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姈連著兩晚夢見了母親。


    夢境淩亂斷續,是她幼時在塞北,母親養花調香、倚窗做針線,躺在夏夜樹蔭下,教她認參商星宿。是闔家進了京城,母女倆赴宴看燈,綺羅華彩映照著燈光,女人溫婉豐腴,比公侯府邸的貴婦還明豔照人。


    然而那一切,終都付於染紅天際的烈火,母親在裏麵掙紮,神情痛苦而絕望。


    青姈從夢裏驚醒,紅綃簾帳長垂。


    屋裏炭盆高燒,熏得滿室溫暖如春,博山爐裏甜香嫋嫋,身旁竇姨媽睡得正熟。她翻了個身,摳著枕上繡的海棠花紋,就那樣睜著眼睛躺到晨曦載曜。


    這日天氣倒不錯,晴空朗照,庭院暖融。


    青姈在廊下閑坐,想著過世的爹娘,心緒起伏,索性起身去尋竇姨媽,想麻煩她到集市上買幾個瓠瓜,再少買些醬油、醋、麻油等東西來。這事兒不難,都是尋常用物,出驛館過兩條街便有商鋪,容易得很。


    竇姨媽隻是好奇,“買瓠瓜做什麽?”


    “做素燒鵝吃,很簡單的,蒸熟就行。”青姈對著竇姨媽滿頭霧水的眼神,唇邊抿起微笑,“母親愛吃那個。她會燒的菜很少,素燒鵝卻做得很好吃,清淡軟糯,又不會膩,以前我老纏著她做。”


    而自從母親去世後,她已很久沒吃過了。


    青姈抱著竇姨媽的手臂,難得撒嬌,“咱們今天閑著,做來嚐嚐好不好?”


    竇姨媽哪看不出來她的心思,微笑頷首,“我這就去。”


    她走後,青姈又找夥計借個小火爐和蒸鍋。


    驛館裏的廚房不能隨便給客人用,但因時常有人生病煎藥,火爐倒不少。伺候女眷的夥計是個婦人,長得一團和氣,做事也手腳麻利,很快拿來爐子和炭,又幫忙找了個敞口的煎藥陶鍋。


    青姈含笑道謝,將火爐和鍋支在簷下。


    日頭暖洋洋的照在庭院,屋裏有炭盆,她夾了幾塊出來,又放新炭進去生火。


    這事兒倒手生得很,青姈搗鼓了半天才弄出點火苗,忙找個破扇,擼起袖子扇風。炭上有灰土,被風吹出來落在嫩白的手背,連腕間珍重戴著的手釧都沾了灰,她趕緊小心褪下,放在旁邊矮凳上。


    那是母親給她的生辰禮物,她變賣了所有首飾,卻舍不得手釧,一直藏在箱底。這次出門的時日長,她怕白氏趁機亂翻箱子時偷走手釧,便隨身戴著,可不能弄髒了。


    好在折騰半天後,爐中火勢漸旺。


    青姈心滿意足,扭身去外麵折竹枝,打算編個蒸屜。


    才踏出院門,側頭便見戴庭安大步走來。


    他似是有事要出去,披著墨色大氅,步履如風。


    青姈駐足行禮,“戴將軍。”


    “嗯。”戴庭安頷首,經過她身邊時忽然頓住。


    他轉過身,清冷目光落在青姈那張花貓似的臉蛋——嬌嫩膩白的臉頰上沾了灰塵,還抹出幾道煤黑的印記,格外顯眼。她卻恍然未覺,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有點茫然的摸了摸臉蛋,再添一道淺淺的爪印。


    甚至連她那件昭君兜上都沾了些灰,如同雪地裏潑了淡墨。


    戴庭安冷邃的眼底浮起笑意。


    他握拳抵在唇上輕咳了聲,提醒道:“謝姑娘,出門前記得照鏡子。”說罷,抿著笑轉身,走出兩步又迴頭看了眼她,沒瞧夠似的。


    剩下青姈站在原地,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眨了眨眼睛。


    生火弄髒臉而已,有那麽好笑嗎?


    嘁。


    ……


    青姈沒理會戴庭安,仍扭身去折竹枝。


    很快竇姨媽就買迴了瓠瓜,洗幹淨對半切開,往瓜瓤上切個十字,很快就能蒸熟。青姈按著母親以前交的配方將蘸料做好,等瓜肉透明蒸熟,拿勺子挖出來蘸上醬送到嘴裏,軟爛甜香,不油不膩,味道跟當時母親調製的一模一樣。


    青姈吃了幾勺,甚是滿足。


    可惜這煮藥的鍋太小,每次隻能蒸兩塊,姨侄倆各吃了半個,竇姨媽心血來潮,去街上買別的吃食當午飯,青姈仍在廊下蒸瓜。


    蒸到一半時,院裏卻進來個不速之客。


    是先前在蔡府門前碰見的陳未霜。


    她是來找戴庭安的,到那邊卻撲個空,便在附近溜達等他迴來。無意中掃見院裏有個熟悉的身影,陳未霜認出那是青姈,帶著隨從就進來了。


    那日蔡府門前,戴庭安出言維護青姈,陳未霜仍記著舊賬。


    見青姈大冬天的在廊下扇火煮飯,陳未霜出口便是笑吟吟的奚落,“謝姑娘好能幹,都會煮飯了。我瞧瞧,裏頭是什麽。”說著,便朝身旁丫鬟遞個眼色。那丫鬟仗著是貴妃母家,橫行慣了,上前便揭開鍋蓋。


    熱氣騰騰的竹架上,瓠瓜散出清香。


    青姈微怒,劈手奪了鍋蓋放迴去。


    陳未霜遂掩唇輕笑,“那是什麽東西,瞧著好寒磣。謝姑娘從前錦衣玉食,哪能吃這個,你若缺銀錢使,盡管跟我們說就是了。畢竟是舊日相識,還是能施舍些金銀,別客氣才好呢。”


    說著,踱步到青姈跟前,一副幸災樂禍看戲的模樣。


    青姈淡然抬眉,雙眸如水,聲音沉靜。


    “陳姑娘有此善心最好,我縱用不上,街頭乞兒挨餓受凍,拿出去也能救兩條性命。若還想施舍行善,也可送到京城承恩寺的養濟院,裏頭都是孤寡貧寒之人,定會感沐恩德。”


    陳未霜養尊處優、皇親貴胄,哪會去那種地方。也就謝青姈這種商戶出身的,黑心做生意良心不安,才會往那兒送銀錢。


    這樣想著,她不屑地哼了聲。


    青姈哂笑。


    陳家仗著貴妃之勢,為恭王結交黨羽,宮內宮外開銷極大,暗裏搜刮民脂民膏、侵占良田財產,青姈聽到過好些風聲。她沒拿這事刺過陳未霜,對方又何必跑來說風涼話?遂淡聲道:“若舍不得,就不必貪嘴上便宜了。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不送。”


    “這寒磣地方,我也不屑待。”


    陳未霜嗤笑著,意猶未盡,瞧見青姈跟前的火爐湯鍋後心思微動,臨走前故意使壞,拿膝蓋撞向陶鍋。那鍋哪受得住這力道,哐啷一聲便翻倒下來,青姈嚇得往後跳開,低頭就見滿鍋熱水潑灑在地,瓠瓜摔落,陶鍋滾向簷外,徑直撞倒矮凳。


    青姈一聲驚唿,伸手去搶上麵的香珠手釧。


    手釧卻已被撞飛,啪的一聲摔在簷下石板,那陶鍋砸上去,哐當碎成兩半。


    青姈猛跳的心髒也似在那瞬間哢嚓輕響。


    她跳下台階,迅速扒開陶鍋,香珠手釧被燙得髒汙,已砸壞了兩粒。


    那香珠都是母親摩挲過無數遍的,佛前誦經為她求福。


    就這麽被無端生事的陳未霜毀了兩粒。


    一股怒火騰地湧入腦海,青姈大怒,一手拾起手釧,一手從台階上抄起夾炭的鐵鉗,不管不顧地往陳未霜身上砸過去。


    那位腰上被鐵鉗掃中,悶疼入骨,陳未霜驚叫唿痛,沉了臉才想算賬,鐵鉗又砸了過來。她驚恐躲閃,眼見青姈雙目赤紅瘋虎似的,手裏還有兇器,她身邊隻有嬌養的丫鬟,哪還敢逗留,拔腿就往外跑。


    周圍丫鬟也沒見過這陣仗,跟著主子隻管逃。


    青姈拎著鐵鉗追出去,看她們跑得老遠,盛怒之下直接摔出鐵鉗便砸過去。落在最後的是揭鍋蓋那丫鬟,被鐵鉗砸中膝彎也不敢迴頭,瘸著腿抱頭鼠竄。


    青姈的力氣仿佛也在鐵鉗摔出後抽離。


    她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掌,看著那兩粒碎了的香珠,握緊的指甲幾乎掐到肉裏。


    人善被人欺,無權無勢也被欺,這筆賬她記著!


    ……


    戴庭安處理完事情迴來,沒碰上狼狽逃竄的陳未霜,隻看到青姈站在那裏。


    冬日天晴,陽光還算溫暖,她沒罩披風,獨自站在院牆旁邊,青絲堆在頭頂,身影纖秀修長,卻也格外單薄。他故意放重腳步,她聽見動靜看過來,瞥了他一眼,迅速別過身去,一聲兒沒出就讓在道旁。


    那一瞥,戴庭安看得明白,她的眼眶泛紅,眼底有水霧朦朧。


    他有點疑惑地打量,青姈索性踏過草叢到角落裏蹲著,背對著他。


    戴庭安愣住了。


    明明是想蹭他的隊伍往返京城,禮數也周全客氣,方才看他的眼神裏怎麽卻有恨惱?他在沙場殺敵無數,迴京城後亦不掩陰鷙狠厲,卻從不欺辱無辜婦孺。擰眉稍加迴思,想起臨出門前碰見時她臉上花貓似的,隨口調侃了一句。


    難道就是那句惹的禍?


    他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她的生父戰死沙場,養父盡忠職守卻遭人構陷身亡,累得她孤身落難,好好的官家千金淪落到要靠雙手生火做飯,本就受盡委屈,還被人拿來調侃取笑,或許真戳到了痛處。


    他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勸也不是。


    端著滿身清冷駐足片刻,見青姈獨自蹲在牆角悶聲不語,戴庭安終是抬步走了過去。


    積雪被踩得吱呀作響,青姈捏緊香珠手釧,盯著積雪努力平複情緒。聽見那腳步聲,她拿餘光瞥了一眼,看到一角墨青的披風晃了晃,隨後,戴庭安那雙墨色的靴子停在兩步外,他蹲身看著她,指尖挑著個小小的錦袋。


    “之前是我唐突。”他的聲音分明僵硬,將那錦袋往前遞了遞。


    青姈紅著眼圈詫然看他。


    戴庭安眉目冷峻,有點尷尬地垂眼,解釋道:“最後半袋蜜餞,送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嘖嘖嘖←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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