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京城暑熱蒸騰,屋裏雖放了冰盆消暑,窗隙裏偷偷鑽進來的風卻是熱的,拂動衣衫,熏得麵龐微熱。


    戴庭安的喉結滾了滾,目光幽深。


    成婚半年,她不是沒跟他說過軟話。但從沒有哪句話,聽著如這句般動聽勾人——大概是那句“夫君”叫得太軟,聽在戴庭安耳中,她的話不僅是認輸後的羞澀退讓、含意深晦,更像是在撒嬌。


    莫名的情愫悄然蔓延,戴庭安的目光落在她清澈眉眼。


    青姈被他看得有點慌亂,微微垂眸。


    窗外傳來斷斷續續說話的聲音,徐嬤嬤跟夏嫂說了幾句話,便往正屋走來。大抵是不知道戴庭安也在屋裏,她也未在門外停頓,徑直要往裏走。老人家腳步雖輕,青姈既已聽見說話聲,自知她要進來,臉上一紅,慌忙站起身。


    趁著戴庭安沒留意,迅速伸手將那小虎搶到手裏,而後退了兩步。


    “物歸原主,可別再耍賴了。”她強作鎮定,將東西藏在袖中,扭身便往外走。


    裙裾輕搖,轉身的那瞬間,戴庭安看得分明,她那柔嫩的耳垂漲得泛紅,掩袖疾走,一溜煙便跑到了外麵。


    他自顧自地輕笑了下,修長的腿伸開,徑直躺在她繡榻上。


    ……


    徐嬤嬤找青姈是有事商議。


    青姈的生父謝冬陽戰死沙場後,每年忌辰時,母女倆都會去寺裏進香,從無間斷。因馮家與謝家交情極深,馮夫人每年也會帶馮元娥一道去。如今竇氏已然過世,青姈今晨便遣徐嬤嬤親自去了趟馮家,問她們何時有空。


    徐嬤嬤進屋來,就是想迴稟此事。


    “馮夫人說她這兩日都閑著,少夫人哪天得空,一道去寺裏就成。”


    “那就十六吧,也是正日子。”青姈理了理鬢發,笑容微斂,遂同徐嬤嬤去廂房準備。


    到得那日,她便帶兩個丫鬟隨身,同馮家母女一道去城外的金明寺進香。因是禱祝,打扮得便頗為簡素,為免途中招眼,也隻乘一輛青帷馬車,到得寺裏,按例先去拜會方丈,而後到大雄寶殿進香。


    金明寺的香火不算旺盛,那方丈卻是謝冬陽的舊識,留三人用茶,至日頭微偏才辭別。


    自青姈嫁入侯府,除了隨周氏赴宴外,尋常出府的次數都有點,跟馮元娥碰麵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兩人難得聚到一處,瞧著天色尚早,也不急著進城迴府,馬車拐個彎,朝城西的三裏河去散心,找個臨河的酒樓坐下,就著四野開闊的景致喝茶談天。


    誰知事不湊巧,臨行前竟碰見了個貴人——恭王。


    恭王殿下年才十七,因陳貴妃極得盛寵,加之元和帝有意打壓嫡長所出的肅王,頗得帝心。陳貴妃為給他添羽翼,尋了個高門貴女當王妃,可惜夫妻倆性情不太合,外頭瞧著鸞鳳和鳴,實則貌合神離。


    恭王風華茂盛的年紀,王府裏的正妃側妃皆是貴妃所賜,他卻總沒碰到個合心意的人,豈能甘心?


    如今迎麵碰見青姈,那目光便直直瞥了過來。


    美人身姿修長,淡雅半臂下玉白襦裙搖曳,發間隻以珠釵點綴,打扮得不算惹眼,那身氣質卻惹人注目。夏日裏衣衫單薄,勾勒出窈窕身段,她的眉眼很漂亮,眉如遠山含黛,底下兩汪清泉似的桃花眼,顧盼談笑間眼波勾人。


    這般嬌麗品貌,若加脂粉點染,得綾羅金玉裝飾,怕是能豔麗逼人。


    恭王的目光黏上去,便有些挪不開了。


    青姈留意到幾步外那兩道目光,心裏不由微沉。


    她在陳府時,雖偶爾跟著母親赴宴見見世麵,畢竟隨母改嫁、未入族譜的身份擺在那兒,除了顧藏舟因舊日相識而格外留意,她甚少能見貴人。似肅王、恭王這般鳳子龍孫,更是無緣得見,也因此安然無事。


    但青姈記得清楚,前世在嫁入靖遠侯府前,她曾碰見過恭王一次。


    也是那次照麵,令恭王生了色心,有意納她入府為妾,顧藏舟盛怒之下親自趕跑恭王,公然得罪王府。也因此事,鎮國公府不好動顧藏舟,便遷怒於她,暗裏攛掇著送去衝喜。


    此生她早早嫁給戴庭安,赴宴時也有意避開此人。


    誰知今日倒黴,竟在這裏碰見。


    青姈不動聲色地收迴目光,隻當沒認出他。誰知那位沒放著酒樓門前寬敞的路不走,腳步微轉,徑直跟到了青姈她們想走的那條甬道。他今日是出城散心,並未帶儀仗和王府衛隊,隻有仆從護衛隨侍,卻是烏壓壓的眾星拱月。


    一群人湧過來,青姈不得不駐足。


    跟在恭王身後的隨從當即提醒道:“見了恭王殿下,還不行禮?”


    到了這地步,青姈如何還能明知身份卻視而不見?隻好馮家母女一道,恭恭敬敬地行禮拜見,而後避讓在側。


    恭王卻不急著過去,錦衣搖動,走到她跟前,“你是哪家的?”


    與前世全然相同的語調,令青姈脊背微繃。


    不過那時她落難後孤苦無依,如今卻有戴庭安的庇護,無需太過顧忌。遂垂首為禮,端然道:“民婦謝氏,拜見殿下。”


    這讓恭王有些意外。


    不過美人在前,容貌氣度皆合乎口味,看她打扮簡素,隨從不多,想必雖是富貴之家,卻非金堆玉砌的高門貴戶。以他的身份,若是強娶來做個侍妾,也未嚐不可。遂問道:“嫁了誰?”


    “外子是靖遠侯府的戴庭安。”


    清冷的聲音,語調沒半分波動,卻讓恭王眉頭微皺。他當然知道戴庭安是誰,靖遠侯府的養子,在沙場上混了幾年,戰功不知有多少,威風卻不小。聽聞年初他被肅王刺殺,險些喪命,娶了個罪臣之女去衝喜,卻原來竟是她麽?


    論起來,戴家那幾個兒子跟他也算表親,可靖遠候老奸巨猾,不肯在朝堂上為他效力,也是個可惡的人。戴庭安一個侯府養子,區區刑部主事,怎就張狂至此?


    他心中暗哂,自知戴家畢竟有侯位在身,不宜招惹,卻又舍不得可心的容貌。


    猶豫之間,青姈行禮告辭,匆匆離開。


    恭王站在原處,看著他走遠,終是沒能按捺住色心,命隨從找個靠得住的人,暗裏盯著,瞧瞧她是否說了謊,若真是戴庭安的妻子,在侯府處境如何等等。


    隨從當即應命安排。


    ……


    因這場意外,青姈迴城後並沒再去別處,在岔路口跟馮家母女分開,各自迴府。


    至於恭王安排的事,她自是沒察覺的。


    這種眼線卻瞞不住戴庭安。


    在元和帝的眼皮子底下謀事,十數年的經營後,京城內外都有他的眼線,雖不像皇城司那般惹眼,卻也是頗為嚴密。上迴肅王狗急跳牆,安排人行刺,險些傷他性命,這等教訓過後豈能疏忽?是以青姈和周氏每迴出門,都有暗衛不遠不近地護著。


    恭王派人盯梢,一路跟到侯府附近,輕易被暗衛察覺。


    不過貿然去捉人,未免暴露侯府外的防衛,暗衛沒敢打草驚蛇,隻偷偷上報給魏鳴。魏鳴遂入府迴稟,戴庭安聽得事涉青姈,便命捉進來審問。


    這事自然容易,魏鳴假作有事出門,途中察覺有人鬼鬼祟祟,徑直拿下,將賊人堂而皇之地捉緊府裏審問。這一問,才知今日青姈出城,已不慎被恭王盯上,聽那意思,恭王是賊心未死,仍暗裏打著主意呢!


    戴庭安聞言,沉眉冷笑。


    當晚將人扣在府裏,次日清晨將人五花大綁地捆了,扔在馬車後麵,親自拜訪恭王府。


    直到派出去的眼線被丟到跟前,恭王才知昨日隨手安排的事泄露,當著戴庭安的麵,臉色十分難看。戴庭安的神情也沒好到那裏去,冷得跟臘月寒冰似的,敲打了一番,按死了恭王那顆覬覦臣妻的心,才沉著臉出門。


    恭王府裏鬧了個不愉快,外頭動靜鬧得也不小。


    那眼線被戴庭安綁在馬車後麵,巡街似的招搖一路,最後停到恭王府跟前,早已引得百姓猜測紛紜。後來不知是誰說,那人是失禮於靖遠侯府的少夫人,觸動了戴庭安的脾氣,這位爺本就離經叛道,直接找上恭王府算賬去了。


    其中真假無人知曉,但戴將軍護妻之名,卻就此傳開。


    靖遠侯府裏的青姈對此一無所知,留意戴庭安的人,卻都聽到了些風聲。


    譬如徐相。


    徐相雖長了個肥胖鬆軟的身體,為人也和氣,在朝堂似乎無力與梁勳相爭,卻絕不是真的平庸——自元和帝即位後,梁勳的相位坐了多久,他的相位有多久。底下的朝臣們換來換去,頃刻翻覆者不在少數,他卻能屹立不倒,穩穩站在梁勳身後,本事決不可小覷。


    自當年被戴毅招攬,他韜光養晦十餘年,在戴庭安進京後,更是殫精竭慮。


    便是傾心於戴庭安的親孫女被婉拒,也不曾有半分動搖。


    先前聽聞戴庭安娶妻衝喜時,他特地問過魏鳴,得知是娶來應付訪客,往後會送出京城,便不曾過問。誰知今日,戴庭安會為一介女流鬧到恭王府裏去?


    徐相思來想去,也沒明白這般動靜於大計有何益處,卻知道此刻跟恭王府交惡,對戴庭安絕無益處。斟酌了許久,次日抽了點空暇,尋由頭進了靖遠侯府,直奔戴庭安的書房去——打算在這事兒上勸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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