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恍如白晝。


    後堂裏歌舞還在繼續。


    樂娘手中的琵琶輕抹慢撚,一架古箏也撫得歡快悠揚。


    相遂寧跟陸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周大人這是在裝糊塗,還是真的糊塗了?


    如果真糊塗,便不會在青城府衙的位置上坐這麽些年。


    如果真醉,怎麽還能自己走路?雖是被兩個小妾扶著,卻比小妾走得還快。


    隻有一種可能。


    周大人沒心情聽她跟陸禦說話。


    在周大人看來,她跟陸禦是在擾亂民心。


    果然相遂寧跟陸禦剛離開,周大人便叫了一個衙役進了他的臥房。


    周大人並不很醉,歪靠在太師椅上由一個小妾伺候著給他洗腳,另一個小妾蹲在那兒給他捶腿。


    “青城果如相姑娘所說?”


    衙役搖搖頭:“並未聽說青城有何不妥啊。城門樓那重兵守著,裏外都安安生生,最繁華的天橋,還和往日一樣,食巷也穩穩當當,這個季節小販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巡夜的衙役已經迴來了一波,我也問了,妥當的很,關門閉戶的,連一件案子都沒有。”


    “藥館呢?那些大大小小的藥館可巡視了?怎麽樣?”


    “大大小小的藥房,青城少說有上百家,也都是依規看病,每日隱約還和舊時一樣,病人不見多。隻是……”


    “隻是聽說民安堂那個看病不要錢的藥館,今日多了幾個病人。”


    “你可親眼見了?”


    衙役搖搖頭。


    小妾輕輕的搓著周大人的腳,捶腿的小妾是宮裏來的,手上最知道輕重,她在周大人腿上又是捶又是捏,伺候的周大人舒服得眯上了眼睛。


    雖是眯上了眼睛,他的腦子裏卻想了許多。


    相遂寧跟陸禦前來,看臉色,似乎有些著急。


    可衙役的話,想來也是真的。


    等小妾把洗腳水倒出去的時候,周大人才緩緩地拍了拍額頭:“我倒是忘了,那個陸公子,他爹不是陸太醫嗎?陸太醫此人,最不喜兒孫做醫者,陸公子在民安堂做大夫給人看病,對了,我聽說這陸公子可不是什麽老實孩子,年紀不大,在青城名聲可不怎麽好,青樓他都去過,他爹或是管得緊些也是有的,或許…….”


    “大人是說?”


    “或許是這些大夫嫌得的錢太少,串通起來,想每月多領幾個銀子,又不好明說,畢竟陸公子身份高些,便派他來我青城衙門裏說,想著我跟那幾個出銀子支撐民安堂的人家有來往,想通過我的口來辦成此事。要知道,隻有把病情說得重些,把病人說得多些,才顯出他們醫者的不容易,他們不容易,才好提升待遇不是?我瞧這陸公子八成像是個缺銀子使的。”


    “大人說的有理,可相姑娘也來了……”


    “兩個半大孩子,十幾歲的年華,難保他倆中間沒點什麽,相姑娘來,大抵也是幫著陸公子說話的。”


    周大人下了定論,衙役自然不好多說什麽。


    兩個小妾扶著周升上了床,給他蓋上一床蠶絲薄被,又拿出一柄團扇來給他扇著:“大人操勞了一天了,該歇著了。”


    喝了好幾盅女兒紅,是有點上頭了。


    周大人覺得眼前也迷茫的很,眼皮子甚重,抬也抬不起來了。


    衙役拱手道:“小的不打擾大人休息了,這就退出去。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明日要不要再盯一盯相姑娘跟陸公子?還有青城那些藥館,要多派些人手去打探嗎?”


    “最近治理那些流民已經頗費腦筋,本身咱們衙役也不多,哪有功夫去看著藥館?至於相姑娘跟陸公子,不過是小孩子信口胡說,不必當真。你退下吧,明日照常巡邏便是,不必加派人手。”


    周大人開始“唿唿唿”地睡起來。


    走出青城府衙後堂,門口是短短的一條巷子。


    出了巷子,便是繁華的長街了,從這裏走出去,便是青城最繁華的寶隆街,繞過寶隆街,前頭就是寬闊的護城河。


    護城河之岸,是人聲鼎沸的春花樓。


    長長的一條街,青樓妓館無數,唯有春花樓的燈最亮。


    護城河上的幾艘花船是她們的,此時花船緩緩地蕩漾在河麵上,裏頭歌舞聲,推杯換盞聲,鶯鶯燕燕聲,不絕於耳。


    又見幾個婢女端著各式酒菜,小心踩著長梯往花船上送。


    春花樓二樓,站了十數位穿紅戴綠的姑娘。


    姑娘們衣衫單薄,白生生地露著胸脯跟長長的脖頸,那血紅色的口脂襯得她們氣色好極了。


    姑娘人拿著各色手帕子,站在二樓圍欄處迎風搖著。


    “大爺,來玩啊,有新進的姑娘,貌若天仙,大爺一定喜歡。”


    “這位爺半個月沒來了吧,難道不想人家?人家可是想死大爺你了,快進來喝杯酒去去乏吧。”


    這軟糯的熱情的召喚,好幾位老爺就頂不住了。


    加上春花樓一樓台階下還站著四位姑娘,經姑娘一拉一拖,老爺們就痛痛快快地進去了。


    很快就聽到大茶壺在裏頭報數:“哎,四位老爺,好酒好菜伺候著咧,良辰,你的客人到了,快下來接客。”


    這裏剛進了一波,又有三個穿長衫的男子走了進去。


    大茶壺幾乎忙不過來:“三位爺,裏邊請,水月,迎真,紅影,下來陪客飲酒咧。”


    又有兩位年輕的公子從春花樓裏走出,相互搭著肩膀,一搖一晃,腳下也沒個深淺。


    一個指著春花樓的燈籠說;“你看,我說不要呆這麽晚吧,日頭都這麽高了。”


    另一個笑道:“我倒是想走,可惜你舍不得,這裏的姑娘伺候的周周到到,你每次來了,說是呆一個時辰,必要呆夠三個時辰才肯走的。”


    遠遠的,他們府上的小廝就迎了上來,扶著各家公子送進了馬車裏。


    春花樓的生意似乎永遠都那麽好。


    進進出出,如流水一般。


    花船上有位樂娘在彈奏柳永的《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便隻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花船上的樂娘彈著古箏,春花樓的姑娘們小聲的吟唱著,配合的真好。


    古時青樓姑娘也要有點才情,才好跟客人有話說。


    此言不虛。


    相遂寧抬頭望著那些姑娘,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陸禦走在靠春花樓的一邊,避免那些沒事逛青樓的人撞到相遂寧。


    相遂寧歎氣,陸禦也抬頭望了望。


    這一望不要緊,姑娘們立即就發現了商機:“這位公子,上來玩啊?公子麵相俊俏,在我們這兒可有熟人?若沒有熟人,我陪公子可好?”說著說著,姑娘就將紅手帕拋了下來。


    相遂寧撲哧一笑。


    “感情不是調戲你,你還笑。”陸禦無奈。


    “誰讓你抬頭看她們。”


    “不是你先看的嗎?我好奇,也看了一眼。”


    “你看出什麽來了?”


    陸禦搖搖頭:“相二,你為什麽歎氣?”


    “我在想,這繁華的春花樓,接下來生意還會這樣好嗎?如果鼠疫在青城裏鬧開,百姓還怎麽安居樂業呢?”


    “周大人似乎是不想管這等事。”


    “他是根本不相信咱們的話。”


    “周大人不會以為咱們是騙子吧?”


    相遂寧搖搖頭:“或許他以為你是故意誇大事實,每月想多領點銀子呢,畢竟民安堂的大夫,一個月得的銀子才區區三兩。”


    “我是那見錢眼開胡說八道的人嗎?”陸禦哼了一聲:“我會看上民安堂那幾兩銀子?我去民安堂,隻為學有所用,並不拿銀子。我爹雖不才,也是禦醫,加上我祖上行醫多年,我爹又沒個小妾私生子什麽的,所以這陸家的家產也夠吃喝一輩子的了,當然了,一輩子也可能吃不完,得吃到下輩子去。”


    “陸公子——”


    “叫我陸禦。”


    “陸禦,你說,會不會是你診錯了,那些人得的,並不是鼠疫?”


    陸禦搖搖頭:“以頭擔保,不會錯。”


    “誰要你的頭。”


    “就知道你不舍得。”


    “你又沒個正形。”


    “我錯了還不行嗎?”陸禦笑:“兄弟之間開個玩笑都不讓開了。”


    “如果真是你診錯了,我們這樣,不就真是擾亂民心了?周大人可以把咱們抓起來的。”


    “我知道你擔心我。這樣,我迴去後,把這些病人的情況跟我爹說一說,聽聽我爹的意思,這樣就更放心了。”


    就這麽辦。


    陸禦迴府的時候,陸府的人已經休息了。


    他折騰了這一路,吃那幾個灌湯包子也不太管事。


    何況那包子多數進了相遂寧的口中,天知道一個姑娘家家的,怎麽吃起東西來那麽生猛,那嘴就跟絞肉盒子似的,光看見她張嘴了,一張嘴,一個包子就沒了。


    六傘去廚房裏給陸禦端了一盤酸菜餡的蒸餃子。


    陸禦剛吃了兩個,廚房的婆子就進來說:“少爺怎麽能吃涼的呢,到時候寫字手哆嗦,奴婢這就把餃子端迴去放籠屜上熱熱,不耽誤時間的,一會兒就好。”


    “不用熱了,這酸菜餃子涼著也好吃。”


    “還是熱熱吧,怕少爺吃了肚子難受不是?”


    “這麽晚了還吃餃子?不怕積食不化?”陸禦的爹陸太醫抬腳進了陸禦的房間,看看那盤冰涼的餃子,再看看陸禦,陸禦嘴裏還含著半個餃子沒咽下去呢。


    陸太醫就按了按陸禦的脈搏。


    “爹,我沒病,我就是餓了,吃盤餃子。”


    “你近來火氣有點盛,要吃些清火的東西。”


    “我沒火氣,就是餓了。”


    “太醫的話你也不聽了?”陸展隔著桌子坐了下來,擺了擺手,讓廚房的婆子先退出去。


    這樣寬敞的一間臥房,自打陸展一進來,氣氛就有點跑偏了。


    陸禦低頭吃餃子,一口一個,一口一個,吃三個餃子,才敢喘口氣。


    陸展歎了口氣:“這是去哪裏殺人放火了,連飯都不曾用嗎?餓成這樣?這樣餓著吃東西,對身體並無好處,我在宮裏多年,宮裏的人最會養身的,不管寒暑,每頓飯都是有時辰的,即使不餓,也要吃一些,怕的就是像你這樣,暴飲暴食,把身子給弄壞了,你這樣吃法,明日必得難受,一會兒自己去廚房裏拿些山楂糕吃,吃完了才能睡。”


    有個當太醫的爹就是這點兒不好。


    看誰都像有病的。


    看誰都想給人家治一治。


    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君,體內要是沒點旺火,那怎麽行?


    就這一點兒旺火他爹也得給他澆滅了。


    又是吃山楂糕,陸禦對那玩意沒什麽興趣,小時候別的孩子吃果子吃點心,他荷包裏長年裝的都是山楂糕。


    他本來想說不吃山楂糕的。


    可轉念一想,他忙不迭的道:“爹,我用完這盤餃子就去拿塊山楂糕吃,撿最大塊的。”


    “這樣才對嘛。”


    “爹,你是宮中的太醫,咱們家祖上就是行醫治病的,看的病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爹你治了那麽多病人,自然是見多識廣,什麽疑難雜症都難不倒你吧?”


    “那也不一定,比如皇上長年頭疼,就一直沒法子除根,一晃這些年了,每月總有那麽幾天,皇上頭痛欲裂。說到底,太醫也是人,不是神仙,能治的病,也有限。”


    “爹你又謹慎,又謙虛,以後必定高升,到時候做太醫院的院判也有可能。”


    “你這孩子,拍這通馬屁做什麽,有話直說就是。”


    “爹,如果有人出現吐血,乏力,臉上黑紫,又說胡話,高熱,腹瀉,昏迷及神誌不清等症狀,可能是什麽病?”


    “怎麽,相二姑娘又犯病了?”


    “不是她的病犯了,我隻是……隻是……我說出來您老人家可不要生氣。”


    “你說。”


    “我在民安堂坐診——”


    陸禦話沒說完,頭上就挨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不老實,說過多少次了不準你去給別人看病,你幾斤幾兩自己心裏沒點數?”


    陸太醫顯然是生氣了。


    “爹,不是說好不生氣嘛,你怎麽還動手?我主動說去民安堂坐診,已經是向你坦白了,難道不應該坦白從寬嗎?再說,我是有正事跟爹商量的。”


    “我還不知道你?你還能有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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