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嚶嚶嚶”,抽泣得又傷心,又克製。


    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默默哭泣。


    姑娘柔弱,長發披於身後,沒有一點首飾,自然,一根素簪子也沒有,耳朵上也是光的。


    她略施粉黛,如出水的芙蓉還帶著黎明的露珠,又經朝陽一染,初見顏色。


    她雙目細長,嘴唇緊閉,隻在抽噎的時候,才垂下頭去,從眼中流落兩行清淚,她眼角鬢邊薄塗胭脂,粉色胭脂如三月綻放的桃花瓣兒,這抹粉色彌漫在她雙眸間,她整個人顯得既妖嬈又清純。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竟在她身上同時凸顯,真是少見。


    姑娘身旁,有個人躺著,看不清長相年紀,隻露出一雙黑色繡藍色雲紋的靴子。看靴子大小,應該是個男人。


    白布覆蓋了他的身子,姑娘撫著白布越發傷心。


    天橋的樂子很多,悲慘的事卻很少。


    漸漸有人圍攏過來,不一會兒就聚了裏三層外三層。


    或許是姑娘姿容出眾,所以她哭起來很是讓人動容。


    “爹,姐姐在哭什麽?哭的那麽傷心?”剛才要吃糖葫蘆的小女孩騎坐在她爹爹脖子上問。


    她爹爹搖了搖頭:“那誰能知道呢。不知道。”


    賣糖葫蘆的小販最能知道哪裏有小孩,這不,他又取下一串糖葫蘆在小女孩鼻子前麵晃一晃:“又酸又甜咧,吃了開胃。”


    小女孩的爹爹也很無奈:“去去,一邊去,你換個小孩吆喝,總跟著我們算怎麽迴事啊?”


    “看熱鬧咧,買一串糖葫蘆看熱鬧,有滋有味咧。”


    小女孩舔了舔嘴唇。


    她的眼睛全在糖葫蘆上,小女孩的爹爹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身著白衣的姑娘。


    姑娘實在太瘦了,她穿著齊胸白色襦裙,外罩一件白色繡銀花廣袖紗衣,襦裙之上,她的鎖骨突顯,又細又高的鎖骨,隨著她的哭泣時高時低,繡銀花的紗衣極輕薄,薄得幾乎看清她襦裙上繡的細碎的花,她乍一迴頭,美背幾乎暴露,那是極好看的背,沒有一絲贅肉,白的沒有一點兒瑕疵,甚至紗衣拂過她的背,都讓人覺得,那會弄疼她。


    此乃絕色。


    絕色哭泣,我見猶憐。


    圍觀男人的心也隨著她哭一抽一抽的。


    “買糖葫蘆咧,又甜又……”小販話音未落,就有一隻粗壯的手拔了一根糖葫蘆下來,同樣在小女孩鼻子前麵晃了晃:“想不想吃?”


    “想。”


    “我吃給你看。”


    小女孩懵。


    這人比賣糖葫蘆的小販都壞啊。


    這人穿桔色窄袖袍子,腰係白玉佩,玉佩下垂著寶藍色絲絛。


    他衣領鬆鬆,露出同樣粗壯的脖子。


    張開大口,三下兩下就把那串糖葫蘆吃了個幹幹淨淨。


    小女孩哭起來。


    他哈哈笑起來。


    這笑聲,真像老鴰子夜啼。


    是郭鐋。


    他似乎很喜歡天橋這地方。


    郭鐋吃完了糖葫蘆,一麵晃著腿,一麵舔著糖葫蘆的棍。


    舔完了,又開始嗦,嗦得棍兒“吱吱”響。


    從未見過這樣的皇子。


    舔一根棍兒也能舔得聲情並茂,跌宕起伏。


    就著這棍兒,他少說能喝一壺酒。


    相遂寧就站在他身後,見此狀,故意往左邊移了移。


    還是不跟他打照麵的好。


    圍攏的人越來越多,郭鐋看不清裏頭的狀況,抓耳撓腮的踮腳張望。


    他帶的小廝揪住別人的衣領往兩邊推,生生給他開辟了一條道兒。


    郭鐋喜滋滋地走到那姑娘的麵前。


    他的眼睛就沒再舍得離開她。


    姿色上佳,打扮的雖不華麗,但自帶清麗之感,長相清秀,眼眸處的紅粉真讓人迷醉。


    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那哭哭啼啼的委屈樣兒。


    那雙白嫩如同無骨的小手,那勾人的脖頸。那柔軟的齊胸襦裙。


    郭鐋簡直不敢再往下看啊。


    這是怎麽樣的天姿國色,今兒才算見了。


    以前十幾年,簡直是白活。


    他伸出手,極想摟住姑娘的腰,可又怕摟她一下,她的腰就會折了,隻能張著一雙手,色眯眯的站在那兒。


    小廝厲聲道:“別哭了,我們公子有話問你。”


    姑娘自哭自的,並沒停下來。


    郭鐋踢了小廝一腳:“粗魯,嚇到美人怎麽辦?你們這幫粗人,一點兒也不會憐香惜玉。滾遠點等著去。”


    小廝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郭鐋陪著笑問道:“姑娘何故哭得如此傷心啊?說出來,我為你做主啊。”


    “公子——”姑娘伏地磕頭,她豐滿的胸脯幾乎垂到地上,她人雖瘦,可特點卻很突出。


    姑娘一磕頭,郭鐋更是心疼的不知怎麽辦才好,也不管這麽多雙眼睛看著呢,蹲坐下去就扶住姑娘的肩膀捏了兩把:“你叫什麽?家住哪裏?發生了什麽事?”


    “我叫令兒,今年虛歲十六,家住長州。還算有些家世,爹娘疼愛,兄長護著,我無憂無慮的長大,從不知愁為何物。可是自從長州遇災,十室九空,我爹娘俱亡,嫂嫂也去了黃泉。隻留下我兄長帶著我逃難至此,仗著手中還有些積蓄銀子,倒也不很惶恐,可我那兄長沒了爹娘妻室,心中壓抑,時常喝酒買醉,如今銀子被他花光了……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還有這麽禽獸的兄長,你告訴我他在哪,我去給你出氣。”


    “他在這兒。”令兒哭哭啼啼按了按身旁的白布:“我兄長喝醉了酒,跌了一跤就死了,我一個外鄉女子,無依無靠,又沒有銀子,連埋葬兄長的錢都沒有。”


    令兒越說越傷心。


    郭鐋聽得心都要碎了。


    “二姑娘,那令兒姑娘是個騙子嗎?”明珠疑惑。


    從前就聽過賣身救父的戲碼。


    在繁華的青城,這種戲碼每個月都要上演幾出。


    何況這是熙熙攘攘的天橋,各路人馬都有,即使行騙,包袱一卷跑路,誰還能追上。


    所以令兒一說沒銀子埋葬兄長,圍觀的人就警惕起來。


    或許,這又是一個下下等的騙術,不過騙人的,是個貌美如花的姑娘。


    長的醜騙人,那可能是真窮,走投無路了。


    長的美騙人,何必呢,隨便去找個公子哥包養,白花花的銀子就來了,跪在這兒哭,豈不是辜負了美貌?


    不上進。


    “姑娘,她會騙到銀子嗎?”


    “或許她不是為了騙銀子。”


    “姑娘為何這樣說?”明珠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天橋邊的人,無論是賣藝的,還是算命的,還是小商小販,無非都是混口飯吃。


    如果不是為了銀子,誰會跪在人群之中任人指點呢。


    可相遂寧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首先是白布蓋的人,按理說,那應該是一個死人,可剛才明明看到他左腿動了,靴子也動了。


    再看那令兒,雖無首飾,可白紗外衫上繡著銀花,相遂寧去過流雲坊幾次,這樣精致的繡花,她也曾見流雲坊的繡娘繡過,據童四月講,這樣一件外衫上的繡花,至少需要四個繡娘繡上三天。


    再看她的手指,指甲幹淨,十足如削蔥,又嫩又滑。怎麽可能是流民?彩虹那樣的流民,相遂寧記憶猶新,令兒長途跋涉,身處異鄉,兄長又敗光了銀錢,她怎麽會有這樣一雙手?


    她跟郭鐋說話的時候,眼睛分明在偷偷打量他。


    郭鐋是富貴,腰間垂的那塊玉佩大的,幾乎能蓋住他的臉,可他外形粗獷,又明目張膽的好色,一般姑娘見了他,應該嚇的逃跑才是,即使是她想賣身葬哥哥,可如今際遇,她哭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含情脈脈望著他?


    這是一見鍾情的眼神啊。


    這個令兒有古怪。


    隻是暫不知道古怪在哪裏。


    令兒哭哭啼啼望著郭鐋。


    郭鐋拍著胸脯道:“別哭了,不就是為了點兒銀子嗎?銀子能解決的事就不叫事。”郭鐋在腰裏一頓,扯下他的玉佩來,這玉佩色澤溫潤,又大又圓,上頭鏤空雕刻著巨蟒盤石,一看就是宮中之物。少說得值百十兩銀子。


    令兒收下玉佩給郭鐋磕頭。


    “看吧,就是為了錢。”圍觀的人歎了口氣:“長這麽好看的姑娘,偏做這樣的事,真是可惜了。”


    小女孩騎在她爹爹脖子上問:“爹,為什麽小哥哥要把那個大餅給小姐姐?”


    “傻孩子,那不是大餅,是糖葫蘆。”男子“呸”了一口:“我都被賣糖葫蘆的給繞進去了,孩子,那不是大餅,那是玉佩。”


    “什麽是玉佩?”


    “就是一種裝飾,就像你娘發髻裏插得那根筷子一樣。不過玉佩很金貴,能換很多銀子。能買很多糖葫蘆,蒸餃子,炸麻花。”


    “那……地上躺的人是睡著了嗎?為什麽用白布蓋著臉?”


    “孩子,他不是睡著了,他是死了。”


    “爹,什麽是死了?”


    “死了就是不會動了。”


    “爹爹騙人。”小女孩輕輕揪他爹爹的耳朵:“誰說死了就不會動了,剛剛他的腳還動呢。”


    “瞎說。死人是不會動的。”


    “我沒有瞎說。”


    “小孩子不能說謊,晚上會尿床。”


    “可是爹,我真的沒有說謊,剛才他的腳就是動了嘛。”


    “再胡說爹可不帶你玩了。”男子說著,伸手輕輕在小女孩的背上拍了拍。


    小女孩覺得十分委屈,撇嘴眼睛就紅了。


    一陣風吹來,吹的白布蕩了一蕩。


    小女孩驚悚地揪緊了她爹爹的耳朵,揪得他爹爹臉都變形了:“爹,地上躺的那個死人他瞪我,他瞪我。”


    “你這個傻孩子,肯定是在天橋看人耍蛇嚇到了,這會兒說胡話呢,死人的眼睛怎麽會動?他怎麽會瞪人?”


    男人無論如何不相信自己肩膀上的孩子。


    覺得稚子之言,不足為信。


    相遂寧相信小女孩的話。


    地上躺的人,腳動了,她看到了。


    剛才白布一蕩,那人瞪眼,她也看到了。


    她看到的,跟小女孩看到的一樣。


    令兒將玉佩拿在手中,那玉佩比她手還大些,沉甸甸的。


    郭鐋盯著她:“這下滿意了吧?玉佩都給你了。這裏人多嘈雜,亂哄哄的,不如你跟我迴去,你兄長的屍首,我讓小廝給他抬去義莊埋了。”


    “一切聽公子的。”


    “極好,極好。”


    明珠撇嘴。


    她替向遂寧不平。


    這個郭鐋,跟相嫣不清不楚,這會兒分明把相嫣都拋到腦後了,眼裏隻有令兒。


    看他那眼神,恨不得把令兒就地正法啊。


    這樣粗野又好色的人,怎麽會是良配?


    偏生皇帝看上相遂寧,不定哪一天皇上一高興,就把聖旨頒發下來了。


    想想就揪心。


    相遂寧怎會不明白明珠的心思,她淡定的按了按明珠的手:“咱們迴吧。”


    “可是姑娘……”


    “姑娘難道不怕他跟令兒…….”


    “為什麽要害怕?”


    明珠不知如何迴答。


    “從不在乎,所以也不會在意,更不會怕。”相遂寧轉身欲離去:“出來好一會兒了,祖母該擔心了,走吧。”


    人太多,圍得水泄不通。


    猶聽到身後令兒在跟郭鐋說:“我隻剩下這一個兄長,如今他死了,我再無一個親人,公子要帶我走,我也依的,隻是爹娘在,聽爹娘的,爹娘不在,該聽我兄長的意思。”


    “你兄長他死了。”郭鐋覺得這令兒腦子有點抽抽,她的兄長這都躺屍了,怎麽聽他的意思?一個死人還能發表意見不成?


    令兒道:“公子揭開白布看我哥哥一眼吧,就當是見過麵了,我也好跟公子走的。”


    這辦法極好。


    天下還有比這更便宜的事嗎?


    恐怕沒有。


    這是白撿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啊。


    郭鐋袖子一擼,掀開白布,白布裏蓋的,竟是一張無比俊俏的臉,那臉是鵝蛋形,唇色溫潤,眉色如畫,神色如常,這哪像死人?


    郭鐋看他的時候,他也正好睜眼看郭鐋。


    這一對視,差點兒嚇得郭鐋蹦起來。


    這是死人嗎?


    這氣色,比他郭鐋還鮮活吧?


    郭鐋已經明白自己是受騙了,這幫人,騙人都騙到皇子頭上來了,真是罪無可恕,可誰讓人家長的好看呢,長的好看,怎麽做都有理,郭鐋的玉佩也多得戴不完,用一塊玉佩換個姑娘,他也不覺得虧:“不就是想要銀兩嘛,何苦演這一出戲,有這時間,咱們房間都開好了。走,我帶你去客棧好好看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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