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老婆月娘。


    大雨滂沱,花木深重,月娘不是在家裏躺屍嗎?


    許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很遺憾,真是月娘。


    月娘穿淺紫色廣袖衫子,衣衫單薄,斜挽著發髻,一對兒銅耳環搖曳生姿。她的肩膀跟蓮藕一樣白,那白生生的肌膚,隔著薄紗就透出來了。


    這肩膀許俊多年不曾摸了,不是他不想,是月娘不肯,每當許俊借著酒勁兒想把手搭她肩膀上的時候,月娘都像被蠍子蟄了一樣蹦出去,順便嚷嚷一句:“掙那倆小錢,還天天想美事。”


    但憑什麽他許俊不能摸,那老頭就可以摸,甚至還攬著她的腰?


    老頭穿暗金色繡雲紋的袍子,看背影有五十多歲了吧?怎麽他跟月娘如此親密?


    月娘什麽時候跟這老賊勾搭上的?


    難道月娘口味突變忽然喜歡上老蔥了?


    許俊辛辛苦苦趕車,他家月娘竟偷偷摸摸的在客棧裏會男人?會男人也就算了,竟然會老頭?


    看這倆人的樣子,十有八九已經風卷殘雲了。


    許俊握緊馬鞭就要衝上去,不拔老蔥誓不罷休。


    月娘眼尖,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將老頭推出了客棧。天知道那老頭顫顫巍巍的,跑的那樣快,許俊竟然沒追上。


    隔著雨幕,也沒看清老頭的長相。


    許俊燒的臉紅,無心駕車,雨沒停就捉了月娘迴家去。


    月娘一開始不認,說是許俊看錯了。


    瞧著月娘脖子裏的咬痕,許俊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自己老婆什麽時候勾搭了老頭他都不知道,或許時間很長了吧,至少近幾年間,月娘都不讓他近身了。


    欺人太甚。


    當夜雨停,烏雲遮月,許家早早的就關上了院門。


    以前二人爭執,也是關上院門互相撓罷了,多數時候,還是月娘占上風,這一次許俊直接用馬鞭勒著月娘的脖子,告訴她不說實話就勒死她拉倒。


    月娘嚇的發抖,隻得道:“雖說我跟那老頭兒去了客棧,可我也是被逼的,人家權勢大,我不從,怎麽能安生過活?”


    “快說老頭是誰?”


    “是常公公。”


    月娘帶著哭腔喊出這些話,幾乎整個長福莊都聽見了。


    那老頭竟然是常公公。


    自己的老婆竟然出軌了一個太監?


    這是該難過還是該慶幸?


    許俊心中五味雜陳。


    自打知道常公公跟自己老婆苟且,許俊就開始磨刀,刀子磨好了,又重新磨一遍,長福莊的人從水井邊路過,幾乎都避讓他,大夥都知道,他看常公公不順眼了,他或許要去跟常公公拚命了。


    現下好了,常公公死了。


    許俊不再磨刀,駕車迴來竟還哼唱小曲兒,心情不錯還跟隔壁的劉虎喝起了小酒。


    相遂寧離開長福莊的時候,恰巧遇見月娘到水井邊洗衣裳。


    她大約比許俊年長些,眼角已有風霜,嘴唇腥紅,穿油綠色掐腰衫子,係著紅腰帶,又配了條墨綠色長裙,衣衫明亮,臉存笑容。端著個木盆,走路的姿勢有些妖嬈。


    七娘跟月娘互相打了招唿。


    月娘抬眸掃了相遂寧一眼,雖是眼含風霜,那雙眸子卻是顧盼生輝。


    她給相隨遂寧福了一福:“七娘家還有如此貴客。”


    相遂寧給她還了禮。


    月娘已經看見了七娘發間的銀簪子,雖然她顧盼生輝,到底頭上沒有一件體麵首飾,便是銀簪子也沒有一支,於是用很羨慕的語氣道:“你們家劉虎真疼你,瞧瞧這銀簪子,一兩銀子都買不著吧?”


    七娘有些不好意思:“這是相二姑娘送的。”


    這下月娘也不好說什麽了,端盆去打了水,將衣裳泡裏頭,開始有一下沒一下的揉。


    磨豆子的女人剛磨完了豆子,伸了個懶腰欲迴去,不想被月娘潑灑出來的水弄濕了鞋,心下不快,故意道:“月娘,那個大太監常公公死了,你不去給他燒些紙錢嗎?”


    月娘麵無表情的繼續搓衣裳。


    磨豆子的女人也覺得無趣,端起豆粉走了。


    相遂寧不斷迴憶著月娘的神情。


    別人提及常公公時,她神色如舊,並沒有什麽異樣。


    她真的跟常公公有什麽瓜葛?


    如果真有,那隻有兩個可能。


    一,她隱藏的太深了。


    二,她跟常公公早崩了,又或者,她看中了常公公的錢,對常公公這人並沒有什麽興趣?


    鄭仵作的驗屍結果已經出來了,常公公並不是死於氣喘病,而是被人活活勒死,脖子裏的兩道瘀痕就是證據。分明是勒了兩次,真夠心狠手辣的。


    這個結果,幾乎炸裂了青城。


    敢把皇上的近身太監勒死,這人真是驍勇善戰。


    一時間青城議論紛紛。


    大夥紛紛猜測是誰勒死了常公公。


    有的說,是宮中的其它太監幹的,因為嫉妒常公公比他們當紅。


    有的說,是常公公遇見了悍匪,為的是搶常公公家裏的寶貝。


    還有的說,是常公公不正經,碰了不該碰的女人,遭人家滅口了。


    這些消息就跟蒼蠅似的,這裏一隻,那裏一隻,嗡嗡的飛舞。


    茶館、客棧、宮裏宮外都拿這事討論。


    天橋下說書的以此為藍本,能講三天三夜。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府尹大人周升身上。


    周升都愁死了。


    常公公被人勒死,事關重大,至少要給皇上一個交代吧?還要堵上青城老百姓的悠悠之口吧?


    好容易閑下來歪在涼亭裏聽小妾們唱曲兒,這事催的,曲兒是聽不成了,得查案,這種命案青城也不常出,手生的很,可大夥又等不得,民生如沸,得趕緊壓製住,可找兇手的事又沒有頭緒。


    你說愁人不愁人。


    周升就先把鄭仵作給批評了一頓:“不是交待你胡亂看看走個過場就迴來嗎?怎麽還驗出命案來了?你這驗屍結果一出,可知給老爺我帶來多大的麻煩?”


    鄭仵作提著工具箱也很無奈:“大人,經我查驗,常公公根本沒有氣喘病,自然不會因為氣喘病而死,常公公脖子裏的痕跡分明顯示是他殺,大人,我拿著大人給的俸祿,也要仔仔細細的給大人辦事才行,一點兒也不敢馬虎。”


    “沒事找事的東西,趕緊迴家照顧你那癱瘓在床的老婆去吧。”


    鄭仵作提著工具箱退了出去,他老婆癱瘓了半輩子,如今越發嚴重了,他每個月掙那點錢錢差不多都給他老婆抓了藥,如此,沒有案子的時候,他還要在家裏伺候著。


    斷定常公公是他殺,這事瞞不住,周升隻能給皇帝遞了折子,說是他必定竭盡全力,夜以繼日,不眠不休也要盡快抓到兇手,以慰常公公在天之靈。


    這邊又提了常府的家奴並幾個伺候的人來,夾棍一扔,隻說要用重刑,讓他們老實交待,是不是他們殺的。


    家奴們嚇的要死,以頭點地,都說不是。


    周升又問他們可看到什麽人殺了常公公,又問可否知曉常公公跟什麽人有仇。


    家奴們又是搖頭。


    一群隻會搖頭的半大孩子。


    周大人氣的要拿燒紅的烙鐵:“你們是怎麽伺候的,不是天天跟著那太監……那常公公嗎?他跟誰結了仇你們不知?”


    烙鐵燒的通紅,淋點水,“吱吱”的冒煙。


    一個家奴大著膽子迴憶:“是有一個人,是個趕馬車的,那天他故意將糞桶倒我們門口。”


    “倒糞水的事也值得到我這大堂來說,你是怕我這府尹大人太清閑?”說著,周升又命人給烙鐵淋了些水,烙鐵冒出一股白煙,帶著焦糊味兒。


    幾個家奴嚇得臉色發白,再不敢出聲。


    放迴家奴,周升親自迎接八喜。


    八喜如今是皇上派來監督周升辦案的,說是監督,實在有督促周升的意思。


    周升對八喜倒是恭恭敬敬的,又是倒茶,又是上點心,還會表忠心:“八喜公公放心,案子我破得多了,不出三日,定然破案。”


    八喜無心用茶,也吃不下點心,他還是那句話:“天熱不等人,還請周大人快一點兒查清。”


    這邊周升拍胸脯。八喜卻還是不放心:“周大人打算怎麽查?”


    “明天就撒出去四十名衙役,沿街串巷,問問有沒人知道誰跟常公公有瓜葛的,如果是仇殺,總有風聲,如果是財殺,不是說府上沒丟東西嗎?情殺,應該不可能吧?公公的身子也不允許啊。”


    八喜臉色一沉。


    周升忙賠笑:“明日一早就辦,八喜公公放心。”


    果然周升在青城撒了四十名衙役,衙役們見人就問,遇店就進,像一張網子撒了出去,密不透風。


    很快,就查到了天福莊。


    七娘還在院子裏掃鴨糞,就聽見衙役吵吵嚷嚷的跺開了對麵月娘家的門。


    許俊正在院裏拾掇拔了縫的馬車,月娘挨著門嗑著瓜子。


    衙役進去就把許俊控製住了,白閃閃的刀架到許俊的脖子上:“跟我們走一趟。”


    “我犯了什麽事,為什麽拿我?”


    “有什麽話留著以後說,讓你走就走,不要廢話。”


    許俊手上的灰還未洗,就被衙役架走了。


    浩浩蕩蕩的衙役,幾乎塞滿了長福莊的巷子,長福莊的男女老少,甚少見到如此威嚴莊重的時刻。


    幾個婦人抱著孩子探頭觀看。


    “怎麽把許大哥帶走了?他犯了什麽事?”


    “還能有什麽事,肯定是常公公死的事,你沒聽說嗎,常公公是被人勒死的,他不是跟常公公有仇嗎?”抱孩子的婦人朝月娘努了努嘴。


    月娘從院裏嗑瓜子一直嗑到大門口,倚著門口,她望了一眼許俊消失的方向,又低頭麵無表情嗑瓜子。


    七娘端著簸箕出門安慰她:“月娘,或許是一場誤會。許大哥被抓去了,問明白以後,會放他迴來的。”


    “什麽誤會,沒有誤會。”月娘呸了一口,遠遠的吐了一口瓜子皮:“我算看透了,常公公的死,就是許俊幹的。”


    這話說的雲淡風輕,就像講著別家的故事。


    如果別人說這話,還可以理解。


    月娘這樣說,實在讓七娘吃了一驚。


    七娘隻當她說的氣話,提醒她說:“吵歸吵,日子總要過的,切不可說這樣的話,我跟劉虎都相信他不會幹出這樣的事。”


    “人心隔肚皮,你們知道什麽。”月娘冷嗬一聲:“不怕你笑話,自打上迴我跟常公公幽會被他發現,他就窩了一肚子火,天天橫也不是,豎也不是,隻會找我的不痛快,他也不想想,常公公一個太監,我們怎麽能成事?不過是一起避雨罷了,可他偏不信,總罵我不守婦道,又罵常公公欺人太甚。那些天他磨刀你也看見了,天天夜裏念叨要殺了常公公呢,這不,常公公就死了。不是他幹的還有誰?你可還聽說常公公欺負了別人的老婆嗎?”


    月娘這話說的很輕巧。


    七娘差點兒聽紅了臉。


    什麽亂七八糟的,這些汙穢的事,也是能拿出來說的嗎?


    劉虎趕車迴來,已經聽說了這事,也是十分不解:“也不知道是誰舌頭長,把這檔子事告訴了官府,不然官府怎麽不抓別人,偏來抓許大哥呢。”


    “不是別人,正是我。”月娘拍拍手上的灰:“雖我跟他睡一個屋子,可他犯了事,我也不能包庇。就是我去舉報的他。”


    七娘跟劉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再接話。


    以前沒看出來,月娘竟是個如此……有抱負的女人,大義滅親,女中豪傑。


    聯想到相遂寧親自登門打聽許俊的事,七娘覺得事出蹊蹺,還是需要跟相遂寧知會一聲。


    相遂寧聽七娘說許俊被抓的事,也是一愣。


    難得周升動作如此之快。


    相遂寧問七娘:“許俊被抓了,月娘有什麽反應。”


    七娘歎了口氣:“她並沒有什麽反應。”


    七娘將前頭月娘說的話學了一遍,又歎氣道:“看樣子,許大哥是要被關起來了,月娘應該也不會去探望的,許大哥在牢房裏,也不知道能吃上飯不能。”


    “你放心,我會去探望的。”


    “二姑娘要去探望許大哥?”七娘有些意外。


    相遂寧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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