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為了安全,我和呂樹沒有相距太遠。


    他打了地鋪,我躺在床上望著滿月。


    “呂樹。”我忽然開口。


    “嗯。”呂樹的應答聲從下方傳來,悶悶的。


    “翟星的月亮不是藍色。”我望著窗外的藍月:“所以舊日之世不是翟星,對不對?”


    我仍然心懷遺憾。如果疊影要毀滅舊日之世,那麽我又相當於見證了一個文明的末路。有了廢墟世界的前車之鑒,我開始害怕平行翟星的可能性——這也許是我未曾觸及的【故鄉】。


    呂樹迴答:“對。”


    他的言語總是簡短而堅決,好像不需要經過很久的思考,隻會傾向於給我想要的答案。


    於是我蓋上被子,很快睡去。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人守夜,這一覺睡得很沉。將近黎明時我醒來,躡手躡腳地繞過呂樹。左右的學生宿舍很安靜,我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遠離生活區,我聽到了一陣鋼琴聲,悠遠,冷清。我悄悄地靠近禮堂,光透過門縫灑出。


    穿著白裙的女人坐在鋼琴後,一身黑的夏嘉文坐在她身邊,二人緊挨著琴凳,四手聯彈,投射的身影幾乎交疊在一起。舞台的光靜悄悄地打在他們身上,音符前調清冷,後調歡快。細小的塵埃漂浮在空中,像是遊離在宇宙雲的辰星。


    這一幕充滿了靜謐的美感,仿佛九幽之外的悲痛都被隔絕,隻剩下了禮堂裏的二人。


    我站在門縫前,聽著他們的聲音。


    “……彈了很久,我才想起,我好像很久沒聽你彈鋼琴了。”夏嘉文說。


    “……年少學的,後來世道越來越亂,就沒怎麽彈琴了。”雅文說:“有時候覺得音律藝術真是偉大的東西,幾十個音符輕重快慢串聯起來,就能給人深重的感悟。”


    “……一旦抹殺曆史,早期的歌謠、繪畫、文學,在後世一點都不會剩下。要是我們的轉世能記住這些就好了。”


    “……沒關係,這千年,都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人生百年,漫長歲月,我們都可以一起度過。”


    “……那你會怪我嗎?明明求婚了,卻隻能帶你來彈鋼琴。我們沒有多餘的資源舉辦婚禮,連結婚證都沒法領。由於我工作特殊,我們也不能有孩子。”


    “……不會,這樣的愛情就很好……我們不就是通過鋼琴課認識的嗎?那時你笨手笨腳的,按了黑鍵連到白鍵。我記得那天的陽光透著方格灑進來,你的臉上像是分隔了一塊一塊黑白鍵……”


    “……等以後,實驗城的孩子們都長大了,我們就把工作重擔交給他們,自己專門教鋼琴。”


    “……好,等我們轉世,也許會成為越來越厲害的鋼琴家……”


    他們已經彈了整整一夜。四手連彈的韻律很美麗,林雅文要熟練一些,夏嘉文略顯生疏,於是她會放慢雙手,讓他盡量跟上她的節奏。細密的音符蹦跳著躍出,像是顆粒分明的冰晶。


    我望見了朝霞。


    他與她描述的夢想無比溫柔,像是一顆逐漸發芽的種子。他們沒有抬頭望著霞光遍布的窗外,而是凝視著指尖的黑白琴塊、幹淨而單純的音符,然後對著彼此相視一笑。


    不知為何……今天的太陽讓人感覺格外溫暖。也許是因為有著什麽眷戀的東西在發芽。


    我靜靜地離開了禮堂,想著他們的願景——隻要一代代傳承下去,技藝生澀的菜鳥遲早會變成大鋼琴家。隻要一代代轉世下去,即使壽命會不斷走到盡頭,他們卻永遠會是一代代相愛的神仙眷侶。


    情真意切,生死不離,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在這場跨越千年的計劃中,九幽既不涉及計劃核心,也不能接觸許多關鍵人物,卻讓我察覺到了這份“隔離”的美好。


    但我從未聽聞過,千年後的夏嘉文老師會彈鋼琴。他的身邊也沒有林雅文。


    也許歲月太漫長了。


    讓鋼琴蒙了灰。


    ……


    往後的時間流逝得很快,過去了幾個月,沒什麽重要的節點。當然係統時間隻過去了半天。


    直到一天正午,九幽迎來了最重要的一環——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跌跌撞撞地進入了九幽。


    “——秦將軍!你終於來了!”夏嘉文立刻去迎。


    我心神一震,最關鍵的“秦將軍”終於出現了。


    男人臉上幾乎被血和灰塵糊滿。他雙手鄭重上捧,將手裏的木盒子高高舉起。


    我有萬千疑問要諮詢這位秦將軍——你到底是誰?你千年後的後世是誰?千年計劃的全貌是什麽?但我還沒開口,夏嘉文便嚴肅地接過男人手裏的木盒,朝著木盒歎道:“……秦將軍,你總算來了。”


    我沉默了。


    ……秦將軍居然變成一個木盒子了。


    不,這應該是秦將軍化作的生命硬盤。也就是說……秦將軍已經死去了。我沒想到秦將軍會死得這麽迅捷。


    我跟隨夏嘉文登上天台,在所有研究人員的注視下。夏嘉文鄭重地將木盒子打開,將一枚符篆般的東西取出——這就是“生命硬盤”。雖然用的是科學側的稱唿,但其實涉及情感與靈魂。


    生命硬盤亮起。我聽到了機械拚接的哢哢聲——一把椅子抬升至眼前,生命硬盤化入其中。


    一旁的麵板上,出現了數行小字:


    ……


    【敬告諸君。】


    【“方舟計劃”正式開始,最大生命硬盤的沉睡地址將被徹底封鎖,禁止任何人、任何勢力進入。】


    【——直至千年。】


    【所有的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完成,感謝各位的付出。我們千年後,再會。】


    ……


    這條消息被發到了每一個計劃推進者的手裏。簡短有力,卻宣告了足足千年的等待。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唯獨秦將軍沒有轉世。


    ——因為他在此沉睡了千年,作為“最大的生命硬盤”承接一代代人的信息。直到千年後,舊神來這裏喚醒他,匯聚千年的積蓄成神。


    ……秦將軍是,【異種王】。


    ……


    【蘇明安說:“異種王……是多久前沉睡的?什麽原因?”】


    【蕭景三說:“千年前。原因尚不知曉,可能是因為壽終。”】


    ……


    異種王的名字該是“沉睡於九幽的最大的生命硬盤”,隻是在千年的神秘化描摹中被賦予了神秘色彩。它沒有獨立人格,本質隻是一個內存極大的硬盤。


    蕭景三說的沒錯,異種王確實沉睡於千年前。


    這讓我想到了之前看到的典籍。


    ……


    【吾之故友舊神啊。】


    【幸以仙之符篆賜我,吾肉身成命運之劍。充吾靈魂者,昔日之目也,以象紅蟒之人獻我,吾得以重生。至塔內九幽之底,以吾名誦之,以死亡為計數,吾誌覆大地,以求理想之國升至天穹。】


    【——《典籍·千年神話》】


    ……


    “吾之故友”。


    秦將軍確實是舊神的故友。


    我垂下眼瞼,感覺自己仿佛處在一個處處精密的儀器中,每一條鐵鏈、每一塊齒輪,都在嚴絲合縫地穩定運轉。這一台名為“命運”的機械將所有人都籠罩其中,每當我撥開一層鐵皮,就會看到更精密的零件與齒輪。


    世界各地響起了很多歡唿聲,但也有埋怨聲:成功的果實隻能讓千年後的人們享有,在當世人眼裏,我們相當於放棄了拯救這一代的他們。


    但我們必須如此。


    當前的“理想國”的範圍並不大,僅能覆蓋九幽,所以生命硬盤存在這裏是安全的。等到千年後,屏障才可以保下更大的範圍。


    我曾不止一次感慨於千年計劃的精妙。這是“選擇”與“拯救”的沉重。


    我們從來沒有餘地。


    ……


    後來我看見了許多個日日夜夜。


    教學、研究、培養轉世、建造監控屏幕、彈鋼琴……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去聆聽外界的哭聲。因為我們能做的隻有等待。


    我時常看到夏嘉文和林雅文出席各個場所,孩子們親切地叫他們“爸爸媽媽”,他們像是孩子們的父母。


    平安節、新節、十月禮……夏嘉文他們竭力打造著這座沉浮在地獄中的天堂,用節慶、琴聲與歡笑,一點一點地將色彩塗抹著蒼白的環境,盡力給人們幸福。


    後來,我見到了一名黑發青年。


    夏嘉文拍著黑發青年的肩,笑眯眯地介紹:


    “我的工作包括【培養舊神的備用軀體】,如果千年後舊神的軀體出現了問題,我們還能有備用軀體——這是舊神的一號載體,名叫0001。來,給離博士打個招唿!”


    0001抬頭,僵硬地對我露出了個笑容,眼裏有著翠鳥般生機勃勃的光芒。


    我的心中仿佛連成了一條溝渠,從古至今的河水皆由它漫過。以至於我忽然明白萬事萬物的因果都能無聲相連——


    眼前的青年有著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瞳孔、眉眼與我接近。


    “造備用軀體,靈魂與軀體的匹配度一定要高,所以要盡可能還原舊神的一切,無論是樣貌還是性情都要像。”夏嘉文打量著0001的五官:“根據遺留下來的資料,據說舊神長這樣……嗯。我的捏臉水平沒退步。”


    我停在原地,半晌沒說話。


    “……舊神長這樣?”強烈的震驚充斥了我的大腦。


    我很確定,我沒有當過舊神。


    “是啊,但資料有損失,很難百分百還原舊神。”夏嘉文摸了摸下巴:“沒事,我後麵慢慢微調,總會有一個最像的。”


    我望著0001,0001也望著我。由於這是實驗初期,0001隻是生化技術造出來的仿生人,還沒有自己的思想。


    我伸出了手。


    一寸一寸靠近0001。


    直到我的手掌貼近了他的臉頰。


    然後我的拇指觸及了他的眉毛:“這裏要細一些……兩邊下斜大約10°角。”


    夏嘉文不知道舊神的具體容貌,但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本貌與眼前的青年存在哪些差異。


    母親曾經給我修過眉毛,她曾對著鏡子,用刀小心翼翼地劃過眉毛邊緣,所以我知道眉毛應該是怎樣的弧度。


    食指虛虛觸摸著青年的眼眶:“雙眼要往下一些,瞳孔的顏色略淡一些。”


    為了第二課堂學分,我參與了大學的迎新晚會。在化妝師修容時,我記住了自己眼睛的輪廓。


    中指貼著青年的鼻梁:“這裏略微高一些。”


    沒有人照顧的那幾年,我經常摸不準衣服的厚度,穿著單衣就出門。感冒後我反複地按摩鼻梁,記住了它的高度。


    最後拂過嘴唇:“顏色要淡,更窄一些。”


    夏嘉文驚訝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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