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庭一路拉著蘇虞迴府, 一路上晚風拂麵,把他的醉意驅散得幹幹淨淨。


    甫一進府,他鬆開蘇虞的手, 道:“你給我老實交代,怎麽跑窯子裏去了?”


    蘇虞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你今兒到底是怎麽迴事?遊街時是想往哪兒跑呢?那麽多人就不怕被擠到啊?還有,你怎麽跟晉王混到一起去了?是他帶你去的倚紅樓?”蘇庭越說越惱。


    蘇虞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有點懵了, 她張口欲言, 可半天都沒擠出一個字來,末了, 索性“哼”了聲, 道:“那你怎麽和閻初混到一起去了?又是喝酒又是逛窯子!”


    蘇庭立馬接茬:“這是兩碼事兒!我和閻初有同榜之誼, 日後在仕途上就是人脈,我一男子喝點小酒無傷大雅, 別以為你阿兄我不知道,上迴你昏倒就是因為你飲酒過量,再則,你一個姑娘家, 和外男混在一起去逛窯子像什麽話!”


    蘇庭儼然一苦口婆心、諄諄教誨的好兄長。


    蘇虞怔了下。


    他怎麽知道她那日是喝了酒?


    “你前些日子冷落起衛霄,我還以為你長大懂事了, 知道分寸了, 怎麽轉眼招惹上晉王?你得明白, 天家人再無鋒芒的也都不是好惹的貨色, 指不定他是深藏不露呢!藏著掖著的才更可怕。”蘇虞一麵說, 一麵皺起眉。


    蘇虞斂眸,阿兄倒是比她看得清得多。


    蘇庭接著道:“夭夭,你已經及笄了,要嫁人了,你在蘇家闖了天大的禍也有父親和你阿兄我頂著,可若是以後嫁了人,你要是再這麽任性妄為,受了委屈,我們連心疼都是鞭長莫及。”


    聞言,蘇虞沉默了一會兒,心道自己醒來的這些日子委實是任性了些,今晚也的確太過冒進,縱然要打探虛實也不該自個兒跑去那煙花之地。


    說起成親一事,她原想著隻要不進宮怎麽著都行,就算嫁得不如意,她可不會受了苦打碎牙往肚裏悶,總有法子把不如意過得如意。


    蘇虞眼珠子一轉,抬起頭來又是嬉皮笑臉:“阿兄都未成親,做妹妹的急什麽。”


    蘇庭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


    蘇虞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旋即笑嘻嘻道:“大不了我招一個上門女婿唄,一輩子待在蘇家,入贅的話無甚身份地位最好,有才有貌就行,可以給他在朝廷裏謀個清閑的文職,我也用不著去侍奉公婆,更不用去看婆家臉色。阿兄你可得好好把我頭頂上這天給撐穩了,讓你妹妹我隻管安安心心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蘇庭聽了這話,想了想竟也覺得這主意似乎十分可行。


    他張口正欲接腔,忽被蘇虞一聲厲喝打斷——


    “誰?”


    蘇庭轉頭看去,望見屏風後的一小片藕色裙裾。


    ……


    ***


    蘇虞被禁足半月,罰抄女誡。


    蘇瑤那小蹄子長這麽大,最擅長的除了聽牆角就是告狀,二嬸娘吳氏也不知是哪聽來的“權貴之家教育犯了錯的小娘子們都是罰抄《女戒》”,見天兒地攛掇祖母罰她抄東西。


    從小到大抄的還少了?這狀也照告不休。


    祖母這迴也是真的被她氣得不輕,蘇庭金榜題名,今兒府裏辦了宴席,請了不少賓客,她卻隻能在自己院子裏待著。外頭熱熱鬧鬧的,讓她怎麽好好抄東西?


    蘇虞攤開蘇庭前些日子給她送過來的冷金箋,蘸筆落下——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她自是不會老老實實抄《女誡》。


    按《女誡》規定的女子行事準則來看,她蘇虞決計是十成十的不守婦德。她實在不明白,修《漢書》、寫《東征賦》的班昭為何要寫下《女誡》這種文章,還引經據典,文采飛揚呢。


    沒寫幾個字,便來了位客人。是四妹蘇珞。


    “阿姊!”穿著一身五幅碧綾荷葉裙的蘇珞如同精靈般竄進書房。


    “呀,打擾阿姊了麽?知道阿姊在書房,我應該晚些來的。”蘇珞懊惱道。


    蘇虞笑笑,擱下手中的狼毫筆,道:“不礙事兒,我這正禁足呢,巴不得有人來找我說說話。”


    蘇珞歎氣:“唉,昨個就想來看看阿姊的,結果被阿娘關在房間裏練了一整日的女紅。”


    她說著又眉飛色舞起來:“今兒府裏來了好多人,擺了上十桌宴席,賓客裏不少夫人都帶上了自家未出閣的小娘子,瞧著是都想爭取世子哥哥這個金龜婿呢!”


    蘇虞“撲哧”一聲笑了:“咱們珞娘還知道金龜婿呢。”


    蘇庭自打中了探花,就成了京城人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對象,京城裏那幾大名門但凡家有適齡待嫁的閨女兒,無一不是蠢蠢欲動。


    蘇珞也跟著笑了笑,忽而想到什麽,斂了笑意道:“那個鄉下來的吳表姐前些日子就來府裏住上了,我阿娘好像是想讓表姐嫁給世子哥哥。”


    蘇虞挑眉,問:“吳靜蘭?”


    蘇珞輕輕“嗯”了聲。


    蘇虞不加掩飾地冷笑一聲。白日做夢。


    她記得蘇庭前世娶的妻子是李家十九娘,中書令李大人的嫡長女,隴西李氏的嫡支,妥妥帖帖的五姓女。


    蘇家這樣的出身,能有個五姓女下嫁,實是再添榮光,且李十九娘素有才名,樣貌也是不俗。


    蘇李兩家議親的時候,京城熱鬧了好一陣,皆道蘇世子和李十九娘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可沒等李家十九娘李宛嫁到蘇家,蘇家就垮了。三書六禮——聘書、禮書都已送到,迎書也已擬好,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都已完成,隻差了最後一步親迎。


    蘇家倒了,李家翻臉不認人,燒了聘書、禮書,劃清界限。


    牆倒眾人推。


    這李家十九娘也是娶不得的。


    蘇虞忽然想起蘇庭遊街時接了一個貌美小娘子的香囊,還不知道那個小娘子姓甚名誰呢,也不知她今日是否有和長輩一同來參加阿兄的宴席。


    書房裏,蘇珞眼珠子滴溜溜轉,看到蘇虞的書案上寫了一半的字,好奇道:“這是佛經嗎?”


    蘇虞點點頭:“嗯,般若心經。”


    蘇珞四處望了半天也沒瞧見半本佛經,驚奇道:“阿姊竟都背下來了!”


    她歪著腦袋問:“阿姊信佛嗎?”


    聞言,蘇虞不禁有些恍惚。她信佛嗎?


    “不信的,”她頓了頓,“依阿姊看,佛都是虛的,不過是無所寄托之人的靈魂棲息之地,或是走投無路之人的破罐破摔。”


    此二者皆是前世的她。


    蘇家覆滅的消息傳入宮中的時候,她像是失了魂,整日禮佛無欲無求。


    徐采薇難產的時候,她走投無路破罐破摔,甚至動過把三十載的陽壽獻給佛祖換得徐采薇多存息三年的念頭。


    她也曾想過青燈古佛,了卻一生,隻可惜天不遂人願,她舉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蘇虞迴神,發現蘇珞一臉的若有所思,忙道:“莫聽你阿姊我渾說,這想法太過偏激,隻是我不信佛罷了。”


    她這四妹最是單純,自小跟她身後轉,無論二嬸娘把她拉迴去苦口婆心地教育多少迴也無用。


    蘇家二房她最喜歡的便是這個四妹。上迴蘇瑤落水,她還急急忙忙地為她理論呢。


    前世蘇家落敗的時候,九妹不過才十二歲。甫一及笄,就被二嬸娘匆匆忙忙地嫁給一個年過半百的富商做填房。


    而彼時的蘇虞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無能為力。


    今生,她一定要看著蘇珞風風光光地嫁給自己的如意郎君,過上該過的好日子。


    聞言,蘇珞點了點頭,沒有再問她為何不信佛,卻把枯燥的佛經都背了下來。


    蘇珞正準備告辭,外頭忽炸開爆竹聲,劈裏啪啦地。


    蘇虞聽了半天,忽然心癢難耐,她對蘇珞招手,示意她上前來。


    外頭聲響太大,蘇虞附在蘇珞的耳邊嘰裏咕嚕說了好一陣。


    ***


    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一個小丫鬟跟在一打扮豔麗的娘子身後跑,氣喘籲籲地。


    眼見著就要趕不上了,那丫鬟開口喊道:“表小姐,表小姐!您慢點兒!”


    吳靜蘭窩了一肚子氣,哪能慢得下來,她氣衝衝地一個勁兒往前走。


    侍女跟在她後頭就差跑起來了,心裏是怨聲不斷。


    她怎麽就這般倒黴,被差來服侍這麽個主子。舉止粗鄙不說,渾身都透著一股子小家子氣,還嫌三嫌四。


    前些日子來的寧國公府,聽說是二夫人吳氏娘家的侄女兒,鄉下來的,初進門時的那打扮簡直連她們這些侍女都不如。


    聽二夫人院裏的小竹說,二夫人還盤算把這勞什子的表小姐嫁給世子。哪來的臉麵?


    況且就算這些天在二夫人那捯飭了一身行頭,也不過是中人之姿,哪配得上清俊絕倫的世子?癡心妄想。


    這不,適才在世子的宴席上,又鬧了笑話,竟然把漱口水吞了下去。一桌子的夫人小姐憋著笑,暗自鄙夷。


    不料一個五歲的小娘子扯著她阿娘的衣角,一臉天真地問:“阿娘,為什麽那個姐姐要喝漱口水呀?”


    氣氛僵了數秒,笑聲就爆發了出來。這位表小姐當即就扔了筷子跑了出來。


    吳靜蘭猛地轉身,扯著侍女問:“你說,為何我明明還未吃完,那該死的就把漱口水呈了上來?”


    侍女嚇了一跳:“可……可能是沒注意到表小姐還在用膳吧。”


    “哼。”吳靜蘭鬆手,轉身繼續往裏走。外頭太鬧了,她感覺每個人的笑聲都是在笑她。


    她越往裏走,漸漸安靜下來,寧國公府也越發顯露出雅致的一麵。假山流水,池塘水榭……


    真是窮奢極侈,又奢靡又講究,她連喝口水都要被笑話。蘇家不也是地裏出來的,一朝變鳳凰了,根兒都忘了,擺什麽貴族的譜。


    要不是姨母說能讓她嫁給探花世子表哥,她才不願意來這兒鬼地方成日受人奚落。


    走著走著,吳靜蘭忽然止了步子,她看見池塘邊有兩個貓著身子的女孩兒在喂魚,一個作小姐打扮,一個作侍女打扮。


    她眯著眼細瞧,認出那個小姐打扮的是姨母的小女兒蘇珞。


    偌大一個國公府,稱得上對她好聲好氣、和顏悅色的恐怕也隻有這個丫頭了。


    吳靜蘭提步走過去。


    “珞娘,你在這做什麽呢?怎麽不在席上吃飯?”


    池塘邊,蘇珞往魚兒聚集處拋了一把魚食,聞聲迴頭,一眼瞧見這個吳表姐。她笑著答:“喂魚呢,已經吃過了。表姐吃好了?”


    吳靜蘭還未吃完就擱筷跑了出來,自是不曾吃好,她臉一拉,硬邦邦“嗯”了聲。


    蘇珞有點不想搭理這個陰陽怪氣的表姐,她和和氣氣地笑了下,轉頭又喂起魚來。


    吳靜蘭索性也蹲在她身邊去看池塘裏的魚。這丫頭不也是規規矩矩教育出來的,這麽蹲著喂魚也不像個大家閨秀啊。


    蘇珞和她一旁的侍女都各自埋頭喂魚喂得開心,吳靜蘭一個人在那傻裏傻氣地蹲著,她忽然又來了氣,突然伸手去搶蘇珞侍女手裏盛魚食的瓷盞。


    侍女打扮的蘇虞一個沒留神,手裏的魚食竟被她搶了去,怔了一下。


    吳靜蘭拿過魚食後,抓起一大把一股腦全丟進水裏。


    蘇珞嚇了一跳,愣在那裏。


    蘇虞迴過神來。什麽人啊這是?


    說搶就搶,半點禮貌和教養都沒有。有她這樣喂魚的嗎?!成心想撐死這些傻乎乎隻知道吃的魚兒。


    她養這些金魚兒容易嗎,這樣被人糟踐。


    她趕緊隨手在地上撿了個石子扔進水裏,轟走正胡吃海塞的魚兒們,然後猛地站起身,對著吳靜蘭厲聲道:“還迴來!”


    吳靜蘭氣還沒消,又漲幾分,這府裏主子們瞧不上她也就罷了,合著連個下人都敢對她大唿小叫。她拿點魚食怎麽了?


    吳靜蘭把裝著魚食的小瓷盞往地上一丟,站起身來,抬手就準備給這個不知好歹、主仆不分的小丫鬟一個掌摑,給她長長記性。


    “怎麽對主子說話的呢?”


    誰想她這手還沒揮下去,便被人半路截了胡,手腕子被一隻強有力的手牢牢地攥住了。


    吳靜蘭轉頭去看,她的世子表哥正一臉陰沉地盯著她,手裏掐著她的手腕。


    蘇庭陰著聲一字一句道:“她怎麽說話用不著你管,你也不是這府裏的主子。”


    蘇虞翻了個白眼,轉頭準備去撿起吳靜蘭扔在地上的瓷盞,手還沒伸出去,一隻纖纖素手躍入眼簾將之拾起。


    蘇虞抬眼去看。


    李家十九娘李宛正仔細地拿帕子擦瓷盞,末了,笑著遞給她。


    蘇虞笑了笑,對著那頭剛鬆開吳靜蘭手的蘇庭道:“阿兄,不介紹介紹?”


    池塘邊的這場小鬧劇最後由吳靜蘭收拾行李從後門坐馬車離開結束,吳氏“表哥娶表妹親上加親”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


    蘇虞也壓根兒就沒把這號人放在心上。


    前院的宴席還未散,蘇庭吩咐蘇珞領著李十九娘迴前院,自個兒則領著蘇虞迴她的院子繼續禁足。


    蘇虞歎氣。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就是出來透口氣,瞧瞧她養的那些寶貝金魚兒嗎?全被那個傻裏傻氣的表姐攪和了。


    她又想起適才和蘇庭一同出現的李宛。這倆人是在閑逛寧國公府?什麽時候進度如此飛速了?


    “你要娶李宛?”蘇虞抬頭問蘇庭。兩人並肩走,隔得很近,蘇虞仿佛這才發現她的阿兄已經長得這麽高了,高到她要費些力、抬起頭才能和他麵對麵地說話。


    蘇虞微微有些悵然。


    蘇庭也的確年紀不小了,十七歲,翻年就十八了,也到了要定親娶親的時候了。


    上輩子阿兄的生命永遠地定格在了這一年,她卻在慢慢老去,年歲漸長,反倒一直覺得蘇庭要比她年輕。想來她如今也不過十五歲,多麽好的年華。


    “嗯?”聞言,蘇庭愣了下,旋即道:“也許吧。”


    蘇虞忽然嚴肅起來,鄭重其事道:“我不許你娶她。”


    蘇庭失笑,他抬手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問:“為什麽?你不許就不許啦?父親和祖母都挺滿意李小娘子的。”


    蘇虞拂掉他的手,冷著臉道:“我說不許就不許。”


    蘇庭一怔。


    李宛什麽時候得罪了他這寶貝妹妹?適才撿瓷盞兩人不是挺和諧的嗎?


    蘇虞看著蘇庭,一字一句地斬釘截鐵道:“我不喜歡她,所以你不能娶她。”


    蘇庭“撲哧”一聲笑了,轉而斂起笑意,鄭重其事地答應:“好。”


    不得她這小姑子喜歡的妻子不娶也罷。管她是什麽高門貴族,什麽五姓女,他蘇家也不稀罕。


    況且他妹妹向來不會無理取鬧,她不喜李宛,自有她的道理。


    蘇虞本以為還要多費些口舌應對他諸如“是我娶妻又不是你娶妻,你管那麽多做什麽”這種話,沒想到他竟然就這樣爽快地答應了。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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