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裏,蘇虞深深地嗅了嗅,滿鼻腔的灰塵與陳年腐朽的木頭氣息。


    沒有酒香。


    一個垂簾太後,眾人捧而擁之,什麽瓊漿玉液沒喝過,卻愣是惦記這口酒惦記了半輩子。


    蘇虞也說不清那夜為何會去喝一壺來曆不明的酒。她想,興許是寺裏半夜偷偷喝酒的小和尚,不巧被她撞個正著,連聲都不敢吱,送來一壺酒,權當做封口費。


    不喝白不喝。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坦而言之,彼時的她壓根兒嚐不出那酒的好壞,隻一個勁兒地猛灌,辣得喉嚨疼。


    迷迷醉醉間,她仿佛看到母親虔誠地在佛前誦經,看到父親勝仗歸來意氣風發,看到阿兄在朝堂上平步青雲……


    她仰頭喝盡最後一口酒,烈酒入喉那一刹,眼前的幻影全部破碎,卻又慢慢拚接出新的畫麵,那畫麵詭異極了——


    一個著男裝的纖瘦姑娘在前頭拚了命地跑,後頭一大隊官兵舉著刀戟麵無表情地追。路旁,一個頗為英朗的年輕郎君抱著手臂冷眼瞧著這出追追趕趕的戲。源源不斷的官兵後頭,著明黃色衣袍的男子冷笑連連,他的腳下,一個盔甲半卸的中年男子艱難地仰脖望著那姑娘倉皇逃跑的方向,一夜間白了頭,中年男子旁邊,與那姑娘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年輕郎君一動不動地失了魂,路的盡頭仿若從地底下傳來女子淒淒戚戚的哭聲……


    蘇虞在黑暗裏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眼淚似乎已經流盡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她能逃到哪去呢?


    倘若這世上就她一人,無牽無扯地,肆意妄為遭了禍,她有骨氣一個人扛。


    可她不是。她身後有愛她的父親和阿兄,有曾對她百般期盼的母親,有對她千嬌萬寵的祖母,有一整個寧國公府。


    這些是庇護,是牽掛,是盔甲,也是軟肋。


    蘇虞在黑暗中把酒壺倒扣,一滴不剩,她愣了一會兒,把酒壺擱在一邊,緩緩站起身。


    她迷迷糊糊拿起散落在地的包袱,背在肩上,踉踉蹌蹌地朝大門走去。


    走了一半,忽想起什麽,蘇虞轉頭朝黑暗中的某一處望去。


    那裏有一團輪廓模糊的黑影,一動不動。


    蘇虞皺眉問:“你就睡這兒嗎?”她聲音啞得厲害,像是從喉嚨縫裏擠出來的。


    那團黑影依舊一動不動。


    蘇虞泄氣,轉頭繼續往前走,走至門前,她伸手推開門,寒風瞬時從敞開的門縫裏貫入,她打了個寒噤,酒醒了三分。


    她迴頭看了眼,又轉過頭。


    蘇虞想,她都自身難保了,沒那個功夫閑心管旁人的破事兒。凍死了也和她沒幹係。


    可臨跨出門檻之時,她忽然又收迴了腳,折了迴去,解開包袱,從中拿出一件鬥篷,朝那團黑影走去。


    越走越近,借著從那半敞著的門裏透進來的稀微月光,她看清了那團黑影的輪廓。


    那人斜倚著牆坐著,一條腿屈著,另一條腿伸直,一隻手搭在屈起的腿上,另一隻手擱在一邊,握著個酒壇子,低著頭,臉埋在臂彎裏,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她俯下身,正準備把鬥篷蓋在那人身上的時候,忽地驚“咦”了一聲。


    誒,這人怎麽還戴著玉冠?


    月亮看熱鬧似的從雲層中探出腦袋,月光濃鬱起來,蘇虞愈發看得分明。


    那人頭頂簪著發的玉冠似是有些歪了,幾縷長及肩背的墨發從中散落下來。


    月光似乎越來越亮,她甚至能看見那其中的一縷散發搭在那人的耳朵上,而那白生生的耳垂上有一顆同那頭發一樣顏色的痣……


    蘇虞手一頓,整個人僵了一會兒。


    不是說是寺裏半夜躲著偷喝酒的小和尚嗎?哪來的頭發?


    她忍不住視線下移,發現這人穿的衣服很素,天色昏暗瞧不出來料子,再往下看,發現這人腰間居然係著個飾金的小袋子。


    蘇虞記得父親上朝時,腰間也係著這麽個小袋子,裏頭裝著金魚符,那個小袋子叫魚袋。父親是從一品的國公,依製著紫色官袍,配金魚袋,稱為服紫金魚袋。


    這到底什麽人?!


    蘇虞腦子暈乎乎地,被酒液麻痹的神經已不足以支撐她想明白這些問題,索性直接把鬥篷往那人身上一扔,抓起地上的包袱,轉頭揚長而去。


    她想,我喝你一壺酒,還你一件鬥篷,抵了。


    管你姓甚名甚、是何身份,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萍水相逢,不必再見。


    ***


    蘇虞在佛堂裏靜靜地立了會兒,頗有些惆悵地轉身離去。她抬腳跨過門檻,轉身掩上門。


    木門吱呀,將閉未閉之時,蘇虞忽然住了手。她眉尾輕輕一挑,目光凝在那老舊的門檻上。


    木製的門檻經歲月和人煙侵蝕,已是傷痕累累。而在這萬千傷疤中,有一處小小的刮痕,不怎麽打眼,細看之下卻能發現它掉漆後裸露出來的木頭顏色很新。是新近受的傷。


    蘇虞抬頭,重又打量起這座荒棄多年鮮有人至的佛堂。


    她目光一寸寸拂過佛堂裏僅剩的些許擺設,依舊是灰撲撲的樣子。環視一周之後,仍了無頭緒。


    蘇虞搖搖頭準備掩緊門,剛抬起手,忽複頓住,似是想到了什麽,心中一動。


    她再一次走進這間荒棄的佛殿,順著記憶裏折迴的路一步一步走向佛殿的角落。


    角落裏擱著個廢舊的佛龕,龕上落滿了灰,而門扉的柄手卻是幹淨的。


    蘇虞伸手拉開了佛龕的門。裏頭整整齊齊擺著數十壇子酒。


    ***


    蘇虞折返大雄寶殿的時候,吳氏已經誦完經出來了,見了蘇虞,便刺了句:“三娘這是又去池塘摸魚兒了?”


    蘇虞不答,兀自低著頭拂了拂裙裾上的灰。


    沒旁的人在,吳氏以為她會同她嗆幾句,不想她竟理也不理。吳氏心頭不快,見小廝前來稟報馬車已備好,便越過蘇虞準備先行出寺。


    沒走幾步,忽聞一陣若有若無的酒氣。她腳步頓了頓,沒停。


    佛門清靜之地怎會有酒氣?必是她的錯覺。


    蘇虞隔著幾丈遠跟著吳氏出寺上了馬車。一進自個兒的馬車,整個人往裏一栽。


    “娘子!”蟬衣驚唿。


    蘇虞迷迷糊糊睜開眼:“別吵,我睡會兒,迴府了叫我。”


    話音剛落,她便又閉了眼。


    蟬衣看著她潮紅的臉頰,心中不安。


    半晌,見蘇虞的嘴唇一翕一合,像是在說什麽,聲音太小,她沒聽清,便俯身側耳過去聽。


    ——“好酒!”


    的確是好酒。入口微甜,毫不澀口,迴味醇厚,唇齒留香。


    蘇虞一時貪杯,飲了整整兩壇子,卻不想這酒麵子上溫溫柔柔,裏子裏卻烈得很,後勁十足。


    她從佛堂裏出來的時候腳步已有幾分虛浮了,勉強撐著挺直脊背應付了吳氏,待上了馬車,整個腦子都糊了。


    她忘了自己已不是那個興慶宮裏千杯不倒的蘇太後,如今她不過是個隻在幼時偷偷嚐過一口酒的小姑娘。


    等下了馬車,她半個身子倚在蟬衣的身上踉踉蹌蹌地走迴灼華院,直奔自個兒的閨房。


    不想半路被人截了胡,灼華院裏候著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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