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的幻影如潮水一般退去,依舊露出山穀中的慘狀來,然而似乎也不比方才的血海要難看到哪裏去。玄靈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緊緊拽著梁興揚的袖袍,當下如同觸電一樣飛快地鬆開了手。


    梁興揚隻當是不知道自己的袖子叫她拽成了鹹菜幹一樣皺皺巴巴,他抬頭朝著正瘋了一樣重複著這不可能幾個字的鬆蘿笑了起來,這一笑便有些森然的意味,叫人想起來他的確也是妖怪,然而活得太像是一個人,至於很多人都忘了他是個妖怪,隻惡狠狠叫一聲妖道。


    玄靈瞧著他露出兩排白牙來,忽而覺得梁興揚這像是要把那株鬆蘿連根拔起咬成許多碎片。


    不過那樣的情形想一想便很惡心,這鬆蘿雖然是依靠著人的魂魄長到如今這個模樣,卻依舊是生長在這一地死屍之中的,玄靈想一想便覺得駭然欲嘔,隻得在心裏暗暗地為自己這個不切實際的聯想而向梁興揚道歉。


    梁興揚卻不知道玄靈此刻都在想些什麽有的沒的,他已經獨自度過了太久的時光,至於很多時候都會忘記玄靈的存在,遑論時時刻刻去關注玄靈在想些什麽,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景下。


    算不上十分緊張,看來這鬆蘿的看家本事就是各式各樣的毒瘴,那些尋常的毒都叫梁興揚的藥給破去了,最後這作為殺著能營造出幻境的這一種又叫他們掙脫開來。


    在長久的尖叫和不可置信之後,鬆蘿終於安靜下來。


    她道:“這就是我的歸處了麽?”


    梁興揚的眉眼是四平八穩的,甚至於帶著一點悲憫的意思。


    他道:“你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做了什麽事就要遭了什麽樣的果,於常人而言是因為太無力才去求一個天理昭昭報應不爽,而對梁興揚來說,他想做自己的天理昭昭,叫自己目光所及之處真的是惡有惡報。


    那仿佛是很可笑的一個想法,尤其他還是一個妖怪,可是這麽多年他竟也這樣過來了。


    鬆蘿那張慘綠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個自嘲的笑來。


    “早該想到?可是比起渾渾噩噩做一株野草,我畢竟已經看到了這樣多。”


    “你看見了什麽?這穀底的方寸之地,還是日日在你麵前堆疊起的死屍?”梁興揚冷冷問道,他最討厭的倒不是那些過激的複仇者,譬如說那隻烏鴉,如果他隻冤有頭債有主,梁興揚或許是不會殺他的。


    他最厭惡的是這些沒有來由的惡,有妖怪覺得殺人就像是人殺百畜一樣理所當然,可分明不是那樣的,妖開了靈智便不該被殺,人天生智慧,更不該被肆意殺戮。


    很可惜,那些話他隻能壓在心底對自己說,他是這世間的一個異類。


    鬆蘿低低地笑著。


    “我看見了那樣多的夢境,那樣多的人心。”


    梁興揚眉眼微微一動,像是在為她感到惋惜。


    “可是你終究沒有一顆人心。”


    “妖怪為什麽要有人心?”鬆蘿奇怪地看著他。“難道有了人心就能做人麽?一個有了人心的妖怪,大抵會是這世上的異類吧?那會活得比死還痛苦。”


    梁興揚無聲地笑了笑。


    比死還痛苦麽?可是他已經這樣活了許多年,並不覺得多麽痛苦。


    他沒有再同鬆蘿爭論些什麽,食人魂魄其實是比殺人更罪惡的做法,殺人不過一世,魂魄滅絕卻是一個終結。


    那一夜山穀裏有大火。遠處的城鎮都看見了那一場大火,然而沒有人敢於靠近。


    附近的人都知道,那座山是去不得的,穀底不知有些什麽妖怪,從前有人進山去打獵就再也沒有迴來,緝妖司的人前去周圍探查了一遍之後便封了山,其中一定有厲害的妖怪。


    山火總會綿延許久,可是那一場火似乎隻燒在方寸之地,天明的時候便很突兀地消失了,再沒有半點痕跡,也沒有波及到旁的山頭。


    天也不過是剛剛明,天際還泛著一點魚肚白。


    梁興揚和玄靈正行走在山脊上,此刻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一瘸一拐,還不肯叫玄靈扶著自己。


    而玄靈也不過是冷眼看著,時不時似有所憾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腕,那裏現下什麽都沒有,可是當她走得太遠,那上頭就會出現一道藍色的血符,把她結結實實定在原地。


    梁興揚此刻顯得有些狼狽,他身上許多地方都被燒了一迴,雖然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愈合著,卻也依舊有鑽心的疼痛傳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受那樣重的傷,最可笑的是,這一把火是他自己放的,故而是他自己傷了自己。


    “你為什麽要衝進去?就為了那塊琥珀?”玄靈冷笑道。“就那麽喜歡那東西麽?看來你是真很像一個人,畢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梁興揚像是沒聽出玄靈話語中的諷刺,就拿這話當成一句褒獎。他笑的時候也很艱難,因為不知道牽動了什麽地方而嘶嘶倒吸著涼氣。


    他不以為意道:“的確是很重要的東西。”


    此刻梁興揚手裏正握著一塊琥珀,琥珀並不大,裏頭不是尋常的昆蟲,而是一線詭異的紅。


    如同一縷流動的鮮血。


    梁興揚正是發現了那鬆蘿體內露出這麽個東西來,才忽然瘋了一樣衝進火海去,甚至沒來得及把火熄滅或是念一個避火訣,總算他飛快地將東西取了出來,叫滿心希望看見他被燒死的玄靈很是失望。


    玄靈怎麽也沒想到能讓梁興揚這樣忘乎所以的不過是這麽一個東西,其實說人為財死都有些過分了,這本就不是什麽名貴的玩意。


    梁興揚一時還沒有把那琥珀收起來,因為上頭有很重的怨氣,是那些被鬆蘿攝去了魂魄的人死前的不甘。


    他認得這塊琥珀,當年師父正是因它而死,卻不知它如何落入深穀,催生了這樣一株鬆蘿。


    梁興揚本以為自己要尋見它一定要費許多工夫,甚至做好了如果到最後一刻依舊不能發現它就上天入地去尋的準備,可是一瞬間它就這麽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與之一前一後出現的還有一個和師父如此之像的玄靈。


    他不由得迴頭看了玄靈一眼,想,冥冥之中果然是有些巧合的。


    玄靈叫他看得不大自在,朝後縮了縮問道:“你在看什麽?”


    梁興揚搖了搖頭,但笑不語。


    玄靈咕噥了一句莫名其妙,便把頭扭過去了。


    梁興揚看著那塊琥珀,忽然歎了口氣道:“真是麻煩。”


    聲音很低,然而貓的耳朵總是很好用,玄靈聽見了這一句,當下問道:“什麽麻煩?還有你也怕麻煩的事情?”


    不過這一日的工夫,梁興揚便已經習慣了玄靈夾槍帶棒的說話方式,他在這一點上總顯得脾氣很好,從不與玄靈計較。


    “怨氣難消,少不得我做些苦力。”梁興揚對著黯淡的天光照了照手裏的琥珀,那一線血色便如活了一樣扭動起來,玄靈在一旁竟也能看出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她不由得後退了半步,警覺地問道:“這裏頭究竟是什麽?”


    “不曾消解的怨氣。”梁興揚低聲答道。“這塊琥珀裏原本不是這樣的。”


    玄靈聽他像是見過這東西原本的樣貌,極力打量時看其中也不過是一縷血色,要是按梁興揚這麽說,那這琥珀裏原本該是空無一物才是,可是那樣的東西該隨處可見才對,不值得梁興揚這樣拚命。


    梁興揚似乎覺出了玄靈的不解之處,還很耐心地解釋道:“這裏原本有一隻流螢。”


    “螢火蟲?”玄靈嘴角一挑,她還當是什麽稀罕的東西。


    “是流螢,一種很特殊的小東西,能聚集天地之間的‘氣’。”梁興揚看著那一點血色,眼裏有些悲哀的神色。“也正是因此,那些怨氣才會滲進其中,變成這副模樣。”


    玄靈不知他是為什麽而悲哀,不過總算善解人意一把,沉默了下去。


    半晌,梁興揚忽然主動打破了沉默。


    他問:“你為什麽不這麽做?”


    “什麽?”玄靈叫他問得一怔。


    “我問你為什麽執著於殺他們一次又一次,而不是一勞永逸。”梁興揚重複了一遍。


    玄靈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


    “因為死一次太便宜了,我要他們永遠用那樣的痛苦來償還曾經的罪行——隻是有你這麽個多管閑事的家夥在,眼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梁興揚一如既往地無視了她的指責。


    “真的是那樣麽?”


    這一次同梁興揚對視時,玄靈竟有了一絲慌亂。


    她極力地扭過頭去,道:“當然是,不然還能是為什麽?”


    “為你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梁興揚似是在笑,又似是在歎息。“可是玄靈。”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這樣鄭重地叫玄靈的名字。


    “仇恨能叫人活下去,可不能叫人活得快樂。”


    玄靈恨恨道:“你懂什麽?我——”


    她的話沒能說完,兩人的臉色忽然都變了。


    紅日漸生,然而兩個人都在此刻聽見了一陣似有若無的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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