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 席瑾蔓睡得並不算踏實, 天蒙蒙亮時便醒了。


    哪怕信中說家裏一切安好, 沒有親眼看到,席瑾蔓總覺得心裏不安, 心急著迴家。


    雖說仍在氣四叔昨夜的胡鬧, 可到底心疼他兩夜未睡,不忍心早早叫醒他趕路迴京,席瑾蔓這才又在床榻上賴了許久, 直到躺不住了才起來。


    推開窗,鳥兒婉轉悠揚的鳴叫近在耳邊, 絲絲清冷的空氣沾染了草木清香撲麵而來,沁人心脾, 令人神清氣爽。


    席瑾蔓眯起眼睛深吸一口, 愉快地伸了個懶腰。


    隻是當她睜開眼,低頭瞧見院中那個側背著自己的熟悉身影時,伸懶腰的動作不由一僵。


    窗下是一方白牆黑瓦的別致小院,青樹翠蔓,花木水石勾勒出一步一景的景致, 青磚鋪就的小路上點綴著幾片紛黃落葉, 從二樓往下看, 整處院落一覽無餘。


    在靠西牆的那叢綠竹邊,四叔手握著一個細長的竹節筒,正細致地收集竹葉上凝成的露水。


    他頭戴紫金冠,一身銀白對襟窄袖衫, 上以極淺淡的藍灰色繡出瑞獸暗紋,腰束寶藍玉帶,綴了枚碧色玉佩,下頭寬闊的褲腳被塞入一雙黑皮履中。


    四叔極少穿如此淺淡的顏色,竟也十分襯他,較之平白少了幾分冷峻,多了幾分溫潤儒雅的氣質,一眼看去還要當他是個儒生呢。


    席瑾蔓覺著四叔的這身打扮新鮮,不由屏息細細打量起他來,出神的目光一一劃過他的眉眼唇頜,就連他耳旁的鬢角都沒放過。


    第一縷晨光穿透雲霧照射而下,竹葉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兒立時仿佛有了生命,閃出點點光芒,緩緩滑入竹節筒中。


    在溫和的日光的暈染下,四叔的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暖的光暈,顯得不真切起來。


    席瑾蔓的心不由快跳了幾下,腦中忽閃過書中所寫的那句“皎如玉樹臨風前”。


    正失神之際,誰知那身影竟緩緩轉過身來,席瑾蔓一驚,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啪”地一聲闔上了窗欞。


    似乎隱約有一陣低沉的輕笑從外頭傳來……


    ***


    五月正午的日頭已初顯出毒辣的勁頭來。


    華蓋翠頂的寶馬香車內,席瑾蔓挑起車簾一角,略微探出一小截腦袋,一眼就瞧見了車隊最前頭,那騎著棗紅大馬的挺拔身影,不由蹙著眉頭咬了咬唇。


    出發時隻說了句不準他進馬車,他竟就真這樣曬了半日,難不成還要自己開口請他才肯進來?


    前邊的陸駿錚洞察力斐然,立時感受到了背後那股盯著自己的視線。


    迴過頭,隻見小姑娘一觸即自己目光便又躲迴了馬車中去,於是輕輕拉住韁繩,減緩馬兒的速度。


    等馬兒退到與馬車齊平的位置,恰在此時,一個隨從匆匆從後頭趕來,帶迴來一包東西交給陸駿錚。


    陸駿錚沒出聲,朝著馬車的方向努了努嘴,那隨從極有眼色地將那包東西遞給坐在馬車前頭轅坐上的婆子,由那婆子把東西遞進馬車去。


    糕點還熱乎著,雪桃才將油紙扯開一條縫,甜膩的甜香味已經彌散開。


    席瑾蔓一直豎起耳朵留心外頭的動靜,早已注意到左側傳來的那道不同尋常的馬蹄噠噠。


    耐心等了一陣,卻不見他進來,甚至都沒有開口同自己說話,完全不像是四叔的作風。


    難不成是自己聽錯了?


    於是她又湊近車簾邊,悄悄掀開一道縫。


    馬背上的四叔眉宇沉凝,暗藏鋒芒,一身銀白的緞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儼然一副威嚴不可侵犯之象。


    席瑾蔓忽又想起他晨間采露的那一幕,倏地雙頰一紅。


    也不知他那時發現自己偷看他了沒有……


    陸駿錚眼角瞥見車簾輕動,唇角微揚著轉過頭,話才剛到嘴邊,就見那簾子又重重被放下,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口。


    他倒沒多想,隻當是自己昨夜胡鬧過了頭,小姑娘氣還沒消,這才不肯搭理自己。


    於是好聲好氣哄她:“榕榕餓了嗎?我特意遣人去買了些零嘴,你先將就著吃兩塊糕點墊墊肚子。”


    東西是收了,可裏頭壓根沒有動靜,顯然是有意晾著他。


    馬車裏,糕點已被一一取出,雪蓮留意到這六樣點心恰恰好俱是姑娘最愛吃的幾樣,不由微微詫異。


    不動聲色地一一裝盤擺到姑娘麵前,心中暗想四爺對姑娘真是上心,竟如此了解姑娘的喜好。


    馬車外陸駿錚也不顧人家搭理不搭理他,厚著臉皮朝著馬車內繼續搭話。


    “聽聞前邊岔路口往西走上半個時辰,有一座潭溪寺,裏頭的素齋頗有美名,求來的平安符也最是靈驗。”


    話至此,卻偏偏就此打住,並不開口說要繞道去一趟。


    這事不知道便罷了,既然知曉,席瑾蔓定是要去一趟的,替爹娘一人求一道平安符。


    席瑾蔓頗惱地隔了車簾往四叔的方向輕瞪了一眼,他定是故意的!


    陸駿錚一向不信神佛,哪裏會無意說起這種求神拜佛的話,無非就是想小姑娘主動開口求他罷了。


    而席瑾蔓偏不如他的意。


    雪蓮接收到姑娘的眼神示意,不禁眼角一抽,硬著頭皮將車簾掀開一道縫,鑽出半個腦袋。


    “四爺,姑娘說去一趟潭溪寺。”


    車簾掀起時,陸駿錚從縫隙間瞧到小姑娘拿帕子包了糕點,正吃得津津有味。


    “既然榕榕想去,隻要她親口對我說一聲,自然是要去的。”


    雪蓮的衣袖被輕輕扯動,於是收迴腦袋,隨即又舉著一包糕點遞了出去。


    “四爺,姑娘讓您多吃些糕點,說……說您太呱噪了,要堵住您的嘴……”


    ……


    此話一出,四周氣氛驟然安靜。


    此時隨行的護衛早換成了跟隨陸駿錚多年的下屬,眾人皆大氣不敢喘一口,生怕惹到暴怒中的主子。


    然而接著響起的是一陣格外清晰的低沉磁性笑聲。


    眾人震驚地看著陸駿錚不僅未動怒,反而笑著伸手接過那包糕點……


    瞬間眾人無一不對馬車內的女子肅然起敬。


    這一趟去潭溪寺倒是沒再發生什麽,可巧方丈有空,還親自替席瑾蔓解了卦。


    諸事皆順,上上簽。


    一行人停留了不過一個時辰,便就離開了。


    原本來往車馬絡繹不絕的官道上,今日格外冷清,稀稀疏疏的人馬不足往常的一成。


    倒是在城門口時反而熱鬧了起來。


    席瑾蔓豎起耳朵聽了一路,將左一句右一句隱約聽到的消息拚拚湊湊,終於拚出來一個令人心驚的消息。


    城門鎖了。


    天子腳下,何時青天白日的鎖過城門?


    席瑾蔓心頭一凜,難不成二殿下真的……反了?


    她倒不怕別的,唯獨怕肅國公府離皇宮太近,一不小心殃及了池魚。


    馬車悠悠停下,忽的響起一聲婦人刺耳的尖叫,伴著眾多嘈雜驚唿之聲傳來,驚得席瑾蔓險些失手掉落手中的茶盞。


    實在忍不住,席瑾蔓悄悄將車簾掀開細細一道縫,眯著一隻眼往外頭瞧去。


    隻見晚霞漫天,映得天空如一片染滿鮮紅的血水。


    離馬車約二十丈遠處,十來個守城護衛圍成一圈,拔刀對著幾個平頭百姓。


    後頭一個老嫗嘴角帶血躺倒在地,雙手捂著肚子蜷成一團不住呻吟。


    眾百姓皆麵露憤色,卻終究懼怕於那幾柄霍霍大刀而不敢上前。


    想來是這幾個要進城的百姓,與守城護衛起了爭執,這才鬧出這般動靜。


    隻是到底算是平頭百姓鬧事,若再這麽鬧下去,這情勢下哪怕真鬧出了人命,這些百姓怕也沒處尋理討公道。


    移開視線,另一邊,侍衛首領正畢恭畢敬地對四叔行禮迴話,毫不掩飾滿臉的卑微討好之意,對在一旁鬧事的百姓仿若未聞。


    席瑾蔓不由一怔。


    四叔背手而立,麵容肅然冷峻,舉手投足間皆是渾然天成的凜然貴氣,哪怕隻是站在那裏不動,也不敢叫人小瞧了去。


    這才過去了多少時日,那個毫不起眼的庶子,已然成為一頭令人忌憚的雄獅。


    席瑾蔓下意識捏緊了手裏的平安符。


    這樣子的四叔,仿佛離自己很遠很遠。


    許是感受到了她的視線,陸駿錚不經意間迴過頭,兩人視線剛一接觸,冷肅的麵容霎時卸下,神情溫和含笑地迴望著她。


    接著也不再搭理那喋喋不休的侍衛首領,丟下一句“現在就要進城”,便徑直朝小姑娘走去。


    這迴城門倒是真開了,席瑾蔓沒再向外張望,不過顯然開城門後,被攔住的那些百姓騷動更大了。


    城內的街道靜得落針可聞,車輪碾壓過石板路的厚重聲響格外清晰。


    鼻息間盡是血腥之氣,令人反胃作嘔。


    席瑾蔓一手以帕掩鼻,一手攥緊了平安符按住狂跳的心口,謹記著四叔說的別往外看。


    可看到到外麵的景象,任憑自己瞎想,卻更是讓人心慌。


    行至王府街道,有一匹快馬飛奔而來,是宮裏的人,來請陸駿錚速速進宮。


    等到把人送到肅國公府前,陸峻錚騎著馬來到馬車邊,俯下身體隔了車簾,聲音不大,卻足夠席瑾蔓聽清:“乖乖等我。”


    說完便揚塵而去。


    聽到馬蹄急奔的聲音,席瑾蔓慌忙掀開簾子,隻看到清闊的大道上,四叔挺拔的身影越來越遠,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


    前一夜果真是二殿下帶兵攻進了皇宮,親手斬殺了皇後與太子。


    聽聞雙方廝殺了整整一夜,天亮後一切塵埃落定,死屍一車一車地從宮門口被運出來,滴落的血水染紅了一路的青石板,血腥味整整三日才散去。


    不管外頭朝廷如何動蕩,肅國公府隻管關緊了大門過自己的日子,除了采買的小廝,其他人皆被拘著不準踏出大門一步。


    反正一個沒實權又重病纏身的落魄國公爺,和一屋子的婦孺,外頭那把火再怎麽燒,也燒不到肅國公府頭上。


    三個月一溜煙過去,席越舟在流水般的湯藥的灌溉下已能下床走動,周氏的肚子也漸漸顯懷,席瑾蔓除了晚上晚上迴去歇個覺,整日裏賴在正院不肯走。


    一日裏說笑間,周氏竟露出了已幫女兒相看好夫婿,席瑾蔓大驚,連忙一口迴絕。


    十年前,周氏去上香時曾救過一個暈倒的婦人,又聽聞那婦人的相公得了病沒錢醫治,便贈了些銀兩。


    這事本過去多年,兼之周氏心善,不知接濟過多少窮苦人家,早忘記了這樁。


    前些日子周氏去上香,那婦人認出了她,千恩萬謝還跪下磕頭,這才問清了緣由。


    談話間知曉那婦人的長子也是個讀書人,與席瑾蔓同歲,雖家境貧寒,但知上進肯吃苦,寧可餓著肚子也要買書看,在讀書上也算得有些天賦,且相貌尚可,也算是個良配。


    之前家中一團亂,自然顧不上這些,如今席越舟身體好轉,周氏便想起了那書生。


    肅國公府對那農婦一家有恩,那家子看起來也是知恩圖報的忠厚之人,家底薄是薄了些,多帶些嫁妝去便可。


    肅國公府雖落魄了,但家底還是有的,就是錦衣玉食養那家子人一輩子,也綽綽有餘。


    若是女兒嫁過去,瞧他們一家子的品性,必定能善待女兒,且礙於肅國公府的身份,也不敢不善待女兒。


    夫婦兩個越想越滿意,不成想女兒竟不樂意,細問起來,竟說是心裏有了人,偏又不肯說是誰。


    不是席瑾蔓不想說,實在是爹娘二人一個大病初愈,一個身懷六甲,席瑾蔓怕說出來嚇著他們。


    萬一嚇出個好歹來怎麽辦?


    自那日一別後,這三個月席瑾蔓沒有聽到一絲關於四叔的消息,宮中也加強了戒備,似乎沒有消息傳出,令她心中愈發不安。


    其實那日分別前,席瑾蔓便隱隱察覺到四叔有些反常,直到後頭進城後,席瑾蔓才慢慢品出味來。


    先是四叔穿了一身顯眼的裝束,出客棧時,當著一屋子堂客的麵,給掌櫃小廝一人賞了一錠銀子,又一路騎馬招搖過市,生怕沒人看到他。


    還提議說繞路去不遠的潭溪寺上香,為爹娘求平安符。


    明明他向來是不信這些的,這種種行徑,倒更像是為了證明他自己前夜宮變時不在京中似的。


    如今迴頭細細一想,怕是四叔一早就知道那夜會出事,特意將自己從中摘出來。


    那麽這三個月他究竟在做什麽?為何連個消息都沒有?


    市井街市一早就恢複了往常的熱鬧,不管太子是誰來當,百姓的日子都得接著過,填飽肚子才是頂重要的。


    皇家閑語不敢當街亂說,隻是背地裏不少百姓在私下裏嘀咕,太子一死,二殿下便是聖人唯一的血脈,況且又救駕有功,為何遲遲不肯立二殿下為太子?


    難不成……太子謀逆,二殿下救駕一事另有內情?


    也不知是誰在暗中引導,這傳聞越演越烈,明麵上誰也不拿它當正事來說,可風言風語卻傳得連席瑾蔓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家都聽說過,傳播程度可見一斑。


    三日後,一道聖旨入肅國公府,徹底打破了這表麵的平靜。


    那時二殿下意圖弑君奪位,嵐妃娘娘替聖人擋下一刀,不治身亡的消息尚未流出宮門。


    席瑾蔓正苦惱於爹爹竟自作主張,私下派人接了那書生入府,想著如何阻攔爹爹,沒想到一道聖旨竟帶來如此晴天霹靂。


    嵐妃救駕有功,被追封為皇貴妃,肅國公府眾人皆有封賞,金銀珍寶一箱箱搬入肅國公府,那一瞬竟像是迴到了當年肅國公府鼎盛時期一般。


    可到底是人沒了,闔府上下沒人能夠高興得起來。


    老太太當場昏厥了過去,周氏接連受驚,動了胎氣,席瑾蔓慌忙接下擔子,在老嬤嬤們的指導下一件件張羅起各項雜事。


    白日裏忙起來也沒時間想別的,入夜後,望著簷廊下成串的白燈籠,席瑾蔓仍覺得好似在夢中。


    前世令肅國公府陷入絕境的禍事,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化解了,無論如何,總算是能鬆一口氣。


    可是這事兒卻處處透著古怪。


    前世嵐妃想要刺殺聖上,現在卻救了聖上?


    還有前些日子,席瑾蔓著人打聽過嵐妃的行蹤,明明探聽到的都是嵐妃仍在別宮修養,並未迴宮,她是如何做到突然從別宮失蹤,又悄無聲息地迴宮的?


    四叔在其中究竟摻和了多少?


    窗外,一輪滿月在漆黑夜空緩緩移動,時而有薄雲飄過,意圖遮蔽月色,卻仍掩不住其光華。


    席瑾蔓既憂心四叔的安危,又感傷於自小一同玩樂的姑姑的離世,另外還有心中壓著許久的大石總算沒了,此時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絲毫沒有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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