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安堂那些人,得的是跟我一樣的病嗎?”


    “大抵是差不多的。不過你扛了過來,他們不知能否扛過。”


    “如果他們也是瘟疫的話…….”相遂寧道:“會是被我傳染的嗎?”


    “瞎說什麽呢。”陸禦捂住她的嘴:“依我行醫的經驗,還有我翻的那些醫書,民安堂的人所得的,很有可能是鼠疫,雖是瘟疫的一種,但跟瘟疫又不大相同。”


    相遂寧不懂。


    “瘟疫者,也有高燒,昏迷,咳嗽,乏力,等症狀,而鼠疫又會腹瀉,出血,如果不及時救治,則會心力衰竭,昏迷不醒,臨終前皮膚可能都是黑紫色的。”


    “那…….若是鼠疫,傳染的快嗎?”


    “這個是自然的。醫書上記載,捕獵、宰殺、食用接觸到染疫的動物就可能被傳染。而染了鼠疫的人咳嗽,喘息之中,又會將病傳染給他人。所以我才讓大夥隔離開來,並配合戴好麵巾。”


    剛才吃包子的時候,相遂寧取下了麵巾,陸禦顯然是不放心的。


    他重新將麵巾給相遂寧係好:“相二你記住了,以後出門都得這樣。當然了,最近你最好少出門,外頭不安全。”


    “陸公子。”明珠有些疑惑:“如果真是那樣,為什麽食巷裏的人都好好的呢?會不會是什麽誤會?”


    “不會。我長這麽大,醫過那麽多的人,從沒有見過這種症候的病人如此多的聚集。你們且小心著,錯不了。”


    陸禦的神情,不像是瞎說的。


    他的嘴雖然十有八九愛叨叨些沒用的,可若叨叨到正事上,還是正經的。


    海嘯來之前,海裏一片平靜,甚至比平時更平靜,一點兒多餘的水花也不見。


    那些暗湧藏在海底,藏的那麽深,直到湧起的那一刻,才翻起幕牆般的海浪,唿嘯著,翻滾著,掀翻船,卷起魚群,連岸邊的人都毫無征兆地被裹挾著不知飄到哪裏去了,等他們清醒地知道那是海嘯的時候,他們的房屋早已經塌了,路自然也被衝毀了,田地,莊稼,通通消失殆盡。


    或者,他們永遠無法清醒了。


    這鼠疫,難道就跟海嘯一樣?


    這表麵的平靜還能維持多久?


    食巷的繁華,還能持續到幾時?


    此事非同小可。


    不是藏著掖著的時候。


    是時候告訴府衙大人了。


    青城是他的管轄之地,此地百姓出了事,他這個父母官應該知悉。


    “我去找府衙大人,你就不要去了。”相遂寧並肩跟陸禦緩緩而行,她有些擔心他,不想他拋頭露麵:“你爹不準你非法行醫……”


    “非法行醫不也行了嗎?”陸禦嘿嘿一笑:“不當緊。”


    “你爹不高興你行醫,如果你去府衙大人那裏訴說疫情,這事鬧起來,不是把你暴露了?到時候你爹知道了,又要罰你。”


    “罰我的人多了,多一個也沒什麽。”


    “你膽子什麽時候變這麽大了?連你爹也不怕了?”


    “大事當前,可不是怕爹的時候。你去找府衙大人固然好,可你告訴府衙大人青城的人染上了鼠疫,他會信嗎?你一個黃毛丫頭,又沒學過正經的醫術,你去說這件事,周大人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那豈不是耽誤事?我好歹在青城有些醫人的名聲,我爹又是太醫,我去跟周大人說,他會放在心裏的,你要知道,鼠疫的事,對青城百姓來說,可能是滅頂之災,一刻也耽誤不得。”


    既然這樣,那就去找周升吧。


    青城衙門。


    後堂之中。


    相遂寧跟陸禦並肩而行。


    若不是以前來往牢房認識了幾個獄卒,他們跑到後堂裏通傳,這個時候,周大人未必肯見她們。


    反正見都見了,周大人也似乎沒空搭理。


    衙門裏明鏡高懸,威武莊嚴。


    後堂之中,鶯鶯燕燕,軟玉在懷。


    粉色的紗像一團團粉色的霧將後堂籠罩起來,抬腳進去,長案錦凳皆籠著一層粉色,博古架也成粉的,那長案也帶著粉氣兒。


    厚厚的波斯絨毯覆蓋著青石地板,那波斯絨毯真是軟得可怕,走在上麵,就像踩在雲裏,絲毫感覺不出腳下踩的是堅硬的石板。


    波斯絨毯兩邊是幾張矮幾,看那矮幾上,倒沒什麽東西,不像是宴客的,倒像是周大人自已在自娛自樂。


    矮幾後麵,站著四五個梳雙丫髻的婢女,婢女有的端著銅盆,有的提著酒壺,還有的端著托盤,上頭擺著一盤兒綠油油的葡萄。


    後堂正中,擺著一個鏤空的三角香爐,香爐裏不知添了什麽香料,聞起來讓人懵懵懂懂,有些迷醉,不知是後堂中紗帳太多,還是這香的緣故,總覺得自己似乎是置身到了瑤台仙境,那案上的燭火也搖曳得讓人想睡覺。


    長案之後,坐著穿便服的周大人,一身褐色繡銀邊袍子,紮著黑帶歪坐著。


    多日不見,他還是那個小老頭模樣,有些瘦小,漆黑的長案上擺了些吃食,遠遠看著,有醬鴨片,有燒鹿肉,醃製鵝脯,什錦雞絲,雞髓筍,藕粉桂花湯,還有一些稀罕的果子,水晶葡萄,火紅的荔枝,蓮霧,綠油油的人參果。酒也是上好的女兒紅,隔那麽遠,都能聞到香味兒。


    喝酒的杯子上,雕刻著麒麟,酒壺上也鑲嵌著紅綠寶石。


    兩個梳高髻的女子一左一右擠在周大人旁邊,說是擠,實在是躺在他身上,周大人本瘦小,左邊的女人很是豐滿,那一對胸脯便要抵周大人的腦袋大,她往周大人身上一靠,周大人幾乎窩在她肚子上出不來,她的胸脯垂在他臉上,周大人感覺就要窒息,還好右邊瘦一些的美豔女子將他拉了起來,一麵給他斟酒,一麵陪笑道:“大人,你慢著些,一會兒迴房有的是功夫。”


    右邊的女子是上次皇上賞賜給周升的。


    相遂寧還有些印象。


    那時候的她站在養心殿裏伺候,看著還是本分的規矩的,雖然長的美豔,到底被宮中規矩束縛著。


    如今卻大不相同,才來周大人這裏不多久,大概已經被傳染上了。


    女子頭上插著好幾支金簪,脖子裏葡萄大小的白珍珠,那一雙眸子描畫的,能將人的魂兒勾了去。


    一個穿綠衫的婢女站在周大人身側拍了拍手,並不說話。


    “相二,這婢女什麽意思?代表周大人歡迎咱們?”陸禦也沒見過這陣仗,莫名有種鄉巴佬進城的感覺。


    “可能……是吧。”


    幾個穿米黃衫子的姑娘,約有十六七歲,袒露著胸口,雙手伸展舞了起來。


    原來剛才婢女拍手,是給她們的暗號。


    米黃衫子的姑娘們胸口白生生的,有些閃眼睛。


    她們的衫子那樣薄,薄得可以看到衫子下麵的肌膚,那是珍珠一樣的顏色啊,又白又均勻,嫩得發狂。


    這些姑娘將陸禦圍攏在中間,揮舞著手中的綢帶在他身上轉來轉去,一會兒就繞得陸禦打了一個噴嚏。


    “相二,救命啊。”陸禦藏在相遂寧背後:“我們是來說正經事的,不用這樣招待我們吧?”


    “這是周大人的節目,並不是用來招待我們的。”


    “周大人這府衙大人做得可真舒服啊。以後我要是能做這青城府衙就好了。”


    “終於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出來了吧?”相遂寧撇撇嘴。


    陸禦趕緊撇清:“我是說,一個府衙大人就這麽…….這麽…….你爹是宣國二品,你爹那生活更加的……吧。”


    相遂寧掃了陸禦一眼。


    陸禦忙拱手:“我錯了…….你爹是清官,你爹兩袖清風,你爹不近女色。”


    “你真錯了。”相遂寧哼了一聲:“我爹美妾在懷,貪的銀子也不少,不然我們相府是哪裏來的?”


    陸禦在心裏給相遂寧豎了大拇指。


    敢這樣說自己親爹的姑娘不多啊。


    英勇。


    大義滅親。


    女中豪傑。


    周大人似乎並未注意到相遂寧陸禦二人。


    他哆哆嗦嗦喝了兩盅酒,又被小妾們喂了幾口鹿肉,眼前就有些朦朧了。


    他一招手,身後的婢女就把骰子端了上來。


    他先搖。


    他搖了個一點。


    兩個小妾搖,均是四點。


    “輸的人要有點安慰才行,你們一人親我一口吧。”周大人眯上了眼睛,兩個小妾一左一右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脆生生的。


    再搖。


    周大人搖了五點。


    兩個小妾一個一點,一個三點。


    “贏的人要有獎勵才行,就獎我親你們每人一口吧,人人都有,不要搶,不要搶。”周大人說著,給兩個小妾臉上一人親了一下。


    真會玩。


    這小老頭越來越不正經了。


    相遂寧咳嗽了一聲。


    青城的病情刻不容緩,不能跟周老頭這樣耗著了。


    周大人聽到咳嗽聲才抬起頭,見是相遂寧,他輕輕拍了下額頭:“看嘛看嘛,就說不能喝這女兒紅,一喝啊…….它就多。原來是相家二姑娘來了,有什麽冤情啊?這麽晚了還要來找本官?”


    沒等相遂寧迴答呢,周大人又看到了陸禦:“這是哪家的小哥啊?似乎是…….這長相是……有些麵熟……是不是打過交道?”


    陸禦拱手正要行禮,不料周大人一拍桌子:“你們來找本官什麽事吧?要是芝麻蒜皮的小事,本官這會兒可沒時間管,要是大事,這深燈瞎火的,這後堂的氣氛,也不合適管,不過你們這些小孩,哪有什麽大事?”


    周大人話音剛落,那個胖點的小妾就夾了塊鴨肉塞進了周大人嘴裏。


    “周大人,如今是大人的私人時間,我們本不該打擾,可是青城危急,還請大人做主。”


    “周大人,我是陸太醫的兒子陸禦,常公公的案子我也有參與,想來周大人對我還有印象,今日貿然前來,是想跟周大人說,民安堂一代,湧現了很多病情危重的人,他們咳嗽,吐血,渾身無力,腹瀉不止,嚴重的已經倒下……..他們皆是周大人的子民,且這病來勢洶洶,不容小覷,周大人——”


    “你們說什麽?”周大人端著酒盅,燈影閃爍裏他睜著迷醉的眼睛望著相遂寧:“你爹又沒管你了?什麽時候了還不迴相家去?你不是相家的女兒嗎?什麽時候你爹變成了陸太醫?”


    額。


    “周大人你這是在裝糊塗吧?”陸禦有些不滿。


    “本官喝酒喝得好好的,興致都被你們倆破壞了。”周大人哼了一聲,重重地將酒壺放在長案上:“別人想找我說正事,最少先喝酒三杯。”


    “不過三杯而已。”陸禦撩起袍子向周大人走去。


    相遂寧拉了拉他的衣袖。


    這是父母官,跟父母官這樣說話好嗎?


    顯然這樣不好。


    這又不是景陽岡。


    陸禦你還真上去喝啊?


    陸禦可不管三七二十八。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長案之前,端起長案上的酒壺,對著壺口就一飲而盡,飲完了之後倒提著酒壺晃了晃:“周大人,這壺中的酒被我喝淨了,三杯總有的吧?周大人可否聽我們說正事?”


    “你們有什麽正事?”


    陸禦將先前的話說了一遍,而後道:“此事刻不容緩,當務之急要趕緊騰出空地,搭建帳篷把那些人集中收容在一起,一起收治。另外讓青城的百姓都盡量少出門,避免感染,且要灑掃衛生,給房前屋後灑上石灰,另外…….”


    “什麽石灰?什麽少出門?發生了什麽事啊?要打仗了嗎?西邊又有人要反了嗎?”周大人眼神朦朧。


    “如果我沒猜錯,青城有部分人已經感染了鼠疫,鼠疫這種病,周大人應該知道吧?那可是會滅城滅國的瘟疫。周大人當務之急——”


    “無知小兒。”周大人搖搖晃晃站起來:“你們是來戲耍本官的不成?若是有鼠疫,青城早就亂了,可據我所知,今兒晚上青城的守衛迴來報,青城還正常著呢。再說,就算是有鼠疫,那也是太醫們診斷為準,太醫們都沒動靜呢,輪到你們兩個毛孩子來嚇唬人?你們趕緊迴吧,再賴著不走,那可是擾亂民心的大罪,你們意欲何為啊?”


    陸禦還要辯說,相遂寧拉住了他。


    既然周大人裝糊塗,那是叫不醒的。


    何必跟他多費口舌。


    周大人沒了聽曲兒觀舞的興致,有兩個小妾一左一右的扶著往後堂臥室裏去,一麵嘟囔著:“你們自己走吧,如果本官醒了你們還在…….你們…….你們…….唿唿……”


    周大人還未到臥房,就發出了唿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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