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


    一處破舊的拱橋。


    過了這座橋再往南去,一直走就是楚州了。


    楚州是個人傑地靈的州府,文人才子出了不下數十位,大山大水更是無數,恰巧青城的富人多,經常坐著馬車就往楚州去巡遊了。


    有些商販腦子靈活,收集了楚州的特產用車拉到青城來販賣,往往能賣得一點兒不剩。而青城跟楚州不過區區百十裏,閑暇時青城百姓也常有去楚州串親戚的。而必經之地,便是這座拱橋了。


    畢竟這拱橋有了年月,數不清的車軲轆從這裏碾過,欄杆已是蕩然無存,青磚已經殘缺,橋麵高低不平,每當有馬車經過的時候,都能蕩起一層土。


    當年初建成時,也夠兩輛馬車齊頭並進,如今雖殘破,昔年的輝煌還是能從它的骨架上看出一兩分。


    拱橋下麵是條蜿蜒的河,這個季節河水不深,隻是混濁的很,整條河呈土黃色,時不時冒出一堆泡泡,裏麵大概是沒有魚蝦的。


    水麵上偶爾漂過一個破竹籃,或是一塊舊氈布,腐朽的木頭從河裏漂過,有時候是一截子帶樹根的木樁,仔細看,木樁上還掛著一隻死去的貓,毛皮已經腐爛脫落了,眼睛也不知道被什麽掏空了,隻剩下兩個黑窟窿。


    河兩岸綠油油的,皆是蒿草,長的半人多高,最高的地方,足足淹沒一個成年男子的頭頂。夏日裏的知了飛到這裏褪了殼,如今知了不知飛到哪裏去了,幾十上百個蟬蛻掛在蒿草上隨風擺動,偶爾互相摩擦,發出“嘩嘩”的聲音。


    這座拱橋下麵,有個幽深的橋洞,少說離地麵有兩米多。


    車夫收了韁繩,馬車穩穩的停在了河岸邊。


    相遂寧下了車,朝那個橋洞看了一眼。


    橋洞裏本來有談話聲,還有水開了的“唿嚕唿嚕”的聲音,細看時,有一絲煙從橋洞裏鑽了出來,像一條會變形的蛇一樣,鑽過綠油油的蒿草,直接衝往半空,越變越淡,隻留一股子燒柴的煙火味。


    或許是聽到岸上有馬嘶鳴,橋洞裏的說話聲突然就沒了,甚至水開的聲音也沒了,煙也少了。


    如果沒有記錯,這就是城南的那個橋洞了,那天抱孩子乞討的女人應該就蝸居在這裏。


    “姑娘,小心腳下,這河岸有個陡坡,小心滑。”明珠關切地扶著相遂寧的胳膊。


    陡坡,是了,挨著拱橋的地方分明有幾級土台階,台階一直通往橋洞去了,台階很淺,掩映在蒿草裏幾乎不易察覺。


    橋洞果然是有人居住的。


    有個小小的腦袋從橋洞裏探了出來,很快,一隻沾灰的大手把他揪了迴去。


    又過一會兒,有個女人微微探出頭來,隻看了一眼,她就扒開蒿草迎了出來:“不用怕,不用怕,是咱們的恩人來了。”


    話音一落,橋洞裏就七七八八探出好幾個腦袋,跟饑餓的小鳥等喂食一樣。


    女人麵色好了一些,頭發也洗過了,她拘謹地請相遂寧到橋洞裏去坐坐:“姑娘既然來了,不請姑娘進去坐坐,實在不安。可橋洞裏髒亂,姑娘這樣神仙一樣的人兒,進去實在委屈了。”


    女人有些自卑地揉著衣角。


    “我也正想去橋洞看看,不知你們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今兒我那些老鄉還有我男人偷偷去廟裏領施舍了,橋洞裏就幾個婦人並三四個孩子,她們聽說有位好心的姑娘給了我們銀子,都想當麵感謝姑娘呢。”


    “那我進去坐坐。”


    “姑娘當心腳下,我在前麵給姑娘引路。”女人歡喜地走上台階,時不時的還要迴頭,關切地盯著相遂寧。


    明珠有些擔心。


    她是窮苦人家出來的,這些醃臢地方會有什麽,她清楚的很。


    可還沒張口,相遂寧就衝她搖搖頭。


    下到河堤,才發現蒿草幾乎堵住洞口。


    因為蒿草的緣故,白天洞裏的光線也不甚明亮,隱隱約約能看到七八個人排隊坐在草席上,小孩子總是坐不住的,圍著草席亂爬,爬得一身土。


    橋洞的另一頭,同樣是雜草叢生,草色掩映洞口,風灌進來有“嗚嗚嗚”的聲音,像是小孩子在夜哭。


    洞裏陳設很簡單,除了幾張草席,便是看不出顏色的毯子,洗了幾件衣裳用竹竿撐著,也並不敢晾曬在外麵,估計是怕路人看見。


    一口大鍋用三塊大石架著,另外小些的石頭上,放著一個烏黑的茶壺,茶壺被一塊破布蓋住一半,茶壺下燒得柴草,像是剛被冷水潑過。


    大約是她們在洞裏察覺到有人來,生怕被發現,所以情急之下澆滅了柴火。


    為了生存,她們已經苟且至此了。


    洞中沒有飯桌,牆角擺放幾個粗瓷大碗,蚊子在鍋上,碗裏,還有孩子身上棲息,密密麻麻。


    好在一個柳木筐子裏,蓋著一筐子饅頭跟鹹菜。雖然沒有油水,尚可充饑。


    自然,他們逃難而來,衣裳首飾幾乎沒有,這裏的婦人,多數折一根樹枝當簪子別在腦後。


    一應箱籠也是沒有的。當初急著逃難出來,最初是雇了馬車拉東西的,後來雇不起馬車,全靠人的腳力,就隻能把一些瑣碎的扔掉,後來人餓得搖擺,更顧不得身外之物了。


    女人想給相遂寧倒碗水,端碗一瞧,碗底都是綠頭蒼蠅。


    女人有些難為情。


    “我不渴,你不必忙的。”相遂寧笑了笑。


    女人也尷尬的笑了。


    她的孩子哭了,從草席上爬起來,女人一手拎起孩子抱在懷中,一麵拍著哄他,一麵給他喂奶。


    看她強壯的很,似乎身體也沒什麽毛病。


    謹慎起見,相遂寧還是問她:“最近可還好嗎?”


    “好,好,這裏雖髒些,亂些,可上迴姑娘公子給的銀子還多有剩餘,我們時常能買些東西吃,孩子們也不挨餓了。”


    這樣很好。


    自己可以買些吃的,風聲緊的時候,少去乞討,就不會被衙役們揪住。


    “孩子們有吃的,夜裏就不再鬧了,以前吃不飽,半夜三更總找奶水。”


    才說了幾句話,就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人汗毛直豎。


    接著便見黑乎乎長尾巴的東西從腳下穿過,女人十分熟練地踢過去,那東西就被踢得遠遠的。


    是老鼠。


    一眼望去,少數有七八十來隻,悠然自得地橋洞裏鑽來鑽去,又跳進粗瓷碗中蹦躂了一迴,就好像,它們才是這洞中的主人。


    老鼠的眼睛又小又亮,盯著人看的時候,讓人心裏發毛。


    “姑娘肯定嚇壞了吧,我們這裏條件差,讓姑娘見笑了。”女人奶完孩子,拿出一根棍子驅趕老鼠。


    老鼠落荒而逃,“嘰嘰嘰”叫著就鑽另一頭的蒿叢裏去了。


    “姑娘來找我,是有事吧?”女人仰臉問,她的顴骨很高,眼睛裏比前些天多了一些神彩。


    “你們要當心自己的安全,不要被衙役捉去了。”


    “姑娘說的極是,都是有錢人家施舍了,我們才派老鄉去領些,其它時間不敢跑亂的。姑娘有所不知,青城管製的越發嚴格了,不管大的小的,隻要是流民,逮住就送到城外去,餓死渴死都不管的,就這兩天,以前跟我們一塊乞討的老伯也不見了,想來是被逮走了。”女人歎了口氣:“這樣下去,青城的流民越來越少了。”


    但願長州,落城,安州這附近的幾個州府能快些好起來,避免百姓流離失所,無所依靠。


    “最近你們的身體都還好嗎?可有誰不舒服的?”


    “沒有,我們天天泥裏打滾的人,命賤,身子好著呢,就是我有個老鄉前幾天摔了一跤,把頭給磕破了,流了血,不過躺著養了兩天頭就不暈了,這不,今兒躺不住,還出去了呢。”


    “沒有人高熱吐血吧?”


    “沒有沒有,我們這樣的賤民,若是高熱或吐血,哪裏還能活得下去呢。”


    女人說的有道理。


    她們衣食尚缺,如果得了瘟疫,自然沒銀子拿藥,八成是要死的。


    知道她們無事,便放心了。


    女人親自送相遂寧出了橋洞,又目送相遂寧上了馬車。


    “若是有個家,定然請姑娘常來坐坐,可是我們在這個地方,不成體統,也不好說讓姑娘下次再來。”女人又搓起了手,拘謹的低下頭去。


    “你叫什麽?”隔著車簾,相遂寧問她。


    也算見過兩麵了,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彩虹,娘家姓戚,當年我娘生我的時候,難產,總生不出來,天也不好,下著雨,後來雨停了,我娘才生了我,整整生了一天一夜,受了大罪了。恰巧雨後天邊有道彩虹,我爹娘又沒讀過什麽書,想著就叫我彩虹吧,彩虹好看。可惜我過成現在這個樣子…….”


    “彩虹,都會過去的。”


    “謝謝姑娘安慰我。凡事都能過去,借姑娘吉言。姑娘真是善心人。”彩虹笑笑:“姑娘關心我們的安危,可有關心他?”


    “他很好。”


    “上天有眼。”


    馬車緩緩而行。


    通往城南橋洞的路不大好走,草深路窄,繁華迷眼。


    馬車搖搖晃晃走了半日,甚是顛簸。


    明珠掏出團扇給相遂寧扇著風,窗外景致真好,枝繁葉茂,花紅柳綠,麵前的小姐也恢複了往日的神彩,唇紅齒白,長發及腰,發間點綴的小小珠花,都透著耀目的光華。


    “彩虹跟姑娘提的他是誰?”明珠不解。


    “你猜。”


    “難道是?”


    “是。”


    “那我們現在去藍府?”


    “不去。”


    “姑娘去看了衙役,又看了彩虹,怎麽偏不去看小藍大人,難道姑娘不怕小藍大人身體不舒服?”


    相遂寧不是沒擔心過藍褪的安危。


    藍褪畢竟是公主府裏的人,如果他有什麽事,公主頭一個坐不住的。


    宮裏的太醫八成都得到公主府上去應卯。


    可並沒有聽誰說太醫往公主府去。


    且陸禦是小藍大人的至交。


    如果小藍大人有事,他頭一個跑在前頭的。


    而陸禦給自己醫病,隻字未提小藍大人之事,想來他是無事的。


    無事便好。


    貿然往公主府中去,莫說是公主,便是門口那一關都無法張嘴。


    該怎麽說?


    許久不見他,特來看看?


    來看看他是不是有病?


    還是不去了吧。


    去天橋。


    去往天橋的路有些艱難。


    大道寬敞,奈何人多。


    摩肩接踵,坐在馬車上向外望,黑壓壓的皆是人頭。


    客棧,酒坊,青樓,當鋪,河流,船舶,馬匹,駱駝,房子跟風景漸次往後退去。


    倒也見三四個流民模樣的人夾雜其中,或是倚在永安河旁的欄杆處曬太陽。


    比起前些天,流民似乎真的少些了。


    天橋永遠都是那麽繁盛。


    扶薑國的耍蛇人踩著鼓點,將蛇纏在脖子裏,一麵扭動腰身,一麵輕舔蛇的眼睛。


    披熒黃色薄紗的舞娘整個人站在壯漢的肩膀上,隻用足尖立著,胳膊軟得像沒有骨頭,那雙塗了蔻丹的手是真美啊,白得發光。舞娘的眸子有淡淡黃色的光暈,那眼眸真深啊,看一眼,像跌入深淵,再不好出來了,她們隻需勾勾手指,就有男人要流哈喇子。


    那個算卦的先生還坐著擺攤,大夥都踮腳看節目,算命的人少,他端著茶壺眯著眼睛,一麵喝茶,一麵輕輕地抖動屁股。


    算命先生都被舞娘傳染了,忘了自己的老本行,喝口茶也能扭起來,板凳上有彈簧一樣,怎麽也坐不住。


    賣豌豆糕的婆子拿著刀等著人來買。


    賣糖葫蘆的小販還是不厭其煩的見個小朋友就要問一聲:“吃不吃啊,又酸又甜,吃了開胃。”不等小朋友迴答,他便取下一串來,放在小朋友麵前晃一晃:“聞聞啊,聞聞不要錢,看是不是酸甜可口。”


    小朋友被他招得流口水,大人便恨恨道:“去一邊吆喝,哪都有你呢。”


    天橋下的人,無論貧富,皆能找樂子。


    遇上說相聲的,一吊錢夠聽五六場,說相聲的人說得賣力氣,台下聽得人哈哈大笑,直笑的鼻涕泡兒都擠了出來。


    天橋安穩。


    百姓平安。


    那就是說,青城如今,並沒有什麽瘟疫。


    至少眼前看到的,沒有。


    鑼鼓聲,嗩呐聲,大人跟孩子說話聲,笑聲,這些聲音像螞蟻一樣鑽進人的耳朵裏,讓人耳朵癢癢的,隻有一個聲音從西北邊牆角傳來,顯得格格不入。


    是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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