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靈還是難以忍受這樣刺耳的聲音,她皺起眉頭來。


    “很快就會結束了,我會給它加上一個封印,免得它再影響你或是別人。”梁興揚目不轉睛地看著手裏的琥珀,此刻其中那一線血色像是瘋了一樣正來迴打著轉,但是轉來轉去,似乎總有細細的一線不屈不撓地往前指著。


    於是梁興揚也毫不猶豫地往前走。


    玄靈隻能跟在後麵,她沒有別的選擇。方才她在原地躊躇了一下,便有什麽東西牽扯著她的腕子,提醒她如今不過是一個行動自由些的囚犯罷了,戴著看不見的鐐銬,鎖鏈的另一端正在這個可惡的家夥手裏。


    梁興揚停下腳步的時候,發出了一聲歎息。


    “果然如此。”


    他低低道,聲音總帶著幾分悲憫的意味。


    玄靈四下一打量,便知道梁興揚何以是這樣的神情,因為此刻他們腳下正是一座新墳,墳上灑落的紙錢還不曾被風完全地吹散。


    “怎麽?”玄靈也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你是想說他的確是一個惡人?”


    “不,我不會因為一件事去否定一個人。”梁興揚蹲下身來,他半閉著眼睛,伸出一隻手按在墳頭新土上,夜色下這一幕看上去有些滲人,仿佛梁興揚是一個真正的鬼,可是梁興揚看起來並不在乎,他不知是在感知些什麽,嘴角帶著悲涼而無奈的弧度。


    “尤其人是那樣複雜的存在,用黑白善惡去界定,便太武斷了些。”梁興揚像是在感慨眼前事,也像是意有所指。


    玄靈不知道梁興揚能感覺到什麽,她隻能感覺出這裏很幹淨,沒有徘徊不肯去的遊魂,隻有那一股很純粹的怨氣。奇怪的是她此刻又聽不見四麵的鬼哭之聲了,似乎隻有在日夜交替的時候那聲音才會出現。


    雖然此刻梁興揚是不應該被打擾的,可是玄靈一貫的不管不顧,她想到了便要問一問這是為什麽,而梁興揚雖然看上去是在全神貫注地做些什麽,也還是迴答了玄靈的問題。


    他說:“是的,隻有日夜交替的時候,才可能有人聽見那些聲音,因為琥珀中的流螢其實沒有完全死,它正在不斷地活。日出而生,日落而亡,而後在漫長的黑夜中被逆轉生死,在出生和死亡的那一刻,這其中的怨氣便會透出來,變成你聽見的聲音。”


    “這不可能。”玄靈悚然。“世上不會有死而複生之事。”


    “是啊。”梁興揚點一點頭。“說生死或許不準確,可以說是那已經死了的流螢,精神依舊在這其中輪轉。”


    這麽一說似乎便很好接受了。玄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在找什麽?”


    “我在往前看他的一生。”梁興揚淡淡道。“看一看究竟是什麽人會有這樣的怨氣,又是對著這樣一個醫生——我已經看到了。”


    他緊緊地握著手中的琥珀,在上麵淩空畫了一個什麽符。


    而後琥珀的表麵便像是水波那樣漸漸蕩漾開來,玄靈有些驚訝地看著梁興揚,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術法,此刻梁興揚看著倒是終於是妖類了,因為手段是足夠的詭異。


    那一線血色忽而浮了出來,而後拚命朝這座新墳衝過去。


    當然是沒能成功,梁興揚不過輕輕巧巧地一伸手,便給攔了下來。這一幕還是有些超出玄靈的認知了,因為那一線血痕不過是無形物質的一縷怨氣,梁興揚是憑什麽能捉住它?


    而梁興揚顯得也不大好過,他的臉上滲出一點汗水來,還不得不把琥珀拋在了一旁,以便空出一隻手來迴援自己,他感受到有一股陰冷的氣息逼近了他的心髒,這點怨氣當然不足以傷害他,可是他知道自己是決不能被怨氣所影響的。


    怨氣是世上最無孔不入的東西,誰心裏能沒點怨恨呢?尤其是一個被人和妖一並不容於世,不知顛沛流離了多少年的他。


    他其實對能否完全把這塊琥珀變成個能用的模樣並沒什麽把握,隻是盡力一試,不想一出手便察覺到了其中的棘手意味,然而到了這個地步也得硬著頭皮去做。


    那一線血紅正在他手中瘋狂地扭動著,而梁興揚不過看著,在外人眼裏便是很高深莫測,似乎是全然地無視這東西了。


    隻有梁興揚自己知道其中的辛苦,不過這幅做派要是能鎮住玄靈的話他倒是很樂意,隻可惜以他對玄靈眼下僅有的了解,要鎮住這個丫頭顯然不是這麽簡單便能辦到的,或許今後他和那些道士交手的時候要是被迫掏出什麽壓箱底的東西來才能做到這一點也說不定。


    他低低道:“你究竟有什麽冤仇,死了這麽久也不肯忘,至於仇人死了也不肯放過?”


    道士溝通陰陽的時候,總愛說一些高深莫測的話,可是梁興揚這話聽著卻是很平和,乃至於有些像是大白話了,是巷口街頭人們聊天時才會說出來的話,這似乎便顯出他的路子太過的野,並不是一個普世意義上的道士。


    可梁興揚並不管這個,他隻是希望自己能做些有用的事情,那些花架子當然是可以減免便減免去的了。


    有個聲音響了起來,哀哀切切,是個女子的聲音。


    這世上好像是女鬼總要更多些,因為禮教之類都更壓在女子的身上,活著的時候便叫她們喘不過氣來,於是她們想要報仇想要叫這個世界聽見她們的聲音便隻能等死後,活著的時候是沒人會聽的,聽了也不會害怕,而女鬼兩個字顯然是比女人兩個字更可怕些。


    梁興揚不怕,他臉上隻是平靜而溫和的悲憫,就像是他在麵對過去所有麵對的那些鬼怪一樣,很多時候鬼怪之所以是鬼怪,並不是因為命中注定或是別的什麽屁話,隻不過是被逼的罷了。


    “我的孩子。”那個女人的聲音依舊是飄忽的,像是一陣風來就可以吹散,因為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鬼,她的魂魄是被那株鬆蘿給拆吃入腹了,再也沒有輪迴的機會,隻有這一口氣因著琥珀中流螢的緣故能夠留下來,和其他人的怨恨一起渾渾噩噩到今日。


    梁興揚皺了皺眉頭,他想他大概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了。


    一個醫生所能犯下最大的殺孽是什麽呢?隻要他是真心去做一個醫生而不是劊子手而醫術又足夠高明,他所能做到的殺戮便十分的有限。


    眼前這座墳裏躺著的顯然不是一個庸醫,從他身後的哀榮就可以看出來,能讓許多人陪著一起往城外來的,從來都必得是深受愛戴的人,城外可能有妖怪,入夜還可能會有妖潮,誠然這座城鎮很久沒有經曆過妖潮了,可別忘了人是怎麽死的,是被妖怪殺了的。


    妖怪殺人,在此地也是很多年不曾有過的。


    這樣的恐懼之下依舊有很多人扶靈出城,便能說明一切。


    那麽他隻能因為一件事同旁人結下人命的仇怨,叫死人死了不知多久依舊念念不肯忘。


    不對。


    梁興揚眉頭一皺,意識到或許沒有那麽的久,這塊琥珀裏大多數人的怨氣都已經因為漫長的時光而漸漸被消解為一團混沌,那樣的怨氣是不會分明指向什麽人的,隻會是平等地怨恨著周圍的一切,仇人與恩人站到這樣的一口氣前麵不會有任何分別。


    可是這個尋常的女子卻是依舊清晰地記得自己在怨恨些什麽,而且這個醫生也不過是個中年人,這就是最近十年之內的事情。


    梁興揚問道:“你是什麽時候死的?”


    “三千多個日夜了罷,我隻是數著,數著,盼望什麽時候能報仇。”女人哀哀切切地答。


    果然是不過十年的光景。


    十年對於一個妖怪太短暫,可是對一個人卻是足夠的漫長,對於一個失去了魂魄的支撐靠著怨恨和外物強留下來的一口氣則是更為漫長,所以梁興揚很是皺著眉頭沉吟了一會,才問:“他殺了你的孩子?”


    這句話刺激了那一縷怨氣。


    玄靈聽見一聲尖利的嘯叫,不過那說到底也隻是一口氣,太弱小,至於嘯叫聲也微弱,沒能讓她太過不適。


    “他端給我的那碗藥叫我失了孩子!我聽見我孩子的哭,日日夜夜都聽得見!旁人都說我瘋了,可是我沒有,我隻好找,順著哭聲走啊走,一直走到山裏去,把自己的性命也送了,可是還沒有找到我的孩子!”


    女人的聲音有些尖銳,梁興揚靜靜地聽著,臉上浮現出一點無奈的神情。


    他想,這的確說不出什麽對錯來,要是非得說的話,最大的錯處在那鬆蘿處,可鬆蘿已經被燒成了一捧灰,就算是說冤有頭債有主,也不能帶著這女人的怨氣去看那一捧灰,對她說我已經為你報了仇。


    他隻好低低地去念一段經文。


    念經的時候,他的聲音是冷沉而肅穆的。不是要超度,隻是要平息怨氣來問出更多的東西,若是超度這樣一口氣那麽容易的話,他也不必走這許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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