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嘯也很鬱悶。


    帶著一支軍隊幾乎從錦州由南自北跑了一大圈,卻是連個倭寇的尾巴都沒抓到,每次趕到,都隻剩下了滿是屍體,還在熊熊燃燒的村落。什麽時候倭寇居然也變得這麽狡猾了?


    然後迴到錦川城,還沒來得及好好梳洗一番,就接到了柴廣平遞來的話:攝政王妃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餘嘯是想罵娘的,一個女人,不好好呆在後院相夫教子,居然一個人跑到錦州來?若是來遊玩倒也罷了,大不了當菩薩供著,好好送走就完了,可她居然膽大包天地跑去倭寇出沒的地方,這要是有個什麽萬一的,豈不是要害死整個錦州的官員?


    “將軍,咱們真不去?”跟了餘嘯多年的副將有些擔憂。


    “本將軍戰事繁忙,再說王妃一個女子,接見外臣成何體統。”餘嘯一臉的不耐,“柴大人不都安排妥當了嗎?通知成德,看好了別讓王妃再跑去危險的地方。”


    “是。”副將答應一聲,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不過,聽說攝政王妃曾經總督江州軍政,滄河上一把火燒掉北燕十萬先鋒軍,想必與普通後院女子不同。”


    “江州軍的聶禹辰倒是個人物,聽說身邊還有聖山智宗之人輔佐。”餘嘯一聲冷哼,言下之意,顯然不信一個女子對戰事做出了多少貢獻,多半是搶奪了江州軍的功勞。


    副將張了張嘴,還是把後麵的話咽了迴去。


    “將軍。”就在這時,一個侍衛匆匆跑進來,“將軍,攝政王妃派人來,請將軍到驛館商議軍情。”


    “商議軍情?婦道人家,懂什麽軍情。”餘嘯隻覺得好笑。


    “那?”侍衛遲疑道。


    “去迴了,就說本將去了刺史府,與柴大人有事商議。”餘嘯揮了揮手。


    “是。”侍衛答應一聲,轉身便要走。


    “等等!”副將趕緊叫了一聲。


    “怎麽,你還想讓本將去浪費時間嗎?”餘嘯皺眉道,“倭寇都已經出現在錦川附近了。”


    “將軍,畢竟她背後是攝政王,不如讓屬下去一趟,看看王妃是不是需要增派一些侍衛,如何?”副將躊躇了一下才道。


    “也罷,你去吧。”餘嘯想了想,還是點頭表示同意。


    副將鬆了口氣,趕緊帶著那侍衛出去。他還真怕這位大男子主義的將軍一意孤行呢,畢竟是攝政王妃,哄著敬著就是了,也沒必要得罪人,須知這世上最厲害的莫過於枕頭風啊。


    將軍府和刺史府其實隻是斜對門,距離驛館同樣很近,副將帶著兩個親衛,一路走到驛館門口的時候,已經想好了說詞。


    “餘將軍?”出來迎接的是一個笑眯眯的少年,看起來十七八歲,俊秀的容貌很是討喜。


    “不敢,在下錦州軍副統領呂輝,請問下是……”副將拱了拱手,有些疑惑。


    這少年一身文士打扮,可也不像是書童小廝,到底是什麽身份?


    “陸臻,王府一小小書吏,不足掛齒。”陸臻笑吟吟的,顯得很可親。


    “原來是今科的狀元郎。”呂輝心下沉了沉。


    恩科出來的這個少年狀元郎名聲太響,就算錦州這邊知道的人也不少,這樣的人,他說他是書吏,呂輝肯定是不信的。可這位攝政王妃隨行帶著侍衛和親衛軍還好說,帶著文官是想做什麽?


    “怎麽,我記得王妃請的是餘將軍——哦,難道餘將軍是戰死了還是被俘虜了?”陸臻繼續笑道。


    呂輝一下子黑了臉,這小子,一張嘴也實在太毒了吧!


    咬了咬牙,他才忍著氣道:“聽聞倭寇已經到了錦川附近,餘將軍一迴城,馬不停蹄就去了刺史府與柴大人商議,特命末將前來保護王妃安全。”


    “這樣啊,你等著。”陸臻忽的臉色一板,“呯”的一下關上了驛館的大門。


    “這……這這……”呂輝目瞪口呆,連生氣都忘記了。要不是他下意識地退後一小步,剛才這兩扇大門就直接拍到他的鼻子上去了好吧?


    “呂將軍,我們是迴去還是等?”身後的親衛有些茫然地問道。


    “等!”呂輝迴過神來,咬牙切齒。


    多半就是一招下馬威,無論如何攝政王妃也不能就這麽把他晾在外麵,要是這會兒他迴頭走人,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來呢。


    然而,這會兒正是午後,暑氣最烈的時候,驛館門口這塊兒沒什麽能遮陰的地方,呂輝和親衛直接隨軍入城,身上穿的還是全套的甲胄,隻是站了一會兒,全身汗出如漿,喉嚨裏幹得仿佛要冒煙,整個人都頭暈眼花起來。


    “將軍,是不是先迴去?”親衛苦著臉,小聲建議。


    這攝政王妃,分明就是故意整他們的啊,他們為東華出生入死,何必要在這裏受一女子作踐!


    “不行。”呂輝擦了把額頭奔流的汗水,咬牙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門終於再一次打開,陸臻一擺手道:“王妃有請。”


    “多謝。”呂輝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這邊。”陸臻在前麵帶路,在正廳門口停下了腳步,“王妃在裏麵,失陪。”


    “你……”呂輝楞了一下,卻見他逃命似的跑了,仿佛裏麵有毒蛇猛獸似的。


    “將軍?”兩個親衛麵麵相覷。


    呂輝隻是遲疑了一下就走了進去,畢竟是驛館大廳,騙他沒什麽好處吧。


    然而,一進門,一股撲麵而來的暖氣熏得他差點沒暈過去。


    剛剛在外麵暴曬過,而此刻這大廳裏熱得簡直像個蒸籠,唿吸一口就覺得肺都被燙熟了!


    “呂將軍看起來不太舒服?”上首傳來女子溫柔的聲音。


    呂輝定了定神,忍著全身的燥熱看過去,頗有些見鬼似的驚悚。


    要說怎麽這廳裏這麽熱呢!敢情四周擺的盆,居然不是冰盆,而是燒的炭盆?可詭異的是,在這樣的溫度下,那個應該是攝政王妃的女子和站在她身後的青年都是神色自若,連汗都沒一滴,就像他們處於兩個世界一般。


    “看呂將軍都在打顫了,想必是冷的吧。”顧寧微笑。


    “不不,末將不冷,不冷!”呂輝趕緊道,就怕王妃下一句就是讓人再燒幾個炭盆上來。


    “是嘛。”秦綰遺憾地歎了口氣。


    “王妃,倭寇的蹤跡已經靠近錦川城,王妃若是要出城,還請讓末將派人保護。”呂輝說道。


    “保護?就憑你們?”秦綰一聲冷笑,不等他說話,繼續喝問道,“餘嘯呢?”


    “餘將軍此刻……”呂輝皺了皺眉,便想重複一下想好的說詞。


    “和柴大人商量怎麽把錦州送給倭寇麽!”秦綰一聲厲喝。


    “王妃慎言!”呂輝被這誅心的話嚇了一跳,趕緊道。


    秦綰站起身,目光冷冷地看著他,隔了一會兒,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疊紙,直接砸了過去。


    呂輝手忙腳亂地接過,隻瞟了一眼,身體不由得僵住了。


    紙上的字跡有些潦草,行文也很是簡略,但卻把餘嘯這次出兵的過程原原本本寫出來了,甚至連路線圖都有,仿佛一路上後麵跟這個人似的。


    “這……王妃……”呂輝捏著紙,咬牙道,“倭寇狡猾,又有海船,來去如風,錦州軍確實沒能截殺幾波倭寇,但所幸也未造成太大傷亡……”


    “都沒打仗,怎麽會有傷亡?不小心掉進坑裏摔的麽!”秦綰都被氣笑了。


    呂輝沉默不語,這次出兵確實是勞民傷財卻毫無戰果,這一點他無可辯駁,可這並不代表他們會勾連倭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本妃原本想溫和點的。”秦綰歎氣。


    若是可以,她並不希望和地方駐軍鬧得太僵,畢竟屬於她直係的隻有三千親衛軍,但就在呂輝上門之前,執劍和荊藍迴來了,帶迴了調查來的情報。


    餘嘯這次出兵毫無保密,隻要順著大軍行進的路線跟著轉一圈,他們做了什麽簡直一目了然。


    “王妃……”呂輝忽然覺得有些不安。


    “走,去刺史府。”秦綰一甩衣袖,不理會他,直接走了出去。


    “將軍,我們怎麽辦?”親衛咽了口口水。


    “跟上!”呂輝的臉色變幻了幾次,終於一跺腳,跟了上去。


    一走出大廳,原本帶著暑氣的風撲麵而來,居然詭異地讓他感覺到一陣涼意,仿佛溫度都下去了好幾度。


    陸臻早就等在大門口——他的內功隻是個半吊子,可沒興趣去挑戰那間燒了炭的客廳,能安穩呆在裏麵不出汗的,數遍如今的錦川也就秦綰和顧寧兩人而已。


    “軍營那邊如何?”秦綰一邊走一邊問道。


    “放心,徐鶴帶著兩千人去了,鬧不出簍子來。”陸臻答道。


    “很好。”秦綰點點頭。在了解了執劍荊藍帶迴來的情報後,短短的工夫裏她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王妃等等!”呂輝心急火燎地追上去。


    秦綰也不介意他跟著,直接來到刺史府門口才停下腳步。


    經過的百姓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好奇地看過來。


    秦綰的氣質太過迫人,但最主要的是,呂輝的相貌大部分錦川人都認得,而此刻呂輝就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一身狼狽不堪,實在很抓人眼球。


    “把餘嘯扔出來。”秦綰淡淡地吩咐。


    “是。”顧寧答應一聲,抬腳就往刺史府裏走。


    “什麽人膽敢擅闖府衙?”兩個守門的衙役棍子一攔,擋住了去路。


    “讓開。”顧寧手指在棍子上一彈,整個人就滑了進去。


    “唉?”衙役都傻眼了,該不會是青天白日見鬼了吧?


    “王妃,使不得!不然,進府衙裏說話吧?”呂輝急得團團轉。


    “不必,這裏挺好的。”秦綰背負這雙手,抬頭看著刺史府門口的匾額,一聲冷笑。


    ·


    京城,丞相府。


    “啪!”一枚白字落在棋盤上,隱隱之間,散落的白子又有連成一片的趨勢。


    李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著杯中清冽的倒影,微微有些出神。


    “算算時間,曦應該到錦川了。”江轍一邊說,一邊拈起一枚黑子放下。


    “今天一早欽天監來報,海上氣流異常,恐怕近日會有暴風雨。”李暄輕聲道。


    “她不是答應了留在城內嗎?”江轍一挑眉,反而更看開些。


    “嶽父不擔心?”李暄問道。


    “曦——如果她不想答應,就不會承諾。既然她承諾了不會出海,就說到做到。”江轍一聲嗤笑,“在陸地上,還有軍隊在手,這要是能出什麽事,以後她還不如呆在後宅相夫教子算了。”


    “也許是關心則亂。”李暄苦笑,手指夾著白子,卻很是遲疑。


    “你是心亂了。”江轍搖搖頭,從他盒子裏另取了一枚白子,幹脆利落地往棋盤上一放。


    李暄微微一怔,因為江轍這一落子差不多將他的一條大龍全給堵死了,然而,再細細一品,卻有幾分死中求活的味道,使得這盤原本敗象已成的棋局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西秦的使節也別晾太久了。”江轍又道。


    “是差不多了。”李暄點點頭。


    “你今天來,是還有什麽事想問吧?”江轍又持黑子下了一著。


    “確實有事求教。”李暄苦笑了一下,直接道,“南楚全境幾乎盡數歸於東華,唯有順寧被西秦掌控,然,西秦一日據有順寧,北境七州便永無寧日。”


    不同於嘉平關的地勢,北燕據有嘉平關能威脅整個江州,而東華據有嘉平關卻隻能被動防守,對北燕造不成傷害。順寧郡卻是一柄雙刃劍,誰持有,便能威脅到另一方。


    如今的形勢,西秦暫時不會對東華開戰,可順寧在西秦手裏,就相當於頭上懸了一把鋒利的刀,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這是李暄所不能容忍的。


    原本北境之地在西秦手裏,李暄是想以楚京為中樞,重鑄一條湖漢平原防線的,可西秦幹脆地放棄整個北境,東華卻不得不接手,於是就造就了一個兩難的局麵。


    “倒是有一個辦法。”江轍沉默了許久才道。


    “哦?”李暄精神一振。


    “楚京之戰後,本相也曾思慮許久,思來想去,也唯有一法——”江轍起身將棋盤搬開,又拿了地圖過來鋪開,指甲在圖上重重地劃下一道痕跡。


    “鑄牆?”李暄停頓了一下,詫異地道。


    “不錯,唯有鑄牆。”江轍點頭,“沒有順寧,北境根本無險可守,既然沒有,那就自己造一個!”


    “可是,憑空鑄起一道這麽長的城牆,所耗人力物力絕對不在少數,東華現在消耗不起。”李暄無奈道。


    “人力簡單。”江轍淡淡地道,“北境七州被毀,無家可歸之百姓數不勝數,這時候以工代賑遠比救濟有效,至於鑄牆的石材——”


    “嶽父該不會是想拆了這幾座城池?”李暄指指地圖上靠近順寧的幾座城,滿臉的震驚。


    “西秦若從順寧出兵,這些城牆有和沒有並無區別。”江轍一聲冷笑,“西秦把北境毀成了一個爛攤子,也未必全是壞事,至少這時候拆城牆就容易了。”


    李暄也不禁苦笑,確實,若是這些城鎮都好好的,突然說要把城牆拆了,不管是百姓還是官員隻怕都要造反,而這會兒,反正已經是個爛攤子了,正好全部推翻重建,不管怎麽折騰,壓力都要小得多。


    “西秦那邊一時打不起來,倒是扶桑的動向有點不太尋常。”江轍的手指又落在錦州東麵,遼闊的大海上,緩緩地說道,“北方草原民族戰力彪悍,全民皆兵,西域人口眾多,富庶繁華,百越翻山越嶺如履平地,若非各自都有弱點,邊患問題會更嚴重,唯有我東華海外的倭寇,看似每年造成的傷害是最輕的,實際上,這些倭寇的老巢遠在海外,卻是最難斬草除根的。”


    “昨天接到錦州刺史柴廣平的折子,稱餘嘯率領錦州軍掃蕩了沿海一帶的倭寇。”李暄說著,頓了頓,帶著些嘲諷道,“斬首……千餘。”


    “他確定不是拿被倭寇殺死的百姓冒功麽?”江轍更沒好氣。


    一般來說,這種報戰功的折子,在數字上都會稍稍誇張一些,上麵也睜隻眼閉隻眼,心照不宣。所以死在餘嘯手底下的倭寇頂多數百——倭寇屠殺的幾個村子裏,百姓就不止這個數!


    “本王爺知道,錦州一向安逸,往年倭寇擾邊也隻是小打小鬧,確實不能和江州軍那樣連年和北燕交鋒的精銳相比,可這也太糜爛了。”李暄搖頭。


    “曦會收拾他的。”江轍倒是不在意,隻道,“三千軍馬,你卻扔了那麽多能帶兵的將軍過去,難道就不是打錦州軍的主意嗎?”


    “什麽都瞞不過嶽父大人。”李暄輕笑。


    “王爺,相爺。”莫問靜靜地走進來。


    “什麽事?”李暄抬了抬頭。


    “刑部來報,六皇子李錚……毒發身亡。”莫問輕聲道。


    “不是有解藥了嗎?”李暄驚訝道。


    從南楚太子府找到的大量的鵲橋花,配置解藥救四個人綽綽有餘,他也沒想過毒死李錚和李鍵,怎麽人還是死了?


    “晚了。”莫問無奈道,“中毒太深,又不像八皇子曾經服過半份解藥,若是蘇神醫在,或許還能搶救一番,太醫是沒辦法了。”


    “罷了。”李暄歎了口氣,“死就死了吧,畢竟是先帝血脈,一死百了,好好葬了,迴頭本王奏請陛下諡封。”


    說到底,李鍵才是罪魁禍首,李錚……還罪不至死。


    “是。”莫問答應一聲,重新退了出去。


    “說起來,京城的那個流言,越來越離譜了。”江轍又道。


    “說曦是歐陽慧那個?”李暄一聲冷笑,“夏澤蒼也就剩下這點手段了,本王試探過秦侯,不過,很顯然秦侯更怕本王誤會,至於其他人,不用多管,正好看看朝中還有什麽不穩定的,順便借著崔永清的手,把西秦在京城的釘子處理掉一批,想必能讓夏澤蒼好好心疼一番。”


    於是,這才是把崔永清拖在京城的原因。


    “你看著辦就好。”江轍挑了挑眉,“說好的三年之期,還剩兩年。”


    “勞煩嶽父大人了。”李暄一笑。


    再過兩年,從南楚磨練迴來的楚迦南就可以接過江轍的擔子了。


    “相爺,東西拿來了。”說話間,尹誠捧了個扁平的匣子過來。


    “下次給曦寫信,順便捎過去。”江轍直接指指李暄,示意尹誠把盒子拿過去。


    “好。”李暄瞄了一眼,見盒子上是上了鎖的,也沒問鑰匙在哪裏,便收了起來。


    送信啊……一會兒就去寫吧,也不知道現在曦在做什麽呢。


    ·


    錦州刺史府門前,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


    呂輝隻覺得背後的汗水都是冰冷黏膩的,明明身體曬得快要脫水,可心底卻有一陣陣寒意泛起來。


    “呯!”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從刺史府內被扔出來,因為沉重的甲胄,落地時發出巨大的聲響。


    “將軍!”呂輝大驚,趕緊衝上去把摔得頭暈眼花的餘嘯扶起來,也忘了之前的恐懼,大吼道,“餘將軍是朝廷正三品的統領,又無過錯,豈可如此無禮!”


    “王妃說扔出來,作為屬下當然不能用拎的。”隨後走出來的顧寧歪了歪頭,一臉的無辜。


    再說,王妃是超品,餘嘯隻是——正三品而已。


    “你!”呂輝氣結。


    餘嘯站直身體,整了整身上的衣甲,推開呂輝,一抬頭,對上秦綰的目光,強壓著怒氣道:“請問攝政王妃,末將兢兢業業守家衛土,究竟是做錯了什麽?”


    原來這位就是攝政王妃?圍觀的百姓驚歎著,議論紛紛。


    “你沒做錯什麽。”出人意料的,秦綰卻迴答道。


    “……”連餘嘯都愣住了。


    原本被這般對待,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失了顏麵,他是準備無論秦綰給他扣上什麽罪名都否認到底,順便控訴一下皇族中人虧待功臣的,然而……眼前的女人說:你沒錯。


    一瞬間,餘嘯很想爆粗口。


    沒錯?特麽的老子沒錯幹嘛要被扔出來!


    “不明白?”秦綰挑眉。


    “請王妃指教。”餘嘯咬牙切齒。


    “你今天若是個普通人,能做到這程度算得上有為。”秦綰的語氣並不帶一絲怒火,隻是很平淡地敘述著,“如果你是個小兵,隻需要服從命令奮勇殺敵,倒也有功。可惜,你是將軍,一軍統帥。”


    “將軍怎麽了?”餘嘯問道。


    “作為守衛一方的將領,你無能,就是錯!”秦綰幹脆利落地道。


    “什麽?”餘嘯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長街之上,一片死寂,連竊竊私語聲都消失了。


    “怎麽,本妃說你無能——有問題?”秦綰冷笑著揚了揚手裏的紙,“八月初五,因為走錯路,導致大軍晚到半個時辰,倭寇屠殺了淮上村兩百多口人命,堂堂錦州軍統領,帶著軍隊在自家地盤上迷路?八月初七,主力與倭寇遭遇,斬首百餘,大勝——兩萬打兩千,隻殺敵百餘人,這也叫勝仗!八月初十……”


    “軍情機密,豈可當眾宣揚!”餘嘯一聲大喝,打斷了她的話,整個人喘著氣,麵皮漲成了紅色,顯然是憤怒到了極點。


    “平心而論,你不貪贓、不徇私、不怯戰,確實是沒什麽錯處。”秦綰的聲音依舊不見一絲波瀾,“然而,作為統帥,你滅不了敵人,護不了百姓,導致錦州生靈塗炭,你的無能,就是罪!”


    “……”餘嘯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秦綰並沒有否定他的優點,隻是很殘酷地告訴他,隻當個好官是不夠的,還要當能員。


    “王妃這話是不是……過了?”隨後出來的柴廣平站在刺史府門口,一臉的苦笑。


    他和餘嘯一文一武,搭檔多年,彼此交情不錯。餘嘯有多大本事他也清楚,隻是從來沒有人像秦綰那樣直接指出來,甚至,從來就沒人敢直說,將軍無能,就是罪!


    “若是換個人,比如聶禹辰,淮上村的村民……會死嗎?”秦綰一聲歎息。


    若是餘嘯有能力,她並不在意他有所冒犯,自然會用實際行動讓他心服口服,然而,就如她所說,餘嘯不是有哪裏不好,他隻是單純地能力不夠。或許他當個偏將聽命行事還是可以的,可統領,他駕馭不了。


    柴廣平無言以對。


    “啪啪啪……”周圍響起一陣掌聲。


    “從今日起,錦州軍統領餘嘯暫時交出虎符,另外聽從聖旨調遣。”秦綰說道。


    餘嘯這會兒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讓他鑽進去,之前還有一絲愧疚,這會兒也變成了對秦綰的怨恨,忍不住道:“王妃沒有權利插手地方軍政!即便要撤職問罪,也要朝廷下旨!”


    “本妃奉命總督錦州軍政,不止是錦州軍,就是刺史大人也在聽命之列。”秦綰冷冷一笑,取出金牌高高揚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柴廣平嚇了一跳,趕緊跪了下去,邊上的衙役和百姓愣了愣,反應慢了幾拍,零零落落地都跪下了。


    “沒問題的話,請柴大人明日一早,到軍營大帳商議軍情。”秦綰道。


    “遵命。”柴廣平低著頭,顫聲道。


    虧他之前居然還想把這位王妃好好送走,有禦賜金牌為什麽不早拿出來?一邊在心裏抱怨著,他趕緊想了一遍自己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得罪了王妃的,可別到時候被穿小鞋,連哭都沒處去哭。


    秦綰看著好笑,其實她對柴廣平倒是沒什麽意見,人無完人,隻要有能力有忠心,又不貪贓枉法,她還不至於因為有人對她不恭敬就公報私仇。不過,她也是有小脾氣的,所以不想提醒柴廣平,就讓他自己疑神疑鬼去好了。


    留下失魂落魄的餘嘯,秦綰帶著顧寧和陸臻迴到驛館,一身風塵的執劍和荊藍也梳洗過了,正在書房等候。


    當然,那個蒸籠一樣的大廳,就算撤了火盆,今天也沒人願意從那兒經過。


    “王妃,屬下看來,那個餘嘯的心胸並不寬闊,恐怕是記恨上了。”顧寧說道。


    “派個暗衛看著他。”秦綰想了想,吩咐了一句。


    “是。”執劍笑眯眯地答應,又道,“要說行刺什麽的,他沒那個膽子,更沒能力,倒是要防著他在軍中做小動作,畢竟再無能也是帶了多年的兵。”


    “無妨,亂不起來。”秦綰不屑地冷笑了一下。


    如此中庸的將領,又豈會帶出有血性的兵?整支錦州軍都需要重新打造,正好在那些倭寇身上練練兵,等見多了血,自然就有殺性了。


    顧寧猶豫了一下,又看看執劍,得到一個會心的眼神。


    執劍一聳肩,反正這次出門前,王爺幾乎將半個暗衛營的人都交到了他手裏,一會兒再好好布置一下驛館的防衛便是。


    “行了,你們都去休息吧,今天也累了。”秦綰揮了揮手。


    “是!”


    等眾人散去,秦綰又坐了一會兒,摸摸胸口,從懷裏取出一個瓶子,倒出兩顆藥丸吞服下去,頓時,一張臉皺成了一團。


    她很有種想把藥直接塞進蘇青崖嘴裏的衝動——酸甜苦澀都可以理解,可毒藥是怎麽給他調製出這麽辣的味道來的?雖說她不怕辣,但第一次吃到這種味道時還是很驚悚的好不好。


    藥力漸漸化開,幾乎可以感覺到輪迴蠱的興奮,毒性慢慢化作一股暖流,但很快就消散在經脈中。


    秦綰歎了口氣,把瓶子塞迴去。


    又是一種毒藥失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輪迴蠱休眠。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蘇青崖直接推門進來。


    “怎麽?”秦綰一抬頭。


    “我要出海。”蘇青崖靜靜地道。


    “太快了。”秦綰臉色一變,“至少等言鳳卿到了,錦州的水軍不行。”


    “到了。”蘇青崖手指一彈,丟過去一張紙,“剛剛在外麵見到報信的侍衛,順手拿過來了,明天一早,言鳳卿的水軍就能到達錦川。”


    “他沒走錦州灣?”秦綰皺眉。


    如果從海路繞到錦州灣,再趕過來,不可能有這麽快,隻能是他直接率領大軍到了錦川,可錦川城附近的海岸隻有漁民出海的小碼頭,並沒有適合大軍停靠的地方!


    “言鳳卿帶著一支親衛,在楚江中段放下小船靠岸,快馬直撲錦川,大軍倒是順著預定線路前往錦州灣,大約還要兩天能到。”蘇青崖答道。


    “任性的家夥。”秦綰搖了搖頭,嘀咕一聲,又道,“行,到時候我派船送你去。”


    蘇青崖得到滿意的答案,順手又丟了個瓶子給她:“算算也差不多該失效了。”


    “謝了。”秦綰露出一個笑容。這個才是蘇青崖來找她的真意吧!


    ·


    這一晚上,錦川城內看似平靜,真正能睡著的人卻沒幾個。


    第二天一大早,秦綰就帶著顧寧和執劍來到城北的軍營。


    昨天徐鶴就帶著親衛軍進入了軍營,一如所料,雖然有幾個將領憤憤不平,但還真沒敢鬧事的。


    一路穿過大營,沿途的錦州軍士卒好奇地打量過來,對這個涉足軍營的女子有種說不清的好奇。


    “王妃。”來迎接的賴成德臉色很難看。


    秦綰冷淡地點點頭,當先走進了大帳。


    顧寧很自覺地站到了徐鶴下首,隻有執劍侍立在秦綰身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兩邊的人,臉上笑眯眯的,卻滿是威脅。


    “給柴大人搬張椅子。”秦綰掃視了一圈開口。


    “是!”一個士兵麻利地提了一張椅子進來,放在帥案下麵。


    “謝王妃。”柴廣平苦笑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坐了半個屁股。


    隻有餘嘯臉色醬紅,隻覺得難堪之極。原本上麵那個位置是自己的,可如今卻隻能站在這裏,偏偏他還不能不來!就算被解除了指揮權,可他還是隸屬於錦州軍的,就是現在誰也不知道他究竟算是將軍,還是小兵?


    再看看自己對麵的幾個,餘嘯再不堪,起碼還是上過戰場的,基本的眼力還是有,看得出來那幾個小將身上殺氣凜冽,都是從戰場中拚殺過的,可這樣的人,又是年少氣盛,卻對一個女子服服帖帖,實在讓人不解!


    “那就說正事。”秦綰冷冷地開口道,“昨日本妃率領三千騎兵出城,遭遇倭寇屠村,全殲倭寇一千餘人,燒毀倭船四艘,另外,抓獲倭寇首領村上健一……”


    “王妃昨日說,那是個刺客?”柴廣平嚇了一跳,臉色煞白。


    他是知道昨天攝政王妃出城,迴來的時候軍隊像是和人打過一場,可原本以為隻是小股散兵遊勇,誰料卻是一支完整的倭寇?這萬一……


    “柴大人怕什麽,那個刺客還是王妃和顧將軍兩個人抓迴來的。”徐鶴笑嘻嘻地說道。


    這話一出,原本錦州軍所屬的將領們不由得麵麵相覷。


    徐鶴繼續笑,自從江州初見時被這位師叔祖嚇到之後,他就特別喜歡看別人被嚇得一愣一愣的模樣。之前在崇州的時候,楊澤威副帥麾下的那個劉致,之前還想嚇唬王妃來著,自從那日見到王妃從崇州城頭一躍而下,之後見著王妃都繞道走!


    “根據口供,三日之後,會有另一支倭寇軍隊到達錦川,而本妃的目標,來多少殺多少,一個都不放迴去!”秦綰的聲音殺氣凜然。


    “是!”對於這一句,帳中所有人都高聲應道。


    “請問王妃,消息可靠否?”柴廣平拱了拱手,有些憂慮。


    “是啊,該不會是那個倭寇為了保命,隨口胡扯的吧?”賴成德插了一句。


    “本妃抓的俘虜不止一個,當然是分開問話的。”秦綰淡淡地道,“總不能倭寇還能事先預料會當俘虜,先串好了口供?”


    賴成德臉色一紅,訕訕地退了迴去。


    “要如何處置,還請王妃示下。”呂輝大聲道。


    一來,倭寇來襲確實刻不容緩,而來,他也想看看這個直斥餘嘯無能的女子究竟有幾分能耐。


    “錦川附近沿海還有多少漁村?”秦綰問道。


    柴廣平一怔,隨即醒悟過來這句話是問自己的,幸好他對錦州事務確實熟悉,當下便答道,“靠近海岸,奕捕魚為生的村子有五個,另外有兩個稍稍靠近內陸,平日種植稻米自給自足,往年偶爾遇見膽大貪婪的倭寇,也會深入到那個位置。”


    “哪位將軍對錦州‘路熟’?”秦綰問道。


    聽到那個故意加重語氣的“路熟”,餘嘯就想起昨日刺史府門前的屈辱,臉色更陰沉了。


    “這個……末將黃仁,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老家就在昨日被倭寇襲擊的漁村。”隊列末尾一個三十多歲的偏將走出來,臉上帶著感激,“今天一早末將收到家書,多謝王妃救護老父妻兒。”


    “你爹是村長?”秦綰想了想道。昨日在等候村上健一進村的時候,她和逃出來的村長聊了幾句,好像聽說村長有個兒子在錦州軍。


    “是,若非他是村長,舍不下村民,末將怎麽也把家人接到城中了。”黃仁很無奈。


    “那就是你。”秦綰幹脆道,“帶五百軍士,兩天之內,將那些漁村的百姓盡數撤離暫避。”


    “是。”黃仁沒有異議。


    “至於怎麽打,還得等一個人。”秦綰摸了摸下巴。


    “誰?”柴廣平脫口問道。


    秦綰一張口,剛想說什麽,忽的一皺眉,一臉嫌棄:“來了。”


    來了?誰來了?所有人都是一愣。


    “哎,就是這裏?多謝帶路啊。”帳外傳來一個輕佻的聲音,然後有人毫不客氣地掀簾而入。


    跟在後麵的士卒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來的,哭喪著臉道:“啟稟王妃,言、言將軍不讓通報……”


    “欺負一個小卒,你倒是出息。”秦綰瞥了言鳳卿一眼,冷笑。


    “喲,王爺舍得讓你出來?”言鳳卿抱著雙臂,催繳上揚,全身都寫滿了“挑釁”兩個字。


    相比之下,跟他一起進來的沈醉疏幾乎沒有存在感,隻是對著秦綰一攤手,表示對這個二將軍無能為力。


    “言將軍,請問你的‘妻子’安好?”秦綰細聲細氣地問道,語氣要多溫柔有多溫柔。


    “嗯?”言鳳卿一愣,他都沒成親,哪來的妻子?但下一刻,他的臉色就全黑透了。


    當初在京城紅袖樓,就因為他一句“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個女人居然下令把他扒光了扔到大街上去!此仇此恨,當真永生難忘!


    “看起來是不太好。”秦綰若有其事地點點頭,目光故意在他沒扣整齊的衣襟上停留了一會兒。


    言鳳卿挑挑眉,手指摩挲了一下衣袖裏藏的一對分水刺——雖然很想弄死這個女人,可到底是好兄弟的老婆,弄死傷情分……


    一群不明所以的人看著秦綰也有些詫異,所謂禍不及家人,這個……咒人家夫人“不太好”,是不是有點過?看言鳳卿的模樣,似乎就要爆發了啊!


    不過,底下那些心思各異的錦州軍舊將倒有些幸災樂禍,本來聽說鎮海將軍言鳳卿是攝政王好友,應該是來給攝政王妃撐場麵的,可如今看來,這分明就是來拆台的嘛,有好戲看了!


    “王妃,屬下可以再去‘問候’一下言將軍的‘夫人’的。”執劍舉起手,笑眯眯地說道。


    其實他看言鳳卿就挺不爽的,有機會的話,還真想再次把人扒光了扔出去。


    當然,這話歧義更大,帳中頓時咳嗽聲一片,倒是柴廣平的臉色有些怪異,心下嘀咕著,那個“夫人”是不是別有所指?沒聽說鎮海將軍成婚了呀?


    “咳咳!王妃,言將軍,是不是先說正事?”沈醉疏終於忍不住插口,他也是生怕再不給個台階下,言鳳卿會被氣出個什麽好歹來,真要是眾目睽睽之下行刺攝政王妃,那就不是被扔出去可以解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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