:“我也沒想成為她們,哪怕成為霓裳隊也好。”


    霓裳隊就是桑家瓦子買了些容顏嬌好、音聲甜美的小姑娘來培訓,幾輪淘汰後好的留下來先作伴唱,差的或賣或降作侍女。若練得好了,經過競爭,還能夠有機會得到單獨開唱的機會,成為獨立歌姬。劉娥打聽過了,隻要不被中途淘汰,兩三年以後,哪怕最差的還是繼續當伴唱,一個月也能掙上五六千錢。


    劉娥說:“大娘一年都沒掙那麽多。”


    龔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扛活的碼頭,聽說是巨賈馬家的,他們家一年交易能有幾千萬錢進出。前兒他們家生了一個兒子,我們十餘個碼頭扛活的上千號人,中午都能多喝一碗肉湯。小娥,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命是天生的。”


    劉娥卻不認:“阿哥,大娘說,人受苦是運不好,卻不該認命不好。人隻要努力,或者改不了命,卻能改得了運。阿哥,你的手這麽巧,能打最精細的花樣子,你應該到銀樓去做師傅,甚至……可以自己開銀樓,你不應該永遠在碼頭扛活。”


    這樣的力氣活,隻要扛得幾年,不到三十多歲便如那幾個老力工一樣,彎腰駝背,很快就扛不動了,隻能坐著等死。而那些銀樓的師傅,六十歲了還照樣能夠人人尊敬,坐著那裏指揮著徒弟就能夠掙大錢。哥哥要過的是後一種生活,而不是前一種。


    從桑家瓦子出來,她看到後街上有許多的銀樓,便厚著臉皮壯著膽子進去看了,她打聽得前麵許多瓦子的姑娘都會來打首飾,薄薄的一分銀子,打個花樣配點彩石,就也能賣上幾貫錢甚至十幾貫錢。


    劉娥又道:“阿哥,她們賣二貫,咱們就賣一貫八,一貫七。那樣的花樣,你是能打得出來。我問過鋪麵的租金了,如果我做了霓裳隊,掙個五年左右,就能夠掙個最小鋪麵的半年租金,再加上一套打銀的家什了。阿哥,隻要五年,我們下半生就可以翹著腳收錢當老板了……”


    龔美無語,隻得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把錢往她手裏又塞了塞。從蜀中相識,到一路逃難,直至進京,龔美知道,一直以來拿主意的那個人是小娥,自己聽從便可。然而自從進了汴京城,小娥的想法越來越多,多到他已經跟不上了。


    然而,他一直自認為比小娥看到更多的黑暗麵,他從來不曾認為小娥的願意能實現。小娥的心氣飄得太高,總是經不住誘惑地想往高處去,然而在汴京城,像小娥這樣身在底層而充滿不切實際狂想的扛包的草芥之人,已經太多太多。


    有人拿著比碼頭扛包還低的收入,去給禁軍當外包苦力,落了一身病還隻被人當傻子;有人花了幾年工錢紋了滿身花繡,在西市裏炫耀武力被人打成狗;還有人賣了自身給大戶人家當奴才,最後什麽也沒混出來。有些人把每天的工錢都拿去賭,妄想著能夠有一日發大財,最終還不是賠光了所有的血汗錢。


    小娥說得雖好,但是做歌伎不但要受人調笑欺辱,甚至所掙的大頭都是背後的老板抽走,她的想法,隻能是妄想罷了。


    夢想人人都有,全汴京的底層百姓很多都有著瘋狂的想象力,可是成功的人,幾萬人未必能有一個。


    不知道劉娥是被他說服了,還是覺得說服他太費力,總之,此後劉娥沒有再說什麽。


    春去秋來,劉娥在孫大娘的果子鋪幫忙,轉眼就是半年了。


    這半年的日子,對她的改變是巨大的。


    十三歲到十四歲,正是小女孩開始發良的時候。之前她因為逃難營養不良,整個人麵黃肌瘦,除了聲音清脆些,跟個小男孩差不多。如今在這店裏吃得甚好,尤其是每日裏做壞的賣剩下的糕點,就成了她的食物,再加上她如今上了灶,每日裏隻做些蒸麵發糕的活計,劈柴燒火的事也少了,養得手也細了,這臉上的水分也多了,就半年時間,她變得白了胖了,甚至胸口都開始有點微鼓出來,生疼生疼地。


    此時她脫去棉襖,初初換上春天的襦裙,看著已經是個小少女了。杏眼桃腮,顧盼生輝,在孫大娘這糕餅鋪裏,如同陋室明娟。她愛笑,見人常笑。她時常記著,那死在路上的三娘子對她說過的話:“小娥,江湖上討生活,心頭要藏著一把刀,臉上卻要給人七分笑。你要學會笑,人才能容你活下去。”她老嫌她笑得太難看,要她學著像她那樣地笑。如今那個笑得好看的已經不在了,而那個笑得難看的,也漸漸地學會了她那樣的笑容。


    此時她正走在禦街上,兩邊是她這半年來已經漸漸熟悉了的街市盛況。


    城中最熱鬧的,要數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西梁門外瓦子及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等,每日車馬盈市,羅綺滿街。


    劉娥走在潘樓街上,這是離宮城極近的街市,街南是“鷹店”,專進行鷹鶻等猛禽交易;過去南進的巷子是“界身”,是金銀采帛貿易,每筆買賣可能達千萬錢以上;街北就是著名的潘樓酒店,樓下每天自五更天就擺開市場,買賣書畫珍玩等貨物;這邊上一溜兒,都擺上南北小吃。


    沿潘樓酒店向東,一路下來,有大小勾欄五十餘座,蓮花棚、牡丹棚、裏瓦子、夜叉棚、象棚這些大瓦子,可以容納幾千人呢。依著瓦子自下而上的賣藥、賣卦、飲食、剃剪等小販就更多了。


    劉娥每次過來,最喜歡的就是在各金銀鋪子上流連,人家看她隻以為是個喜歡金銀飾物又買不起的小姑娘,可是她所觀察著的,卻絕不僅僅於此。


    “明明是一樣的銀子,就是這麽敲打幾下弄成個花樣,就收這麽貴的手工,阿哥,我們一定要開個銀鋪子,隻要我們能夠收得比人低,一定能招攬到許多生意的。”頭一天參觀完整條銀鋪街的劉娥,興奮地拉著龔美說了整整一個晚上。


    這半年裏,她為孫家果子鋪爭取到了桑家瓦肆的長期生意。一開始,是她討好檀香,使得二十一娘房中開始用孫家果子,由於孫大娘的手藝實在不錯,漸次地連大廳裏都開始擺上孫家果子作為茶點。這個結果,自然是劉娥下了許多功夫得來的。凡是席間推薦送上孫家果子的小丫環和仆役們都能夠落幾個銅錢的迴扣,自然就人人賣力推薦。


    才上個月,桑家瓦子的許管事就給孫家果子鋪直接下了長期訂單,孫大娘忙得連門市都供應不上了,如今聽了劉娥的勸說,已經準備著再招兩個小丫頭做幫工。如今不要說她和劉娥要趕工,連四丫都開始上手做糕點拿工錢了。


    四丫自從被她後娘打得險些連命都沒了,吃了教訓,再不信後娘的蠱惑:“你掙的錢都應該給你弟弟”“你弟弟才是男丁”“大娘真黑心不給你工錢”“大娘肯給那外來丫頭工錢不給你,還不欺負你人老實”……她迴了後娘身邊,每日裏隻比在大娘處幹得更多更累,吃得差吃得少,還要受後娘時不時虐待。她腦子是笨了些,但是終於分清了好歹。


    這半年來,她跟著劉娥學到了許多,如今不但做事主動眼裏有活,而且也不再沒事隻縮在一邊,而是主動跟大娘示好,主動招攬顧客,給劉娥打下手的效率比當日跟著孫大娘時強多了。


    而劉娥帶著四丫之餘,也乘機向她學會了一口字正腔圓的汴京官話,如今雖然還隱隱帶著些鄉音,聽得出不像是本地人,但基本上與人交流,已經不似之前那般一聽就是鄉下來的怪腔調。倒象是已經如同居住汴京數年之久的人。


    汴京乃是都城,大半人口是外來的,而語音的熟練與否,成了“汴京人”與“外鄉人”的隱形區別。如今劉娥明顯已經邁過了這個門檻。


    這半年時間,劉娥借機跟桑家瓦肆上上下下都混得極熟。之前她已經混熟了得勝後街一整條小巷子,那條巷子中多半都是小吃鋪的店主,卻比不得這桑家瓦肆精彩無比。


    桑家瓦肆在汴京城諸多瓦肆中隻能算得中小規模,最多的時候也隻能容納一兩百人。一個城市隻有發展出在衣食無憂中有尋歡作樂的人群,才會有瓦肆。瓦肆中基本上都是百藝雜陳,競爭激烈。有一技之長者,無不想混入其中,過上有瓦遮頭,風雨不侵、寒暑無憂的生活。而瓦肆為了在競爭中脫穎而出,也無不積極爭取著業內最出色的人才進駐。


    所謂的瓦肆勾欄,原本的意思,不過是為了便於表演和分融,用標杆和帽布遮擋,所以才稱為勾欄。進不了瓦肆的藝人,頂多隻能在露天裏表演,叫做“打野嗬”,收的錢不足瓦肆的十分之一。


    而進了瓦肆,坐在有瓦遮頭的廳堂裏,叫一壺好茶,上一盤果子糕點,有茶博士侍候,按歌舞鼓詞講經參軍戲雜耍繩技等的分類,想看什麽有什麽,既安逸又舒服有派兒,自然是贏得了更多人的喜歡。


    劉娥每日上午做糕點下午送貨,孫大娘給的時間又寬裕,她混跡其中,不但聽了一肚子歌曲掌故,連時事新聞也聽了不少,什麽“官家與小周後風流史”“南唐國主好詩文”“後蜀孟昶的七寶夜壺”“這次征遼又敗了”“武功郡王自殺一定有問題”“秦王三年內一定出事”“趙老相公會不會被起複”“盧相公這次會站哪邊”這些茶客閑話,她雖然聽不太明白,但覺得這些時事,簡直比鼓兒詞還要更新鮮刺激。


    這一天,劉娥終於等到了她的機會。


    二十一娘沒有嫁成那個做官的李郎君,失落了一陣子,急匆匆又抓住機會嫁了一個富商為妾,桑家瓦肆的頭牌歌伎位置就空了出來,經過一番競爭,原來的紅歌姬段七娘成功上位為頭牌。和聲的隊伍中便補了一個為獨立歌姬,如此一來,和聲便要補一個上來。


    歌姬的掌班王興就有些猶豫,這補的人若從霓裳班去挑,似乎嫌小。若是從原來落選變成侍女的人群去挑,一則這些人本來水平就次些,再加上當了侍女疏忽了練習,這水平相差就更大了,一時竟挑不出人來。


    正猶豫間,常來常往的劉娥,早知此事,打探得信兒,特意帶了兩斤鹵羊蹄子來給王興:“興叔,我給您帶來後街馬三兒家的羊蹄了。”


    王興大喜,他就好這一口,隻是馬三兒家的羊蹄不容易買到,常一出爐就被人搶了,他忙起來就來不及去買。


    劉娥知其心意,隔個十天半月的就幫他捎一份來。見王興要掏錢,劉娥忙道:“興叔,這隻當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王興忙擺手:“你小兒家家的,給人家學徒也是沒幾個錢的,我如何好強占你便宜。”


    劉娥不肯收,臉上卻有些猶疑,王興見狀就問她:“你有什麽為難的,隻管與我說。是與不是,隻在我這裏便了。”


    劉娥才道:“不敢瞞您老人家,我素日來瓦肆,聽著姐姐們唱歌,不由也學了幾首,也不知道唱得中不中聽。您老人家是行家,若肯聽我唱一次,便是您疼我了。”


    王興便知就裏,道:“不中用,這選人雖然是我的事,但我也是端人飯碗的。若是徇了私,我自家要吃掛落的。”


    劉娥忙陪笑:“我如何敢要您老人家擔這般的幹係,您隻給我個機會,聽我唱一次,憑我自己的運道罷了。若當真不成,我也死了這份心。”


    王興鬆了口氣,道:“隻消是這般,那也罷了。”其實心中早打定了主意,這丫頭雖然嘴甜心巧,但如何能與真正訓練數年的歌姬相比。連那些經過訓練後落選做了紅歌姬身邊的侍女,想要重新迴來,他都嫌粗糙,更何況劉娥這等鄉下來的灶下婢。待會兒隻消說她唱得雖不錯,但卻趕不上人家,下次多訂幾份糕點哄哄她便罷了。


    當下也不說話,隻笑著坐在那裏,點點頭:“那你就唱吧。”


    劉娥心中緊張,但此時已經沒有可能退縮了,隻定了定神,站在那兒就輕聲唱了起來:“春山煙欲,天澹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迴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她頭一句唱時聲音猶是幹澀,待唱到第三句時,便已經神似二十一娘了。王興閉上眼睛,一時竟覺得像是聽到二十一娘又迴來了一般。心中暗暗詫異,不想她居然還有這樣的天分。


    劉娥既然開口了,索性不再想其他的,隻心一橫,也不敢去看那王興,眼睛隻盯著牆邊的一隻花瓶,隻顧將自己暗地裏學會的歌曲一首又一首地唱了下去。


    她所模仿的,多半是二十一娘素日常唱曲子,又兼仿唱瓦肆中其他當紅歌伎的拿手曲子。歌舞這一行,最講天賦,她年紀輕,嗓音好,又模仿力強,這半年裏穿梭往來,早暗地裏將這些最叫好叫座的曲子,連同紅歌伎的動作神態都仔細觀察學了去,趁無人時借著去看龔美,或在河灘邊無人處悄悄練習,或在鋪子裏和麵蒸糕時日日哼唱。


    孫大娘隻道她是聽得多了不由哼唱,聽了頂多警告一聲:“女兒家還是端莊些,學唱這些豔曲,小心將來嫁不出去。”卻不知道她心底暗藏著的心思。


    她練了半年多,為的就是此時此刻,如若成了,她就能夠更快地掙到錢,實現她的目標,若是不成,那她也頂多是十年以後,做成另一個孫大娘。


    她努力忘記緊張,隻顧一首首地唱下去,她不敢停下來,生怕停下來就聽到王管事說:“不成。”為了把這個時間推得後些,或者能夠多一份機緣,她就不停地唱下去,也不知道唱了多久,一直唱到嗓子發幹,直到唱破了一個音,她才嚇得停下來,惶恐地看向王興。


    這一看非同小可,卻見原來王興坐著的位置上,早坐了一人,王興卻是恭敬地站在那人的身邊侍候著。但見這人約摸三十多歲,留了兩撇小胡子,目光銳利,看上去頗有一股悍氣。劉娥卻是認得此人正是這間瓦肆的主人桑老板,她曾經躲在廊下,悄悄地看他走過。瓦肆中的小哥在閑時,也曾經吹牛時說過這位大老板,聽說他是江湖出身,手底下幾十條兄弟,又聽說他有一身好花繡,耍得一身好棍棒,黑白兩道都是極有勢力的。


    劉娥看到桑老板,頓時嚇得噤若寒蟬,不敢作聲,縮在一邊。


    那桑老板卻是極有興致地向她招了招手:“小丫頭,過來。”


    劉娥忙怯怯地上前行了一禮:“桑老板。”


    桑老板看看她身上的服色,詫異:“你不是我們家的孩子,卻是從哪裏來的?”


    王興忙陪笑道:“這是我們素日往來的孫家果子鋪的學徒,日日送果子來的,孩子小不懂事,說是素日聽著瓦子裏的小娘子們唱曲兒,就學了幾支想讓我指點指點。是小的不好,不提防讓她驚擾著了老板。”


    桑老板點頭:“這孩子唱得挺好,你叫什麽名字?”


    劉娥忙露出一個討喜的笑容來:“我叫劉娥,大家都叫我小娥。”


    桑老板點點頭:“你可願意到我這裏來唱曲兒?”


    劉娥大喜,忙盈盈行了一禮:“多謝桑老板抬舉,我自是極願意的。”


    桑老板點點頭,站起來就往外走。


    王興咽了口唾沫,拍了一下劉娥的小腦袋:“小娥,你可走了大運了。”


    劉娥是極有眼色的,忙謝道:“謝謝王叔,您才是我的貴人哪。若不是您好心讓我唱一曲,也不會遇上老板。”


    卻說少女的歌聲是很有穿透力的,劉娥唱了一首又一首,這桑家瓦肆雖大,但紅歌伎的歌聲既然能夠傳揚到大街上起到招攬路人的效果,那劉娥在王興房中的歌聲,其實也差不多能夠讓小半個桑家瓦肆的人都能聽到。


    段七娘正在梳妝,聽了一會兒,叫身邊的丫環芳草:“你去聽聽,是誰在唱歌?”


    芳草匆匆聞聲而去,才來到王興房外的走廊,就見著各處都陸續有人來打聽,便有相識的拉住了她,道:“你且別去,桑老板剛剛進去了。”


    芳草一怔,隻得與眾人都在外麵等著,聽著裏頭就有一個少女一曲曲地唱著,良久,才有人輕輕地籲了一聲道:“不曾想王興竟找到接替二十一娘的人了。”


    眾人遠遠地看著,聽著,直至桑老板離開,事情就已經塵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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