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鏡爺還有些遲疑,覺著是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可任他仔細琢磨,還是料定這彩陶上的圖案確實如此。


    那瓶身上三角頭細長身的條形圖案,代表的便是史前文明中的魚,而且還可能是鯉魚。可鏡爺為什麽敢如此斷定呢?


    按墨鏡兒所說,早在1955年陝西西安的半坡村,就曾出土過一件人麵魚紋彩陶盆,由細泥紅陶燒製,敞口卷唇,口沿處繪間斷黑彩帶,內壁又以黑彩繪出兩組對稱的人麵魚紋。


    而眼前老漢手裏的這小口尖底的紅陶瓶,質感與當年那人麵魚紋彩陶盆極其的相似,而且上麵的條狀圖文又幾乎一模一樣。由此他可以料定這泥陶上麵畫的是幾條魚。


    隻不過,這魚怎麽又可能在天上飛呢?難道說幾千年前的鯉魚成精了,還他娘的是能飛的?


    鏡爺也算是博覽群書的科班子弟,他雖不敢相信,但也知道世界上確實有一種魚是能飛的。在民間,這種魚類被叫做“飛魚”,是銀漢魚目飛魚科。


    這種魚大多分布在世界上的溫暖水域,但奇怪的是,早年間在中國貴州省也曾發現過一種飛魚化石,它的時間大約可追溯到2.4億年前,屬於三疊紀的中期,算是迄今已知最古老的飛魚化石了。


    現今存在的飛魚,鏡爺也曾在三亞見過一次。它的長相尤為奇特,長長的胸鰭一直延伸到尾部,就好像鳥類的翅膀一樣,使它能夠躍出水麵十幾米,甚至在空中停留40多秒。但實際上,飛魚並不是在飛翔,其實隻是在利用拍打翼狀鰭來滑翔而已。


    但這與眼前陶瓶上的魚狀圖文差距甚遠,鏡爺似乎又在迴想那貴州省內出土的飛魚化石。他依稀記著那化石魚的胸部兩側,也有寬闊的胸鰭作為“主翼”。此外,在腹部還有—對較小的鰭作為“輔翼”。這還是不大一樣。


    任鏡爺是怎麽想,也想不出還有什麽魚能在天上飛?他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自己一個現代人的想象力竟然比不過那群原始人?


    不過,這聲笑卻嚇了老漢一跳,手裏的彩陶險些沒掉了下去。


    “誒喲嗬,您老可接住咯。”鏡爺連忙拿手托在了老漢的手底。


    老爺子眨了眨眼睛,高興道:“俺這陶瓶兒可是值錢吧?”


    鏡爺心頭一顫,暗說這老漢賊得很,可他依舊麵不改色,笑嗬嗬道:“這就算是不值錢的玩意兒,也不能亂扔啊,若是這陶土片子紮到人,可就不好咯。”


    老漢的眼神瞬間有些失落,卻仍是不信,“小夥賊喲,恁再好好瞧瞧,給個穩當價兒。”


    鏡爺也是第一次掌眼這種罕見的彩陶,心裏雖是激動,可手和眼卻依舊老城穩健。正如他第一眼便判定的那樣,這絕對是件能讓人掉腦袋的貨,一股子屍臭老泥的味道。


    雖然已經不知被扔在院子裏曬了有多久,可這股子味輕易掉不了,他一聞便知道,這是深坑兒裏的東西。普通人不懂行,隻會以為這是土腥味。


    墨鏡兒楞了個神,此時對這麵前笑容憨厚的老漢,卻生起了幾分警惕,心說這老頭該不會是個殺人越貨的盜墓賊吧?別自己又被老鄉憨厚的外表迷惑著了道。


    他試著套套老漢的話,看他到底懂不懂行話?


    “誒我說,您老這該不會是哪兒淘的鬼貨吧?”


    鏡爺盯著老漢的眼睛,連眨也不眨。可這老漢卻始終不敢瞧他的眼睛,那渾濁的眼珠子裏似乎藏了什麽故事。


    但從老漢那懵懂微翹的八字胡來看,他並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恁說個啥嘞?啥是個鬼?”


    老爺子似乎有些害怕了,想把陶罐子扔掉,卻又舍不得。鏡爺真怕這廝腦子一熱就把這紅陶給摔壞了,忙一把手接了過去,雙手托著瓶底放在了院子裏的石墩上。


    緊接著,他竟然彎下身子朝著這陶瓶拜了拜。


    老漢雖看不太懂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卻也知道跟著拜準沒什麽錯。三鞠躬過後,墨鏡兒朝著老爺子夾了夾手指,老漢似乎沒太明白這手勢什麽意思,尋思著怎麽還要破財免災嗎?


    “老爺賊,來根兒煙咯。”鏡爺朝著他努了努嘴。


    老漢忙從懷裏掏出煙葉和煙紙,又吐了口唾沫,熟練地把煙葉鋪在卷紙上,再從斜角開始卷,擰成一個臼。鏡爺也不嫌埋汰,雙指一夾,便把罕煙卷從老漢的手裏奪了過來,老頭卻是不惱,劃了根火柴又給鏡爺點上了。


    要說無恥還得是墨鏡兒,他不僅要坑人,還他娘的跟人擺譜,這就太不講究了。他猛抽一口過後,似乎被這旱煙給嗆著了,他佝僂著身子咳嗦,伸手便又把這旱煙卷插在了紅陶前麵的泥地裏。


    “瞧好了,這叫敲山震鬼。”


    老爺子“啊”了一聲,似乎有些心虛,嘴裏嘟囔著:“鬼,鬼……”


    鏡爺見自己這招倒是把這老頭給鎮住了,不禁暗自得意。其實,行話裏鬼貨的意思是盜墓弄來的文物,可在老頭這外行人的耳中卻成了沾鬼的物件兒。


    他繼續忽悠,要炸一炸這之前耍滑的老頭,“老爺賊,這陶瓶兒是地下淘來的吧?你聞聞這都是什麽味兒?”


    老頭兒自然知道這絕不是尋常的臭味,可之前卻也沒往深處想,在地裏看見便撿了迴來,如今才知道似乎是闖了禍,這東西似乎是不詳之物啊。


    “怎麽著,說說吧。”鏡爺看似不經意地撇嘴笑了笑。


    “沒……沒甚說的呃,這是俺地裏撿的嘞。”老漢確實沒有說謊,這就是他幾個月前在山裏撿的。


    “那在哪撿的啊?您知道這瓶子怕是沾著因果了。”


    老人最怕因果報應什麽的,尤其是快半截子入土的年紀。他幹嘎巴嘴,卻一時也說不出到底是哪兒撿的了。鏡爺見他支支吾吾,也搞不清這老家夥到底是真忘了,還是在裝傻。


    他見下地迴來的老鄉越來越多,也怕人多嘴雜,被人識破了。忙把紅陶又捧了起來,“這物件兒幸好您是遇著了我,這方圓百裏怕是隻有我一個人敢收了,因為俺們鬧革命的從來不信什麽牛馬鬼神。”


    他說完,便又從三輪車裏取迴了一袋大米,放在了剛才那石墩上麵。老漢似乎怕沾了晦氣,忙把大米扛進了屋裏,又笑嗬嗬地送走了墨鏡兒。


    但到了夜裏,老漢迴想白天發生的事情,越想越覺著不對勁,卻也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對。他隻想著這他娘的一個陶瓶竟然能換一袋大米,還能送走個瘟神,這也太好了吧。


    老漢的心思愈發活分,皺眉迴憶著這陶瓶兒到底在哪撿的?


    這一夜裏,墨鏡兒睡得也不踏實,他是個追求完美主義的地下工作者,他仍是想不出為何這瓶身上雕刻的魚能在天上飛?


    這他娘的也太邪性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從板床上蹦了起來,點上蠟燭,又端詳起了這紅陶瓶。這次他看得是尤為認真,從倒鬥的百寶箱裏拿出了軟毛刷子和專門抗氧化的塗液。


    隨著刷子飛快的抖動,一層層泥屑和包漿從瓶身上落了下來,上麵魚的紋路也越來越清晰。那鯉魚旁邊的確實是雲彩,遺憾的是胚身已經不太完整,但這構圖的創意實在是太過讓人震撼了。


    鏡爺的手依舊沒有停下來,漸漸瓶身側麵的圖案也被清理了出來,原來還有些細小的紋路他之前並沒有發現,這些斷斷續續的條紋就好像水流一樣。


    這讓他有些發懵,這怎麽一會兒有雲彩,有鯉魚,還有河流的?這幾者之間似乎湊不出一副正常的圖啊。


    可忽然間,他又大笑了起來,“誒我擦,這古人還他娘的挺有詩情畫意的啊!”


    他似乎想起了小學課本裏的一句詩,“魚在天上飛,鳥在水裏遊。”這描繪的不正是紅陶瓶身上的畫麵嗎?那雲彩是在水裏的倒影,而魚兒正好遊過,就好像飛在了空中。


    鏡爺砸了咂嘴,罵道:“真他娘的騷情!”可他不知怎的,又眉頭緊皺,心說這該不會是哪個無聊的傻逼仿的吧?


    他呸了一口,老子才不可能那麽點背,點背的隻能是那老頭。


    按照墨鏡兒的計劃,老爺子迴去肯定是睡不好覺,第二天就得下地轉悠尋撿著陶瓶的去處,他正好暗中跟進,把那深坑給刨了。


    到了第二天,鏡爺大早就在村落裏晃悠,還特意衝那老頭的院子裏吆喝了幾聲,可這老漢連個頭也沒敢露。這正說明老頭兒心裏有鬼,鏡爺搓了搓手找個柴火垛子就躲了起來。


    不一會兒,老頭兒就跟著村子裏的男丁一齊下地去了,鏡爺一路尾隨,跟在老漢的屁股後麵。


    這老頭兒倒也沉得住氣,一上午就在田裏插秧,直到了晌午才靠在樹下休息。大多村民到了這時候,還是會迴家吃飯的。可這老頭卻是反常,自己竟然帶了飯盒,就靠在樹下吃了起來。


    鏡爺嘿嘿一笑,估摸著魚又要中鉤了。這老癟犢子中午就得偷摸去瞧瞧。果不其然,等到插秧的村民都走光以後,他暗自朝著稻田附近的林子走去。


    在來之前,墨鏡兒暗中還曾做過調查,這村子附近沒什麽曆史遺跡,連個祈福風調雨順的龍王廟都沒有,隻有西側一座山還不怎麽顯眼,叫做西水坡。


    西水坡叫坡,而不叫山,這就說明了它並不怎麽高,也不怎麽大,植被與野味都不多,所以村子裏沒什麽獵戶,隻有村民去打豬草的時候,才會到這裏轉轉。


    鏡爺真是沒料到這麽嘎達大的地方,竟然會有墓葬。古人下葬講究風水,要藏風聚百氣,要麽是蜿蜒起伏的山脈,要麽就是砂環水抱的深山老林。而眼下這地方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可從那出土的紅陶來看,這地方必有蹊蹺。如果不是這裏的山勢風水曆經千年而改位,那麽還有一種可能,也就是說這墓主人下葬時遵循的風水與現今我們所講究的並不一樣。


    現今流傳下來的風水學說,大多起源於晉代郭璞編撰的《葬經》。相傳從河東郭公,授青囊九卷,洞悉陰陽、天文、五行、卜筮之事。也有傳說郭璞的學問是東漢張天師所授。


    那麽也就是說,這西水坡的墓葬是遠早於晉朝的,甚至說是早於東漢。其實,這和鏡爺推斷的紅陶的年份是一致的,u看書 ww.ukansh這陶瓶兒怕是更早,已經早到了掉腦袋的史前文明。


    這一係列的推斷,讓鏡爺心潮澎湃。自己活了幾十年,還從未聽過什麽神話年代的墓葬,而今卻有幸去瞧瞧,搞不好還要大展地下工作,這可比鏟地皮搬磚頭刺激多了。


    幹這一行,黑話有很多,若是不懂這些,怕是以後肯定要被人宰,不是被宰錢,就是被宰命。


    鏡爺這些年是什麽都幹過,鏟地皮就是指他現在幹的活。他自己不開店,轉跑農村去收土貨,拿到東西後再轉賣給各古玩商家,行裏人稱他們“遊擊隊”,又叫“鏟地皮”。


    而搬磚頭他也沒少幹,在四川廣漢時便先幹的這個行當。磚頭指的就是古玩器物,是隱晦叫法,而搬就是倒騰。搬磚頭得仰仗自己的渠道多,信息靈通,在一買一賣間賺取差價。這種人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信息庫,要耍得了手腕,在各類人中都得吃得開。


    所以,鏡爺算是個全方位發展的地下工作者。其他人倒鬥靠的是團隊協作,各司其職,有踩點的,有下鬥的,有脫手的,有牽驢的等等。而鏡爺想要幹,自己一個人就能單挑匹馬下了地。


    而眼下來看,老漢對這林子很是熟悉,他走得很急,時不時還朝後麵張望,一副生怕被人跟蹤的模樣。可鏡爺的腳法,豈是這莊稼老漢能瞧出的?


    直到西水坡林子的東南隅,竟然有個破敗的茅草屋。鏡爺不敢再靠近了,他此時心頭狐疑,心說這老頭兒莫不是還有同夥,還是說他也是個搞地下工作的老同誌,在這踩點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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