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的氣候比京城稍暖,驛館裏紅梅初綻。


    戴庭安這趟來宿州有不少事做,青姈打算迴京時也隨他同行,行程寬裕得很。兩人的屋舍離得不算太遠,偶爾碰見,她行禮招唿,戴庭安已不是最初的清冷淡漠。


    沒處在前世那樣重病垂死、危機四伏的境地,他甚少流露陰鷙狠厲的那麵。


    青姈看著他的身影,時常會暗自琢磨。


    當夫妻的那半年,戴庭安沒跟她泄露過機密,但身在侯府、照顧起居,聽著內外消息,青姈仍能拚湊出許多隱情。他被行刺身負重傷,是因觸碰了肅王的生死之線,戴庭安有能耐防住肅王的明槍暗箭,卻沒想到侯府裏竟也有人趁機痛下殺手。


    也因此,戴庭安在京城的謀劃受創,不得不以兵戎烽煙奪迴皇位。


    蔡隱的事是他砍向肅王的第一刀,到明年春末,便會是那場致命刺殺。


    她得盡早尋機會提醒。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仍是去舅舅家——這事關乎母親的死因。


    青姈的外祖家是北地富戶,外祖父走南闖北地長見識,也帶迴了不少桃花韻事,膝下五個兒子四個女兒,枝葉極為繁茂。青姈的母親是正室次女,住在宿州城的這位舅舅名南山,也是妾室所出。


    竇南山自知能繼承的家業有限,十多年前便來宿州一帶,靠著早有往來的宿州朋友和老家帶來的資財站穩腳跟,如今也頗有家業。


    既是經商謀生,就得仰賴官府照拂,少招惹事端。


    而驛館之外,卻有不少蔡家的眼線虎視眈眈。


    青姈怕倉促行事會連累舅舅,最初幾日都沒貿然去拜訪,隻尋了個帷帽戴著,一日幾趟地從側門出去,與竇姨媽閑逛鄰近的商鋪。


    起初還有人尾隨盯梢,次數多了沒瞧出端倪,那些豪奴沒了耐心,身後總算幹淨。


    青姈這才放心,遂雇了輛馬車去竇家。


    ……


    竇家在城南,周遭住著的多是富戶,屋舍鱗次、樓台高聳。


    姨侄倆登門時,竇南山出門跑生意去了,隻有舅媽鍾氏在府裏,將賬本搬到暖閣細細翻看,順便看先生教膝下一雙兒女識字。


    見了青姈和竇姨媽,鍾氏顯然很詫異,驚喜之下,連忙吩咐人整治了好菜招待。那姐弟倆生在商戶,倒也不認生,長姐從前到京城見過青姈,招唿得甚是熱情,弟弟生得玉雪可愛,胖嘟嘟的一張臉,很招人喜歡。


    青姈和竇姨媽帶了不少禮物,送給姐弟倆,一團高興。


    鍾氏時常陪著丈夫應付生意上的事,極有眼色,飯後打發兒女迴去練字,將青姈和竇姨媽請入暖閣裏坐著,奉上香茶和糕點蜜餞。


    兩處路途遙遠,彼此也有許久沒見麵。


    說著近況,難免提起陳家的變故,提起青姈早亡的母親。


    青姈手裏捧著暖熱香茶,順勢問道:“去年舅媽來京城的時候曾給母親送過一副枕頭,枕著很舒服,也很漂亮,舅媽還還記得是在哪買的嗎?”


    “鍾樓南街的夢裏香。”鍾氏記得倒清楚,指著短榻上的一副引枕,“我家裏許多都是那家的。夢裏香的名氣不大,枕頭做得其實極好,掌櫃跟你舅舅還是朋友呢,時常有生意往來。”


    青姈追問道:“還有人知道這事嗎?”


    這話問得古怪,鍾氏一時間沒頭緒,就聽她提醒道:“比如我嫂嫂。”


    “她呀,她知道!”鍾氏記性很不錯,“她說那枕頭質地很好,她很喜歡,想買來用,問我是哪裏買的。我原想再買了送她,她又不讓,說這事有點難為情,她悄悄買就是,別叫旁人知道,免得人笑話她——她實是想多了,看到好東西誰都喜歡,有什麽可笑話的。”


    鍾氏說得渾不在意,青姈卻是眸光驟緊。


    是啊,不過是個枕頭,誰會在意呢?


    可母親的命,偏偏就斷送在這無人在意的東西上。若非前世臨死得知母親的死有蹊蹺,又經了漫長琢磨,她怕是永遠都想不通其中關竅。


    青姈垂下腦袋,捏緊了手,貼著薄瓷的指腹微微發燙。


    鍾氏瞧見她那幾乎失去血色的指甲,聲音溫柔,“怎麽了?”


    “沒事,就是有點想念母親。”青姈放下茶杯,勉強勾出點微笑。


    鍾氏歎了口氣,溫聲道:“好孩子,別難受,你母親去了,我和姨媽照樣疼你。”


    青姈點點頭,又將話題扯到表妹身上。


    ……


    那一瞬間的心緒激蕩與神情驟轉,鍾氏沒深想,竇姨媽卻瞧出來了。


    冒著嚴寒到數百裏外,特意問及白氏,裏頭定有古怪。從竇家出來後,姨侄倆鑽進馬車,竇姨媽便低聲道:“這趟來宿州,就是為了問那枕頭?”


    青姈抬眼,正對上她的目光,關切而疑惑。


    懷裏才添滿炭的暖爐發燙,青姈隔袖抱著,遲疑了下,貼近她耳邊低聲道:“姨媽,我懷疑母親的死另有緣故。”


    聲音很輕,卻叫竇姨媽心頭劇震。


    “她死得確實蹊蹺,隻是當初尚書大人查過,卻沒半點線索,你是懷疑……”


    “白巧蘭和陳紹。”青姈鄭重吐出那對夫妻的名字。


    那是去年仲夏,清圓碧綠的荷葉接天,母親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孕,肚子慢慢隆起,因天氣悶熱,總是不大舒服。竇南山夫妻倆進京談生意,舅媽來家裏做客,陪母親說話解悶,聽說母親睡得不好,便找了相熟的店家,買了個極好的枕頭送來。


    那枕頭柔軟舒適,母親用著很喜歡。


    嫂嫂白氏說母親懷著胎該靜養,特地收拾出荷池邊一處獨棟的樓閣給她養胎,說水邊清涼,又有荷花,能凝神靜氣,陳文毅跟陳紹還誇她孝順,懂得體貼長輩。


    隻是母親仍心神不寧,時常獨坐蹙眉。


    還在竇姨媽來看望時,無緣無故地分了些東西,交代後事似的請竇姨媽保管。


    青姈覺得古怪,詢問過原因,母親當時猶豫了半天,最後說朝堂上波譎雲詭,朝不保夕是常有的事,她挪些東西出去,有備無患。


    半個月後,陳文毅因公事去了京郊。


    那晚青姈跟尋常一樣,在母親那兒練字到戌時過半才迴屋休息。誰知次日清晨起來,卻見陳紹命奴仆圍住了那樓閣,說母親突然得了鼠疫,已不省人事了。


    疫症太過兇險,不許任何人靠近屋門,她想去看母親,卻被陳紹命人帶迴住處鎖起來。


    很快,陳文毅聞訊趕迴,親自開門去看。


    彼時母親的症狀已極重,幾乎氣絕。郎中將陳文毅包裹得嚴嚴實實,到跟前看了眼,很快就被陳紹和奴仆們拽了出去——鼠疫向來極難診治,傳染得也快,尤其是母親這種急症,人到了瀕死的關頭,神醫再世都迴天無力,且一旦傳染給他人,京師內外的百姓都得遭難。


    到那時候,連累的就是成千上萬的性命。


    京城兩百裏外的鼠疫才剛控製住,若這邊大意,不慎傳入宮中,後果更不堪設想。


    陳文毅痛心疾首,卻也知道輕重。眼看妻子咽氣,帶著腹中胎兒撒手歸西,沉穩端重的男人跪地不起,生平頭迴流淚。


    陳紹卻不敢耽擱,又有聞訊而來的官員焦急催促,說怕疫症傳染開傷及百姓,逼著陳文毅下令,拿火油將閣樓潑透,一把大火,連人帶屋子燒得幹幹淨淨。又將伺候陳氏過夜的丫鬟婆子單獨關押起來,說是以防萬一。


    那會兒已是後晌。


    青姈被關在屋裏整天,踹不開屋門打不開窗扇,哭得聲嘶力竭。


    好容易等陳文毅來開門,父女倆衝到荷池邊,映入她眼中的隻有滾滾濃煙裏衝天而起的大火,刺得人眼睛疼。她哭喊著想見母親,卻被陳文毅死死抱著,父女倆跪在大火跟前,就那樣跪到次日清晨。


    一場淅淅瀝瀝的雨澆滅殘餘的火苗。官府親自派人上門,裝了十幾車的土將灰燼深埋起來,堆成一座山丘。


    青姈連著好幾天高燒,就那樣失去了母親。


    後來陳文毅想追查源頭,又談何容易?


    陳氏的起居飲食都一如往常,臨睡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親女兒,在外間陪同過夜的人又都沒有任何破綻。問來問去沒半點頭緒,隻以為是前幾日去進香時不慎碰上了京外鼠疫處來的人,孕婦身子弱,才會被傳染了疫症,死於非命。


    直到青姈臨死,她才得知那晚曾有人進過母親的房間,換走了貼身之物。


    那貼身之物,據青姈推測,必定是枕頭。


    新放的枕頭裏藏著鼠疫區的死鼠,一路包裹得嚴嚴實實,到母親枕邊才剪開。


    那晚房間裏還被吹了迷香,無人察覺動靜。


    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時,白氏借著擔心婆母的名義推門嚷嚷,眾人才知母親染了鼠疫。


    白氏不通醫術,她隻是遠遠看了眼,見母親高熱下臉頰紅腫,便斷定事情已成,將局麵交給陳紹後,立馬迴屋換了衣裳燒幹淨,請郎中開藥以免差池。陳紹拿著為大局著想的借口,拖著病情不許人靠近,散盡了迷藥的味道,等陳文毅趕迴時,母親已是病入膏肓。


    當然不會有人去翻枕頭,因那個跟鍾氏送的一模一樣。


    誰會起疑呢?


    母親就那樣斷送了性命,懷著腹中已經六個月且脈象穩健的男胎。


    猝然枉死之後,還沒能留下任何可供深查的線索,若不是白氏在她臨終時炫耀,誰都想不到母親竟是被那對惡毒夫婦蓄意謀害。


    青姈握著竇姨媽的手,越捏越緊。


    她不好說前世今生的離奇,隻緩聲道:“母親去進香是前幾日的事,那陣子我與她同吃同住,仆婦丫鬟也都在,卻都安然無恙。她身上的鼠疫,有另一種可能是老鼠傳染的,才會發作得那樣兇猛厲害。而枕頭又是貼著臉……”


    聲音微微顫抖,她已不敢想象那情形。


    竇姨媽聽得心驚膽戰,“若是白氏那惡婦,她為何要下此毒手?”


    “我也想不明白,但總會查清楚。”


    不管他們為何起了歹意,冒著那麽大的風險去害人,她必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作者有話要說:抱抱我的小青姈。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mu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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