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低頭猛走,差一點兒蹭了馬車。


    車夫跟他照過麵,提醒他說:“鄭仵作又去忙啊,天氣熱,當心別中暑氣。”


    鄭仵作將身上的工具箱往上提提,拱手對車夫表現感謝,並側身立於路旁讓馬車先過,相遂寧微挑了車簾看了下鄭仵作,雖瘦些,胡子也白了,不過精神尚好,這得益於他常年在青城的奔走。


    仵作這活,不是人人能幹的,給死去的人驗身,要求膽大心細,還要精通人體構造,熟悉各種傷勢及形成的原因,青城的仵作,不但要多讀古籍醫典,還要有老師傅帶入門,鄭師傅大抵就是老師傅的類型吧。有的人欲做仵作,聞到屍首的怪味就吐的止不住了,何況是經年累月的跟屍體打交道。冬日還好些,尤其是夏日,蒼蠅蚊子亂飛,天熱,那股子腐朽的味道隔著牆都能聞到,就連死者家屬也希望趕緊將人入土為安。更不要提那些投了河泡了水的屍體,或是被人推下懸崖碎成好幾塊,要一塊一塊的拚湊,那場麵一般人看了都受不住。


    相遂寧對仵作心存敬意,跟鄭老頭對視的一瞬間,向他點頭致意。


    鄭老頭平時接了案子提著工具箱去上工,甚少見這般知禮的小姑娘,趕緊拱手迴禮。


    正是暑氣旺盛的時候,遠處的青城山不見雲霧,幹巴巴的。


    青城山下的行人有的撐著油紙傘擋日光,有的拿著團扇不停的搖著。


    樹梢上一絲風也沒有,知了不知疲倦的叫,聒噪的耳朵癢的很。


    那些團扇倒是精美,用上好的長州刺繡蒙了扇麵,上頭繡些或粉或紫的花草蟲魚,或是用銀白色絲錢繡雪山巍峨,那是青城山冬天的模板。又或用七彩的絲線繡烏發長裙的美人,那美人繡的含羞帶笑,或是蹲著喂魚,或是蕩著秋千,神態各異,像活了一樣。


    那柄繡銀白色雪山的團扇很好,如今六月,熱的沒處鑽去,那扇麵的雪山繡的大氣磅礴,襯著白色扇麵,搖一搖,又輕又涼,竟像是樹梢上的風拂了臉一樣。


    相遂寧給了明珠一兩半銀子,讓她去買團扇旁邊攤子上的素銀簪子。


    那銀簪子很細,銀色暗淡,雕刻的梅花手工也粗,並不是什麽上乘物件。


    相遂寧的貴重首飾不多,但也沒有看上這銀簪子的道理。


    明珠疑惑道:“姑娘當真不要團扇,要戴這簪子?”


    “買吧。”


    這銀簪子,相遂寧不是為自己買的。


    許久不見七娘了,上迴見她,還是在春花樓裏,後來遇見過她家的劉虎幾次,他在青城趕馬車,匆匆忙忙間,也曾跟相遂寧打過照麵。


    聽他說,如今他跟七娘已經搬離原來住的地方了,不想堵物思人,那裏有孩子遺留下來的迴憶,一踏入那條巷子就會難過的唿吸不過來,七娘又總落淚,也不是辦法。人總要往前走。


    現如今他們住在西郊,從天橋下麵過去,沿著官道再走一柱香的時辰就到了。好像是個叫長福莊的地方。


    還好城裏的車夫對路都很熟,相遂寧隻需提供“長福莊”三個字,車夫便順利的把她帶到了,放好矮凳虛扶相遂寧下車,還不忘幫著打聽七娘的住處。


    長福莊聽起來像是村莊,不過幾十口子,說是住著,更像是相依為命,矮牆破落,斷壁殘垣,幾家屋頂覆著殘缺的瓦片,一兩隻瘦骨嶙峋的羊臥在磨盤邊嚼樹枝。


    一個包灰青色頭巾的女人彎腰推磨,想磨一些黃豆好做些豌豆糕給孩子們打牙祭,這裏塵土甚大,竟像起了風沙的塞外,滿眼的黃,錯落縱橫看不到邊際,不遠處的青城跟這裏像兩個世界。


    還好莊口的水井還未幹枯,一個穿藍底白花寬褲的女人從井裏打了水倒進木盆裏,蹲下去仔仔細細的洗著兩件舊衣。


    推磨的女人掃了掃石磨上的碎黃豆粒,微喘著氣道:“你也夠賢惠的,除了應差事,還給你們家那位做了酒菜,還沒閑一會兒呢,又出來洗衣裳,也不怕熱著。”


    “你不也一樣,頂著日頭推豆粉。”


    “我都是為了孩子,你受累多,你們家那位便有福了。七娘啊,何苦那麽賣力呢。”


    七娘。


    七娘抬起頭,將捶打好的衣裳衝一遍水,剛從水裏撈出來,相遂寧已到她麵前。


    許久不曾見了,七娘衣裳也顧不上再洗,倒了盆子裏的水就迎了相遂寧往家去。


    到底怕相遂寧熱著,七娘幾乎是小跑著進的院,約莫著茶壺裏有涼白開,拿了一個粗花大碗來,嫌不幹淨,趕緊用缸裏井水涮一涮,然後倒了一碗水端到相遂寧的麵前。


    相遂寧喝水的功夫,她又找了一把蒲扇出來,蒲扇是舊物,包邊的布都破了,七娘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姑娘來,所以不曾準備,讓姑娘受委屈了,姑娘先坐,我去給姑娘洗兩根黃瓜,都是我自己種的,現摘,脆生生的,吃了去去暑氣。”


    “你不必忙,坐著陪我說說話吧。”相遂寧拉七娘坐下,七娘始終記得她曾是主子,相遂寧坐在炕沿,她隻是拿一個矮凳對坐著說話。


    本不應該坐炕沿的,可除了炕大一些,別的也沒多少坐的地方了。


    無一件值錢物,倒茶的水壺壺嘴兒還有缺口。


    相遂寧取出素銀簪子來,輕輕的插在七娘發間,七娘甚少戴首飾珠釵,家裏也沒那條件,這素銀簪子不打眼,戴在七娘頭上也不出格。


    七娘千恩萬謝,搓著手不知怎麽辦才好。


    兩人低頭說話,說了許多舊事,又說了搬來長福莊以後的事,相較以前那段黑暗的日子,七娘似乎是活過來了,雖穿著布衣,樸素簡單,但眉眼間有了幾分活絡,又勤快又能幹,這長福莊的宅院雖破舊,卻被她收拾的幹幹淨淨,剛才進門時,三四隻小黃鴨歪歪扭扭的在院中菜地找蟲子吃,甚是溫馨。


    “姑娘來找我,是否還有其它事?”七娘問。


    “想找一個人,不知道你們認識不認識,想著劉大哥在城裏趕車,或許有些眉目也說不準。”


    “姑娘要找誰?”


    “想找一個車夫,隻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戴著眼罩。”


    “這個不難。”七娘胸有成竹,別的事幫不上忙,找這個人,簡直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小廚房的窗子支著,兩個男人在裏頭喝酒。


    其中一個人是劉虎。


    劉虎的對麵,還坐著一個男人。


    兩個人打了一壺酒坐著喝,配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酸黃瓜條。


    雖沒什麽好酒菜,二人卻喝的十分熱絡,你一盅我一盅的,不一會兒,背對著窗子的男人就喝多了,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又坐下,嘴裏念念有詞:“別等我有出息,等我有出息,非得拿刀殺了那婆娘。我天天起早貪黑……起早貪黑的駕車,累死累活……就上個月,為了多掙半吊錢,別人不敢接的活我都接,送兩個大漢往後山去,不料被他們按著搶了我幾十個大錢,開始我不依,耳朵都給我揪紫了,這不迴家去,那婆娘不但不心疼,反說我怕死,白丟了錢,說我死了不要緊,錢迴來就行……這婆娘……多早晚讓她知道我的厲害……”


    “許哥哥喝醉了。”劉虎聽他絮絮叨叨的,趕緊扶住他,送他迴家去。


    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劉虎就打了個來迴。


    見相遂寧在,劉虎還特意去淨了麵才恭恭敬敬的上前來說話。


    說起那許哥哥許俊,他不禁歎氣:“這位許哥,是我們搬來長福莊以後才結識的,因我在青城趕車,他也是趕車的,所以有時候一塊出門,天晚了一塊迴來,他家就住在我家對門,都是窮苦人,有時候閑著無事,就坐著喝一杯罷了。”


    “他人怎麽樣?”


    “他這人就是喝酒貪多,無論好酒歹酒都能把自己喝醉,便是隻有一盤子花生米,他也能從天黑喝到天亮。”


    七娘做著針線活插話:“二姑娘不是問他能不能喝酒,你說些別的給二姑娘聽。”


    “說起來我們家跟許俊家也有相似之處,都是一窮二白的人家,我趕車,我媳婦給人家做點心,許俊趕車,他老婆給人家漿洗衣裳。他這個人倒也任勞任怨,有時候下雨,我看趕車的人少了,邀他往家來,他還不肯,說下雨也有人坐車,再等等,遇著人了能多掙個十文八文的。可惜他一隻眼睛看不見,平時戴著眼罩,有的人瞧著害怕,所以他雖努力,可生意並不很好。”


    相遂寧表示理解。


    七娘也附帶的歎了口氣。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誰家的煙囪不冒煙呢。


    許俊家的煙囪冒的煙最大。


    許俊雖上進,可他家的架,吵的比長福莊任何一家都密。


    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有時候睡到半夜裏也能坐起來吵一迴,跟發夢似的。


    這兩口子也沒個消停,這不,剛把許俊送迴去多久啊,就又聽到吵起來了。


    隔著重重的牆,倒聽不太分明。


    隻聽到女人道:“掙的那幾個錢都被你喝了……如此還迴我屋裏做什麽,不如死外頭。”


    “酒水是劉虎請的,我並不曾花錢……你拿棒槌打我幹什麽,你再打……我……等我酒醒了再收拾你……老子的刀也不是白磨的。”


    聲音漸漸小了。


    又聽到摔盆子瓦罐的聲音及一個女人嗚嗚咽咽的哭聲。


    或許是早已習慣了,長福莊的人各幹各的,誰也沒有出來湊熱鬧。


    劉虎跟七娘更是穩如泰山,動也沒動。


    反正去勸架的話,許俊的老婆月娘會哭的更兇,台詞大夥都快會背了,而月娘哭訴的時候,許俊不是在裝死,就是真的睡死過去了。


    “這個許俊,近來有什麽異樣嗎?或者,有什麽憤憤不平的地方?有沒有跟什麽人結怨呢?”相遂寧提醒劉虎:“劉大哥好好迴憶迴憶。”


    劉虎不明白好端端的相遂寧怎麽關心起許俊這個升鬥小民來,但也不好去問,相遂寧問什麽,他也隻能老實迴答:“要說結怨,倒也不至於,我們這種人,大人物也不屑跟我們結怨的,就是怨,也是我們自己的想法,若說憤憤不平,倒還真有一件。”


    劉虎跟七娘交換了個眼神。


    那件事,整個長福莊的人都知道。


    因為那件事,許俊連磨了兩天的刀子,每天天一亮就坐在莊口那水井邊開始磨,“嚓嚓嚓”的磨一天,一直磨到月亮升上來,就著月光還能再磨一會兒,一直磨到亥時去,直蹭的磨刀石都冒火星子。


    他老婆月娘有好幾天不敢出家門,後來許俊總罵她“**”,罵的她在屋裏呆不住,若是以前二人對罵,許俊根本不是月娘對手,當下許俊手裏有武器,嘴再硬沒有刀子硬,月娘深知這個道理,於是天不亮就去給主人家漿洗衣裳,根本不給許俊照麵,過了些天,那件事淡了,許俊不再磨刀了,月娘又重新騎到了他頭上,一天三頓罵是少不了的,反正許俊喝醉了挨罵,不喝醉招人討厭也要挨罵,睡著挨罵,躺著也要挨罵。


    那天是個雨天,天陰,草濕,從早上小雨淅淅瀝瀝的落,越下越大,後來整個青城掛了個雨簾子似的,天地蒼茫一片,騰起的雨水能到人的膝蓋。


    本來下雨天沒什麽生意,見月娘在家躺著,許俊便去酒樓茶館轉轉,想著多掙幾個錢,畢竟下雨天車夫少,競爭沒那麽大,掙了錢,或許月娘還能給幾分好顏色。


    如果能料到後來的事,不知許俊會不會後悔那日的勤懇。


    下小雨的時候,倒拉了兩個客人,掙了十幾文錢,雨太大了,街頭空無一人,馬又餓,一步也不肯往前挪,又怕強行駕馬會使馬受驚,許俊隻能就近進了一家客棧討了個方便,這客棧前頭兩層是吃飯的地方,後頭可以住宿,劉俊將馬拴在後院馬廄上,抱著胳膊站在馬棚裏等雨停。


    沒等到雨停,卻等來了一個熟悉的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遂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有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有鍋並收藏大遂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