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馬車駛出城門,那種詭異的尷尬才無聲消融。


    進了臘月,從高門府邸到市井人家都陸續籌備起過年的事,商鋪裏生意興隆,就連城門口都比尋常熱鬧。青姈在一段裝死般的沉默後,終於拋開了雜念,抬眼看向戴庭安,那位原本闔目養神的,不知怎麽突然睜眼,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戴將軍。”青姈下意識地以稱唿緩解尷尬。


    戴庭安:“嗯?”


    說完後直覺要冷場,又漫不經心地道:“為何去查薛玉的人?”


    “為了家父。他的案子雖已結了,我卻總不死心,前兩日聽聞有些事牽扯到他,還專門找人打聽。後來得知是大理寺的薛玉借著他的名頭碰過兩位嫌犯,是將軍從宿州帶迴的。我想,將軍費那麽大功夫帶迴的人,這薛玉去打歪主意,身上恐怕有貓膩。”


    朝堂上的波譎雲詭從她嘴裏說出來,雲淡風輕。


    戴庭安眸光稍緊。


    蔡隱家奴的案子雖因肅王和梁相的暗裏角逐而在涉事官員間悄然流傳,以青姈的身份,卻不可能觸到這些機密。更何況,這其中牽扯的薛玉,更是藏得極為隱蔽。


    他眯了眯眸子,“誰幫你查的?”


    青姈低眉咬著唇沒說話。


    戴庭安似笑了下,“顧藏舟?”


    ——她的底細他已查過,從謝冬陽到陳文毅,乃至馮震一家和顧藏舟,跟青姈往來密切的人與事,很快就送到了跟前。這些人裏,能有本事觸碰到這些機密,再送到她耳朵裏的,唯有顧藏舟。


    戴庭安倒是沒想到,鎮國公府那位嫡長孫瞧著持重端穩,竟然還是個情種。


    青姈也沒否認,隻含糊道:“我跟顧公子確實相識。”


    相識之外交情有多深,戴庭安沒追問。


    青姈續道:“巧的是我聽說了件關於他的秘事,若此事抖露出來,薛玉後院起火,他家夫人性情耿直剛烈,恐怕不會允他打著嶽父的旗號為非作歹。薛玉的密謀,自然不攻而破。而那秘事——”她頓了下,賣個關子,“就在河陽村。”


    錦簾微晃,她縮坐在披風裏,那雙桃花般的眼睛裏波紋微漾,暗藏瀲灩光芒。哪怕衣裳素淨,發間並無金玉裝飾,那容色亦如明珠映於暗夜,神采煥發。


    戴庭安的目光在她眉眼間停頓,片刻後挪開。


    “看過再說。”


    ……


    河陽村是京郊的一處村落,離東華門不算遠。


    蹲伏在天子腳下的村落,比別處的鎮子還繁華些,一座座院落矗立在阡陌田野間,依山傍水之處還有富貴人家的苑林別居。


    青姈帶戴庭安去的是個三進的院子,坐落在山腳。


    才晌午時分,日頭尚暖,照在積雪半融的草地,有枯樹橫斜。


    馬車停在高處,將院中情形一覽無餘,院門口一位壯漢把守,裏麵兩個健壯仆婦,兩位年紀尚弱的丫鬟,都在青煙扶搖的廚房忙活。院子正中有秋千,一位婦人抱著個孩子,在那秋千上輕晃。


    站在遠處看不清她的麵容,但那身段氣質卻溫婉得很。


    那是薛玉養的外室,叫夏憐姿。


    青姈咬了咬牙,將她打聽到的事解釋給戴庭安聽。


    據說薛玉在上京趕考前,也是當地頗有點名氣的才子,長了副好相貌,又有才學在身,頗受閨閣女兒的青睞。


    身為縣令之女的夏憐姿比他小四五歲,孺慕他的風姿,暗許芳心。她生得好看,縣令府裏養出的姑娘,氣度也遠在小戶女兒之上,少女豆蔻芳年,輕易撥動薛玉的心。


    隻是彼時薛玉並無功名在身,又有些傲氣,不肯以白身求娶夏姑娘,便許了諾言,定要進京博得功名,闖出片天地,風風光光地去取心上人。


    這一闖就是好幾年。


    薛玉有了功名在身,眼見暫時跳不出流外小吏的圈子,便趕著迴鄉,誰知夏憐姿已不知所蹤。他一番打聽,才知道在他上京的第三年,縣令便獲罪被流放邊遠苦寒之處,妻女皆不知所蹤,而他在京城身份低微,沒聽到過半點風聲。


    之後,薛玉灰心迴京,娶了喪夫待嫁的蘇染冬。


    借著嶽父的提拔,薛玉仕途漸漸順暢,也結交了新朋友,慢慢往上爬。


    直到前年底,他遇到孤身進京的夏憐姿。


    失散十年的情人重逢,薛玉細問之下,才知道當初夏憐姿家道中落後隨母投靠舅家,卻因生活艱難被趕出大門。後來流離輾轉,她一心到京城尋他,吃了許多的苦才保住性命,二十歲出頭的女子穿著破衣舊衫,楚楚可憐,趴在他懷裏便哭了起來。


    薛玉在蘇家形如贅婿,與蘇染冬成婚數年卻無半個兒女。


    碰見年少時鍾情愛慕之人,對方又溫柔小意,萬般柔情,豈能不動心?


    怕蘇染冬知道後殺上門,薛玉特地尋了京郊的村落養著夏憐姿,找仆婦丫鬟照顧,他借著公務的由頭,或來此處廝磨溫柔,或在京城客棧裏密會,兩處得意。


    很快夏憐姿就有了身孕,誕下個兒子,便是此刻抱在懷裏的那位。


    薛玉急著投靠肅王找新的靠山,恐怕與此也不無關係。


    ……


    青姈說得簡略,聲音也愈來愈低。


    這般男女隱晦之事,牽扯到夫妻外室私生子,她一個待嫁閨中的姑娘說給男子聽,畢竟難以啟齒。可事涉機密,青姈別無選擇,隻能硬著頭皮親自來。


    說完後,她竭力擺出風輕雲淡的模樣,盯著腳尖的枯草,看都不敢看戴庭安一眼。


    戴庭安沒出聲,隻側頭覷著她。


    她剛開口時,他確實是詫異的。千算萬算,都沒料到這姑娘如此大膽,這種事也敢說給他這不算熟悉的男人。看她別開腦袋躲他的目光,甚至還彎了彎唇角,然而聽到末尾,他卻笑不出來了。


    這世上沒有幾個姑娘會拿清譽玩笑,尤其是這種事,若非親信,絕不會開口談及。


    她顯然也很難為情。


    喪父喪母,淪落為罪臣之女,狠心貪婪的繼兄嫂隻知圖謀銀錢,她的日子顯然不好過。而闔府落難之後,卻隻有她記著陳文毅的案子,獨自奔走,不管來意如何,至少這份孤勇是旁人少有的。


    戴庭安沒去戳她緊繃著的敏感神經,隻淡聲道:“外麵冷,上車說。”


    兩人先後登車,戴庭安命人驅車至僻靜處。


    剛才的微妙尷尬也隨之拋遠。


    待馬車停穩時,戴庭安跳過薛玉的詳細,隻抬眉道:“這等私事,你如何得知?”


    “從前在承恩寺的養濟院認識了一位婆婆,她跟夏憐姿的仆婦相熟,幫著套問出來的。都是無足輕重的百姓,隻想過安穩日子,幫著探問消息已冒了大風險,想必將軍不會再讓我招出她的身份吧?”


    青姈微微抬眼,藏幾分忐忑試探。


    戴庭安注視著她,那雙眼睛泓邃清冷,隔著咫尺距離逼視過來,像是黑雲壓城,威壓懾人,令小心思無處遁形。


    青姈不閃不避,眼底清澈堅韌,能一探到底的敞亮。


    戴庭安還算滿意,“為何找我?”


    “我想知道家父究竟為何而死,死在誰手裏。”


    “顧藏舟不幫你?”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叫青姈心裏一沉,她斟酌著言辭,道:“顧公子做不到這件事,也可能他不願意做。過去的交情隻夠請他探聽點消息而已,將軍或許還不知道,我與他已成路人,他未必會再幫我,我也不可能再去求他。”


    “所以——”戴庭安躬身靠近,唇角微挑,“你就在去宿州的路上等我?”


    舊事重提,令青姈唿吸微緊。


    戴庭安幾乎是半蹲起來,扶著廂壁居高臨下地逼視她,眉目間溫度褪盡,就連聲音都是陰惻惻的,輕捏住她的下巴,緩聲道:“你該知道,想算計我的人大多都死了。”


    他的唇邊分明在笑,露了森白的牙齒,神情裏卻沒半絲笑意,如黑雲驟來,遮天蔽日。


    青姈哪怕早知他翻臉比翻書快,牙齒也微微打顫起來。


    臉頰被他輕輕捏著,明明指腹溫軟,卻叫她起了身雞皮疙瘩。


    真心投靠與蓄意算計之間,隻隔一線。


    他這雙手殺人無數,哪怕沒半寸利刃,隻消指頭下滑些許,便能輕易取她的性命。這樣的事她不是沒見過,這個俊美清冷的男人對潛入他身邊圖謀不軌的人從不手軟。而她過於主動的行徑確實會勾動疑心,若不能妥善應對,今日還不知會怎樣迴城。


    青姈被迫仰頭,整個人緊緊縮成一團。


    “我知道。”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竭力讓身體放鬆,咽了咽口水,“我並無異心。”


    戴庭安的神情沒有半點鬆動。


    青姈被他籠罩著退無可退,覺得雙唇幹燥得似要裂開,輕舔了舔,“將軍應該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武將,在邊關守了十多年,最終戰死沙場。我自幼長在邊塞,知道真正的軍中兵將是怎樣的。將軍為安定邊疆殺敵無算,拚死護衛百姓,有些東西印在骨血裏,不是麽?”


    最後半句話她咬得格外清晰。


    戴庭安身上那股冷厲似乎稍稍收斂。


    青姈擦去手心的冷汗,續道:“顧公子長在京城,侍讀皇子身側,秉性與將軍截然不同。家父的事他最多礙於良心打探消息,卻絕不會做別的,畢竟他是皇後的侄子,肅王的表弟。我與他,早已走上岔路。”


    這話出自真心,沒半點偽飾。


    戴庭安緊繃著的身姿隨之稍稍鬆弛。


    “我未必會幫忙,你這樣卻很危險。”他低聲說,目光在她眉眼間緩緩逡巡。


    青姈笑了笑,幹燥嫩紅的嘴唇勾起,眼底卻是近乎深潭般的平靜,“還能危險到哪裏去呢。我已沒什麽可失去的,隻想討迴公道。”她像是如釋重負,隔著兩寸的距離坦然迎著他俯視的目光,輕吐了口氣。


    氣息落在戴庭安的臉上,是溫熱的。


    咫尺距離,少女的體香幽幽落在鼻端。他這才留意到,除了眉眼妙麗勾人,她的唇柔軟嫩紅,也很漂亮。


    作者有話要說:蟹蟹星晴的地雷~~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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