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興揚念經的聲音被夜風遠遠地送了出去,那個聲音似乎真的有種讓人能平靜下來的力量,連風都漸漸為之止息。


    玄靈卻在一旁捂著耳朵。


    她不想聽,那是要把亡靈送到輪迴中去,可是她知道她最希望有輪迴的那幾個人已經注定沒有那種東西,怨靈靠著一口怨氣不肯往生,可是他們不知道自己不期待的那一個前塵盡忘的來生是很多魂飛魄散的人所求不到的,就像是許多人覺得活著是一種痛苦,卻不知道他們的生是許多死去的人求不到的。


    玄靈隻是捂著自己的耳朵,卻沒注意到手腕上有一線藍色的光芒,分明是很冷的顏色,卻替她擋下了夜風寒涼。


    梁興揚是心無旁騖地念著,低垂雙目,像是周遭的一切此刻都同他沒什麽關係。


    他總算感覺到周遭漸漸平靜下來,是怨氣暫時被鎮壓了下去。


    梁興揚抬眼,眼前模模糊糊出現一個人影。


    畢竟隻是一口氣罷了,所能幻化出來的東西十分有限,是單薄如紙的一個人形,至於旁的已經看不分明,是男是女都分不出,隻是一開口倒是都能分得清了。


    梁興揚低聲問道:“你還是放不下麽?”


    女聲冷笑起來,說:“聽你上下嘴皮子一碰那樣輕巧就能放下的話,我為什麽要一直在那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一直待到今日?總算老天不是全然無眼!”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不能算是一個鬼魂,活著當然是已經沒有活著了,然而連死也早就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她此刻隻是一個殘影,就是這麽一個殘影掙紮著,要向另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複仇。


    梁興揚歎息了一聲,他的手指搭在腕間那根色彩繽紛的鏈子上,那個女人家飾物一樣的東西此刻看上去平平無奇,在夜色裏一絲光都沒有,可是梁興揚的手指緊緊地在上麵扣著,就像是要抓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也沒有拆穿這個關於死的謊言,那沒什麽意義。


    梁興揚沉默了許久,最後隻是低聲道:“你可以說說看。”


    世間萬事萬物不是都有一個答案,可是聽過緣由,總能找到一點類似於答案的東西。


    也不知是不是忌憚方才梁興揚在誦經時所流露出的那種力量,總歸眼前這個單薄的影子沒有試圖反抗什麽,隻是在墳頭飄來蕩去,順帶著講她的故事,前言不搭後語,因為這畢竟隻是一口氣,許多的記憶都已經模糊。


    梁興揚倒是聽得十分認真,也不出言打斷。


    兩個妖怪,夜半在一個新死之人的墳頭,聽一口怨氣在講故事。


    這聽起來的確是個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甚至有些滑稽,不過此刻這裏沒有人笑,就連在一邊捂著耳朵的玄靈,也把手放了下來,似乎有些感慨。


    梁興揚看了她一眼,可是什麽都沒有說,甚至還挪了挪身子,在背風的地方給她空出了一個位置,於是玄靈便和梁興揚並肩坐下了,決心要聽一聽,一個被她殺了而又被很多人稱作是好人的家夥為什麽會被一個女人這樣長久的記恨著,至於死了多少年都不肯忘。


    “我想要一個孩子,我是一直想要一個孩子的,然而郎中說我生了孩子便會死,所以沒人肯讓我有個孩子。”那個女人的聲音此刻聽上去沒有多少怨氣了,聽上去便是個尋常的年輕女子,隻是說話的時候總是還帶著一點迴音。


    玄靈想,世上還有那樣的病麽?她不夠了解人類,所以去看梁興揚,梁興揚隻是一點頭,道:“的確有這樣的人,注定了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可你就為這個恨他麽?那不該恨這樣久。”


    “當然不是。”女子苦笑了一聲。“是我總算有了一個孩子,我能感覺到她在我腹中一日日成長起來,能感覺到她在動,每天都在期待著她能來到這個世上,我知道我會死,但是我想,隻要能看上她一眼就好了,看過之後怎麽樣都是無所謂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溫柔,卻是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溫柔。玄靈與人打交道其實很少,她不知道自己這種毛骨悚然是從何而來的,隻好接著以問詢的眼光看向梁興揚,梁興揚卻隻是專注地看著那個女子的剪影。


    隻是玄靈覺得他的目光正越過那個單薄的影子,向更遠的地方去。


    “我起初是誰也不信的,於是不肯吃藥,可是我發現不吃藥我就活不到那一天,我的身子不許我撐到她出世,我就隻好去找郎中,他是鎮子裏最好的郎中,二話不說便給我開了藥,我滿懷期待地喝下去,卻把我的孩子給喝沒有了。”


    玄靈想,這當然是對的,如此看來這個女人懷上的孩子簡直可以算作是催命鬼,偏偏這女人不自知,人家救了她的命還要這樣不知好歹。於是她的臉上顯示出一點憤憤不平的神情,梁興揚卻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一樣投來了極為迅捷的一瞥,並對著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於是玄靈隻好沉默下去。


    她聽見梁興揚用一種聽起來是在閑話家常的語氣問道:“那麽你是怎麽進到山裏去的呢?”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孩子在山裏,她在等我去找她,隻要我去了我就能找到她。”


    這樣一個模糊的影子分明沒有任何的表情,可是那一瞬間梁興揚和玄靈都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張恍惚的笑臉,於是兩個人的雞皮疙瘩一齊蹦了出來,爭先恐後地凸顯出自己的存在感來。


    玄靈縮了縮脖子,覺得夜風從來沒有這樣冷過。


    她不怕鬼,也不怕瘋子,可是一個鬼如果成了瘋子,那還是相當可怕的。


    梁興揚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把一隻手按在她的後心上。


    “一口氣而已,不要怕。”他低聲道。


    玄靈本不需要這樣的安慰,這一刻卻默不作聲地接受了。


    “是誰要這樣一個魂魄,為了這一個魂魄大費周章?”梁興揚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聲音很低,隻有玄靈能聽得見,麵前那個飄飄蕩蕩的影子一無所覺。


    玄靈想給出一個有點用的答案,可是張口的時候卻覺得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


    從這一個剪影就能看出來,這女人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女人,她的魂魄一定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作用,如果說是鬆蘿那樣的妖怪為了修煉不擇手段地尋找魂魄的話倒還算得上入眼,可是鬆蘿沒有隔著這麽遠入夢的能力,不然的話這裏的緝妖司容不下它。


    那麽那山穀裏還有別的東西。


    可是就算有,那該是什麽?什麽樣的存在費盡心思地把這麽一個普通女人引入山穀裏去,最後又容許鬆蘿這樣一個小小的妖怪來截了胡?一切似乎都成為了一個死結,沒有出路。


    梁興揚沉思片刻卻開了口,他看起來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你看見你的女兒,是什麽樣子的?”


    “很漂亮,穿了一身紅色的衣裳,很漂亮——”


    還是那樣恍惚的聲音,仿佛就是一個經曆了胎死腹中的母親過度傷心之後的幻想。玄靈想,或許這隻是一個巧合,是這個未能生出孩子的女人太傷心以至於出了幻覺,而後恍恍惚惚進了山,再被鬆蘿的幻境所吸引。


    梁興揚卻霍然站起身來。


    “不對!”他的額頭上跳起幾根青筋來,聲音也變得有些嘶啞。“——不對!那鬆蘿不對!她怎麽會有這塊琥珀?如果有這東西她不該是那麽廢物的樣子!是我錯了!”


    這一刻梁興揚才像是一個瘋子,玄靈有些驚恐地看著梁興揚,他正有些煩躁地來迴踱步,隻說著不對。


    半晌,他停了腳步,道:“我們還得再迴去一趟,這次你留在外頭,如果有什麽危險你就跑,我不發動,那符不會有效。”


    這話卻叫玄靈沒半點的喜悅之情。


    她失聲道:“你也沒有把握?那你為什麽要去?那個山穀人跡罕至,為什麽你一定要去?鬆蘿已經被你燒成了灰,灰是不會再害人的!”


    玄靈有些語無倫次。


    她一方麵期盼著梁興揚能早些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叫她能再迴到從前的生活中去,一方麵又不願意他是用這種方式消失的,現在想起那個山穀她就害怕,好像裏麵藏著什麽不得了的秘密,絕不隻是那一株鬆蘿。


    可是梁興揚隻是微微笑起來,他的臉上還有方才滲出來的冷汗,神情卻已經漸漸平靜。


    “你也猜到了,那裏不止是鬆蘿。我要去找是什麽人養了那東西,我想,那一定與這裏這麽多年都沒有妖潮有什麽關係,我的直覺一向很準,如果不管的話,總有一天這裏會經受比妖潮更可怕的東西。”


    說著他揮揮手,那個影子便消散了去,是重新被他給封印迴了琥珀中,梁興揚本來是想把這一口怨氣消弭的,可是現下看來,他還需要這一口氣。


    玄靈沉默了一下,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們誰也不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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