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帳外燃著一盞長明燈, 半明半昧裏, 蘇虞閉著眼睛吻他,恍似又迴到了漆黑一片的宮殿裏。


    自她垂簾聽政後, 安寢時總是要吹熄了所有的燈盞,留一盞都不睡著。黑夜總能掩藏一切,模糊掉所有的善惡美醜, 讓她能褪下殼子,喘息片刻。她害怕燭火窺見她內裏的肮髒,害怕自己厭惡這滿手鮮血而無力支撐著走下去。


    掩耳盜鈴也好, 自欺欺人也罷, 從拿起屠刀的那刻起,她便再沒了退路。


    她這樣的人合該喝了孟婆湯,忘掉一切,在輪迴裏苦苦掙紮,受盡報應。可上天待她多好啊, 讓她帶著記憶從頭來過。


    讓她能在燭火裏安然沉睡,讓她能光明正大地躺在他的懷裏, 讓她能肆無忌憚地吻他。


    蘇虞輕喘著,緩緩睜開了眼。


    她嗬氣如蘭, 把秦汜側著的半張臉弄得癢癢的。他垂眸看她, 盯著她嬌嫩欲滴的櫻桃小嘴兒,心尖兒一陣酥麻。


    蘇虞平了平氣息, 抬眼看著他, 道:“王爺想知道什麽?您問我答。”


    秦汜收起旖旎的心思, 想了想,正欲開口,蘇虞又趕忙添了句——


    “您問了,我便答,但我也有些話想問王爺,王爺肯答嗎?”


    秦汜眯了眯眼。


    蘇虞道:“您問一個,我也問一個,可好?”


    秦汜想了想,應下了。他頓了頓,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你那張寫了‘姝’字的字條是何意思?”


    蘇虞垂眸答:“是王爺的生母徐妃的名諱,還望王爺莫要怪罪妾身不敬。”


    秦汜蹙了蹙眉,靜待她下文。


    蘇虞卻轉了轉眼珠子,抬眼笑嘻嘻道:“王爺問完了,該妾身問了。”


    秦汜眉頭未鬆。這答了跟未答有何區別?他自然知道那‘姝’字是指他生母沈姝,不然她怎麽能威脅到他?他問的是她何以寫下這‘姝’字。


    秦汜看著她嬉皮笑臉的,又沒了脾氣。他低頭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耍賴皮。”


    蘇虞吃痛,一麵通一麵又紅了整隻耳朵,她腦袋往後退了幾寸,佯做惡狠狠地樣子瞪他一眼,道:“該我問了。”


    秦汜無奈。


    蘇虞斟酌了一會兒,道:“徐采薇是王爺安排進宮的,”她這句用的是肯定的語氣,下一句才是問句,“她和徐妃是不是有血脈上的牽扯?”


    秦汜眸色深了深,道:“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昏黃的燭光裏,蘇虞輕眯著眼,抬手順著他的眼眶去勾勒他眼眸的輪廓,道:“徐采薇最勾人的就是她那雙眼睛。”她頓了頓繼續道,“我從未見過徐妃,您臉上和她相像的地兒也挑不出幾處來,可獨獨這雙眼睛和她至少有六分相似。”


    她青蔥玉指頓在他的下眼瞼處,他一個眨眼,長長的眼睫便觸到她的手指。


    蘇虞指尖顫了顫,收迴了手,微垂著眼,繼續道:“王爺這雙眼生得極好,容貌乃父母賜,可聖人卻沒有您這桃花眼,不光是聖人,偌大的一個皇家都挑不出和您一樣的眼睛。是以,您這雙眼隻能是您母親傳給您的了。”


    她說著,秦汜一言不發,氣氛添了幾分膠著之感。外頭似乎刮起了風,從未關嚴實的窗牖縫裏溜進來,把綢帳外的燭火吹得晃來晃去,又把帳上的影子晃得皺巴巴的。


    天氣越來越來涼了,蘇虞打了個寒噤,伸手扯了扯錦被。


    她繼續道:“徐采薇和您有相像之處,便也隻能是傳自您母親那邊的血脈了。”


    秦汜簡直佩服起清晰的思路來。想他當初暗地裏四處尋訪才確定下來采薇的身份,她這輕飄飄的一句“眼睛長得像”便認定了。


    蘇虞抬眼,試探著問:“她是徐妃的姊妹?您的姨母?”


    秦汜深吸口氣,終是開口道:“對,親姊妹,隻不過我母親是嫡出,她是庶出。”


    蘇虞眨了眨眼。這天下人幾乎都知道,徐妃姓徐,因為她是徐大將軍徐凜的女兒,而徐將軍膝下分明獨獨隻有徐妃一個女兒。哪冒出來的庶出親姊妹?而徐將軍的夫人也是個謎。


    蘇虞還想開口問,秦汜卻搶在她前頭道:“我已經答了,換我問了。”


    聞言,蘇虞彎著眼睛道:“好,您問吧。”


    秦汜開口道:“你知道什麽關於我母親的?”


    蘇虞也知道這個問題邁不過去,遂道:“您一直在暗中打聽徐妃之死其中蹊蹺吧?偏偏聖人下了死令,嚴禁再提徐妃。”


    秦汜的目光涼了涼。


    蘇虞垂著眼,兀自盯著枕頭上的鴛鴦繡紋出了神,再開口時,語氣多了些穿透漫長歲月的厚重與蒼涼:“當年徐妃捧著徐將軍的骨灰迴了京,卻被聖人拒之於宮門外,草草在寺裏安頓下來,又不慎被太醫診出已身懷六甲,聖人勃然大怒,賜下毒酒,令其自盡。”


    她言語間的模樣恍似身臨其境,秦汜聽著心裏抽疼起來。


    蘇虞說著,忽然抬了眼,直勾勾地盯著秦汜道:“可其實聖人到底還是念著幾分舊情的,他初時賜下的是兩杯酒,一杯毒酒,一杯摻了紅花的白水,命人告知徐妃生死有命,讓她挑一杯飲下,死了便一了百了,生則……給她機會重頭來過。”


    蘇虞想:都說帝王無情,嘉元帝自然是其中翹楚,卻也曾有過傾心傾情的時候。


    秦汜唿吸有些不穩。分明聽起來完全不似她一閨閣女子內宅婦人所能知道的秘辛,可蘇虞的話偏偏就有一種令人信服的魔力。秦汜心跳都亂了些許,忍不住催促道:“那後來呢?”


    “後來,這酒剛賜下去,還未出宮門,聖人便心軟了。”蘇虞道。


    秦汜冷笑了一聲。嘉元帝還會有心軟的時候?


    蘇虞瞥他一眼,繼續道:“於是這兩杯酒還未送出宮,便又折了迴來。聖人命人潑掉那杯毒酒,隻留了一杯摻了紅花的清水。他命人告訴徐妃這是毒酒,要她飲下,隻要她肯飲下,便當她過去已經死掉了,小產之後再進宮。”


    秦汜深吸一口氣,繼續聽她言。


    “可那個送酒的太監是前朝留在宮裏的,聖人初登基,身邊的心腹都是跟著打天下的將士謀臣,哪來的太監?可宮裏的男人除了皇帝隻能是太監。聖人便先將就著用著了,卻釀出了大禍。那個太監誰的人也不是,見風使舵,輕易便被收買。”蘇虞道。


    秦汜幾乎已能料到後續發展了,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蘇虞抬手去摩挲他拳頭凸起的骨節,一下一下地,動作輕柔。秦汜慢慢鬆開了手。


    蘇虞轉而摩挲起他修長的手指,道:“皇後趙氏,收買了那個送酒的太監。聖人命他潑掉毒酒,他卻潑掉了紅花水。”


    她這席話說起來像是曆曆在目,其實曆曆在目的是一個瘋掉的女人在冷宮裏得意洋洋地將此事拿出來炫耀。癡癡傻傻,癲癲狂狂,卻足以讓她把隻言碎語拚湊出事情的脈絡來。


    而這也隻是趙氏所炫耀的其中一樁罷了。


    她本不如何相信她瘋掉的話,卻在之後證實了其中大半。想來徐妃這一樁也假不了,她與徐妃素無瓜葛,趙氏犯不著拐著彎誆她。


    蘇虞察覺到秦汜唿吸加快,隱隱有發作之意。她長歎口氣,頓了片刻,仰頭附在他耳邊廝磨。


    她輕聲道:“我答完了,該我問王爺了。”


    秦汜不言。


    蘇虞問:“王爺喜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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