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麽樣的鬼魂能在日出雞鳴陽氣最盛的時候發出這樣的哭聲?就算梁興揚和玄靈都非常人能聽見陰陽兩界之間的聲音,這也是極不尋常的一件事。


    梁興揚和玄靈對視了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眼中震驚的神情。


    哪怕是鬼妖也不該有這樣違背常理的力量,如果此地有這樣強大的一隻鬼,這裏壓根就不會有一個算得上是繁華的村子,該是一片死地才對。


    玄靈仔細地聽了聽。


    梁興揚見狀不由得苦笑,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方麵或許的確不如玄靈。


    原本他是聽不見的,直到成為人形,雖然同凡人比起來是算得上是靈敏了,可還是這方麵的本事顯然是比不過玄靈的。


    玄靈的耳朵動了動。


    那是一雙人的耳朵,隻是還保留著一點貓耳的習性。


    她忽然指了指梁興揚的手。


    梁興揚若有所悟地一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琥珀。


    隨著日出那血色沒有淡去,反而是更為明顯了,幾乎像是能撐破那一層薄薄的黃色衝出來一樣。


    那樣深重的怨氣,如果被釋放出來,是能毀滅此刻他們腳下的那一個城鎮的吧?


    守護是如此艱難的一件事情,想要毀滅什麽的時候卻是輕而易舉。所以毀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足夠毀滅什麽的力量,卻一定要行守護之事的存在,那樣的存在都有一顆極為強大的內心。


    “是它在哭。”玄靈低聲道。


    梁興揚卻搖了搖頭,道:“你說錯了,是他們在哭。”


    “他們?”


    “這裏有無數的人死前的怨,有的怨氣深重些,便能把自己的意誌一並留在其中,他們之前是被鬆蘿所壓製著,現在是感知到了鬆蘿的逝去,要出來向這個世界複仇了。”梁興揚的語氣還是淡淡的,細聽卻有些悲憫的意味。


    “向世界複仇?”玄靈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可是殺了他們的是鬆蘿,鬆蘿已經死了。”


    梁興揚一怔。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玄靈一眼,這一眼讓玄靈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說錯了什麽,但是她依舊有些不解。


    所以她用探尋的目光看著梁興揚。


    梁興揚的確是有些意外,他沒有想到一個花了這麽長時間去複仇的小妖怪,竟然還會對仇恨有著這樣近乎於單純的理解,或許那個在幻境中化為了一片火海的地方是真的很了不起,至少讓玄靈這樣的小妖怪學會了什麽叫做善意。


    “人已經死了,剩下的不過是怨,怨總是不講道理的,能與他們講道理的也不是我。”


    “你不是覺得自己是個道士麽?”玄靈看起來竟有點手足無措,此時那哭聲更加清晰,像是在這群山之間無處不在,那樣尖銳的哭聲四處迴蕩著,讓玄靈幾乎無法忍受。


    忽然有一隻手落在了她的頭上。


    是梁興揚的手,他的手總是很冷,這一刻玄靈卻感受到了稀薄的暖意從自己頭上落下,一路到她的耳旁。


    而後那些刺耳的哭聲便真的漸漸消失不見。


    玄靈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四下張望,似乎想看一看究竟是什麽樣的變化隔絕了哭聲。


    “我用了一點小小的技巧,暫時讓你聽不見‘彼界’的聲音。”梁興揚微微笑著,他的笑容裏有種很包容的意味,像是長輩對著不大懂事的小孩子。


    其實梁興揚沒猜錯的話,他們兩個從年齡上論大抵的確是這樣的關係,因為梁興揚想要成為一個妖怪本比玄靈難得多,可是此刻他的修為卻遠遠在玄靈之上。


    玄靈終於低低道了一聲謝。


    她對梁興揚惡語相向的時候梁興揚看起來沒有憤怒的意思,此刻看上去也沒有多麽高興,玄靈聽不見那哭聲了,可是梁興揚依舊能聽見,他沒有做些什麽讓自己也能隔絕哭聲,雖然那對他而言輕而易舉。


    這些哭聲提醒著他,他是為了什麽而走下去的。


    “我自以為是個道士,可與他們不一樣。”梁興揚輕聲道。“他們以為自己高高在上,有了力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些會哭的人送去輪迴轉世就是結局,可是如果隻肯做這些,那些人迴來的時候還是會哭。”


    梁興揚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


    玄靈卻忽然紅了眼眶。


    她在梁興揚麵前一貫是強勢的,這一哭似乎是讓梁興揚不知所措了。


    玄靈蹲了下去,把自己的頭埋在了膝蓋之間。


    梁興揚終於顯得有些慌亂,在自己的袖子裏不住地掏摸著,不過這一迴他那仿佛百寶箱一樣的袖子總算是失靈了,他隻能摸到一遝又一遝的符紙,如果扯了這個去給玄靈擦眼淚,隻怕下一刻他就得被玄靈撓個滿臉花。


    最後梁興揚不得不蹲了下去,把自己的袖子遞上去。


    玄靈沒有理。


    這似乎是這麽多年以來她頭一次自願地落淚。


    不為別的,梁興揚那句話切中了她一些極為隱秘的心事,也切中了她最深的不安。


    那些人再也不會迴來了,可是如果他們迴得來,看見自己這樣年複一年地隻做這麽一件事情,是會說一句做得好麽?都不用多想,她就能想象出那些人失望的臉來。


    可她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了。


    玄靈還在落淚,這是她許多年以來的委屈,梁興揚不會不懂,可他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麽。


    很多時候他都扮演著勸解的角色,且覺得自己很有道理,可是當這麽一個油鹽不進的小妖怪忽然紅了眼眶淚如雨下,他又忽然覺得那些話有些蒼白。


    於是梁興揚最後搜腸刮肚地找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安慰來。


    他幹巴巴地說:“所以我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妖怪,你曉得冤有頭債有主,雖然是報了一遍又一遍的仇。”


    玄靈忽然抬起眼來。


    她沒理會梁興揚伸在她眼前的袖子,似乎神情還很有些嫌棄的意味,她隻是拿自己的袖子用力擦了擦。


    片刻之後,梁興揚捂著半邊臉,很無奈地看著以一個張牙舞爪的形象被定在他麵前的玄靈。


    玄靈手腕上還是那一線藍色的血符,梁興揚從未為自己下了這道符生出這樣慶幸的意味來,雖然現在玄靈看起來是更生氣了。


    按理說他應該給玄靈機會多撓幾下的,反正他也不會真的破相。


    不過的確是有些疼,而且他總覺得玄靈是瞄著他的眼睛去的,他這一雙眼睛實在是修來不易,不想就這麽輕易報銷在此地。


    他們兩個也不知是在那站了多久,當太陽完全升起之後,身邊仿佛無處不在的鬼哭之聲總算暫時停息下去,梁興揚經了這麽一番由內而外身心雙重的摧殘,臉色顯得比素日更白,像是與頭發變成了一個顏色。


    不知怎地,看著梁興揚這幅尊容,玄靈總算覺得心頭的怒意漸漸消解。


    似乎是看出玄靈不打算再對著他的一雙招子出手,梁興揚把血符也解開了去,隻朝著玄靈擺了擺頭,道:“走吧。”


    “去哪?”玄靈跟著梁興揚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下走,她其實有辦法叫自己如履平地的,但是剛才哭過那麽一場之後她隻覺得全身上下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也懶得在這上頭花心思。


    “你若是不想天天被我下咒——”梁興揚說了這半句話看見玄靈臉色不善,才意識到這話說得有些像是威脅,隻好趕緊撇清。“——我是說你耳朵上的,就要先把這些怨氣消解了去,從最近的開始。”


    玄靈的神情總算是好看了一點。


    “最近的?”


    “這座鎮子。”梁興揚似笑非笑地看著玄靈,玄靈總算是顯出一點不自在來,或許這麽多年以來,她殺人是殺了就算完,並不想留下來看旁人的悲痛。


    就像是梁興揚所看出來的一樣,她總是信奉冤有頭債有主的,她選擇這樣的時機下手隻是想讓死者不甘和痛苦,並無意讓其他人也經曆那樣的痛苦,雖然那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如今梁興揚要迴來,她當然覺得不自在,甚至是想扭頭就走,可是她知道不成,隻要自己走出幾步去,就會叫腕子上那鬼東西弄得動彈不得。


    “看一看吧。”梁興揚了然道。


    他在這世上的時間比玄靈久了太多,看玄靈許多時候是一眼便能看得通透,自然知道她都想了些什麽。


    他的聲音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溫柔的。


    “你不敢看,是因為怕看了就不敢再繼續下去,就再也沒有理由活下去了,是麽?”他的聲音極低,幾乎像是耳語,也像是一陣過耳的清風。


    可是玄靈偏偏聽得分明。


    她現在恨自己聽得分明,恨不得把耳朵捂緊了一個字也不要聽。


    隻沒奈何,還是一字字地聽完了。


    “靠著仇恨活下去,從沒有快樂,那本就不是你所追念的人——或是妖也好,隨便是什麽,他們一定不願意看見這個。”


    梁興揚不容許玄靈逃脫,他握著玄靈的腕子進了鎮,一切已經與昨日截然不同。


    一抬頭,便是滿目鋪天蓋地的白,像是一場無窮無盡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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