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炎在身份暴露的瞬間轉身逃走, 步伐慌亂而急促。


    團長是原諒他了嗎,還是不原諒?


    他分析不出,隻覺得越想越難過, 恨不得馬上找個無人角落抱住自己痛哭一場。


    但拂光湖到處都是全副服裝的戰士。


    “不要過來!”


    陽炎衝四周戴頭盔的拂光湖侍衛惡狠狠咆哮,比人偶更精致的眉眼猙獰如厲鬼。


    寒獄冰霜沿著地麵向上攀行, 肆意爬滿敵人全身, 將帶來危險的家夥凍成一座座人形冰雕。


    他推開一動不動的雕像繼續往前跑, 就像一隻隨主人搬家後不適應新環境的貓咪,鑽進床底下衝每個伸手抱他的人炸毛低吼,瞳孔因為強烈的應激反應縮成一條細細的線。


    他想迴家,家在哪裏?


    “你跑什麽,找到克諾修斯了?”


    有人突然閃出來把慌神的小崽子拖進角落,刻意壓低的聲音萬分熟悉。


    陽炎仰起臉,渙散的瞳孔漸漸恢複焦距:“小伊?”


    “噓,不能讓別人知道我來這裏了哦。”伊卡尼安穿著不起眼的迷彩戰鬥衣,摘下麵具, “找到克諾修斯或者布洛德了嗎? ”


    “沒有。”陽炎心虛地低頭,“但是我在那邊見到團長了……”


    伊卡尼安不假思索地往他來的方向跑去,左臂曲起, 抱著一隻四四方方的銀灰金屬箱子。


    “你要幹什麽?箱子裏是什麽?”


    陽炎狐疑地打量他手裏的東西,那不像武器, 卻散發著比武器更不祥的氣息,不知道是不是過度慌亂帶來的後遺症,甚至能看到接縫裏有血色的煙霧湧出來。


    “當然是中止這場戰鬥了。”伊卡尼安放緩腳步, 刻意迴避最後一個問題,“除了殺掉兩位皇子,還有一個方法能讓他們自亂陣腳……”


    “先把箱子打開。”陽炎視線裏隻有那個詭異的盒子,幾步追上去,完全沒心思聽他說什麽,“把箱子打開我看看!”


    伊卡尼安慢慢轉身,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摸到箱蓋上咬得死緊的搭扣。


    哢噠一聲,鎖舌彈開。


    箱子裏還有箱子,俄羅斯套娃一樣嵌在記憶棉保護套裏,圓柱狀不見棱角,有點像拉長了的水晶球,放在廉價的禮品店裏售賣的那種,裏麵往往填著塑料泡沫做的假雪景,搖一搖,漫天雪花。


    而這個箱子裏的水晶球灌滿昂貴的細胞維生液,泡著一個人頭,五官隱藏在更深處,隻能看見覆蓋濕潤烏發的頭頂。


    陽炎的心髒慢慢揪緊,盯著那一方黑沉沉的顏色問:“是誰的人頭?”


    伊卡尼安沒有迴答。


    “……是團長的?”陽炎自己找到答案,單薄的肩膀哆嗦一下,“你在團長火化之前……把她的頭留下來了?”


    紀天音的身體在檢查後由他們一路護送會帝都,他到底在什麽時候做了這件事?如果不是今天暴露,還要藏多久!


    “別用質問的語氣跟我說話,又不是我動手殺的她!再說靈魂磁場寄存在大腦裏,不然你以為我是拿什麽複活她的?!”伊卡尼安氣急敗壞地解釋,“我的能力隻能在——”


    他停了半秒,意識到自己即將說出不該說的東西,立刻住口。


    陽炎咄咄逼人地向前邁了一步:“我可以不管你從前做過什麽,但你現在呢,把她的靈魂重新放進這個腦袋裏嗎?”


    伊卡尼安無所謂道:“是啊,這又沒什麽,我活著的時候還從小被關到大呢。”


    “這是在殺了團長!”


    “是讓她複活。”


    陽炎尖尖的牙齒將下唇咬出了血,想去觸碰他抱著的頭顱,又退縮迴來:“你要複活她,也應該找個alpha身體,至少是活的!”


    現在隻剩一個腦袋的紀天音不會抻出手擁抱他,不會說話,甚至不會唿吸……那樣還能算是團長嗎?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沒時間去給她克.隆一具新身體了,況且哪怕靈魂轉移到沒有異能的新身體上,她一樣會覺醒能力跟我作對。”伊卡尼安不假思索地拒絕,垂眸看著箱子,隔著玻璃拍了拍alpha的頭頂,“大將,自從把你複活後就一件好事都沒有。”


    謀殺吉頓,侵占9區,離間克諾修斯與阿薩……他想做的事一件都沒有完成,其中或多或少都與紀天音有關聯。


    青年將麵具罩在臉上,眼底閃過果決陰沉的光:“算了,等我結束現在的紛爭,再放你出來。”


    “不行,你不能這樣做!”陽炎快走幾步攔在他麵前,“小伊,反正你已經當過皇帝了,不如……”


    伊卡尼安向左繞去,陽炎也往相同的方向阻攔,耐心耗盡後歇斯底裏地咆哮:“你有什麽資格阻礙我!別忘了誰曾經救過你一命,要是沒有我給你輸血,你早就死了知道嗎!”


    “那你就把血拿迴去啊!”陽炎不甘示弱地蹬著他,聲帶扯得幾乎斷裂,驀地伸手瞄準他手裏的金屬箱!


    銀灰箱子的溫度驟然升高,記憶棉緩衝墊騰地一聲冒出黑煙烈烈燃燒,鮮紅的火焰扭曲跳躍,女alpha的頭顱在火場裏靜靜閉目,凜然高傲的五官仿若沉睡,對外界紛爭一無所知。


    陽炎持續升高溫度,金屬箱體發紅發熱,很快熔化成一灘鐵水!


    ——紀天音從前的最後一部分,終於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滾燙的鐵水從伊卡尼安指縫間滑落。


    他不會被高溫所傷,也無力阻止這一切,側頭看了下空蕩蕩的左手,聲音有種詭異的冷靜:“燒毀也不要緊,隻要剩下的這撮灰還是她身上的東西,我就有辦法讓她再死一次!”


    “我說了,除非你找來活的alpha身體,否則不要拿著這個東西出現在團長麵前!”陽炎挑釁地盯著他,搶先伸手捧住一撮黑色餘燼。


    “轟!”


    比炮彈更明亮的爆炸聲響徹蒼穹!


    烈焰騰空而起,在整個拂光湖的上空開出豔麗血腥的罪孽之花。


    ……


    紀天音循聲望去,遠方的赤火映得深栗色瞳孔一片通紅,心髒似乎被神秘的節奏引出共鳴,在胸腔裏一陣接一陣不安地翻動。


    “我過去看看。”她側頭對日影說了句話,向紅蓮凋謝的地方跑去。


    拂光湖一角已成斷垣殘壁,簇新的宮牆燒得焦黑如炭,卻有新鮮的血代替天然礦石塗料,將牆麵塗成豔麗的紅。


    “陽炎?!”


    她揮開撲麵而來的混濁熱氣,終於分辨出躺在廢墟間的小小少年。


    瘦巴巴的身體布滿傷痕,新的舊的,在皮膚上交錯重疊,養了多少年也沒有長高長大一點。


    可那麽薄的身體裏,居然能流出那麽多血,或者說,為什麽溢出的血都已經翻湧成河,他還是硬撐著一口氣咽不下呢?


    “陽炎……”


    跟在身後的日影看見奄奄一息的弟弟,撲通一聲跪倒,眼底迅速漫起紅潮。


    紀天音魂不附體地走過去,顫抖的雙手從血泊裏撈出少年,隨即命令指揮中樞:“……克諾修斯,立刻調支醫療隊過來……我他媽管你有沒有人手了,醫生呢!!!”


    天空立刻打起旱雷,銀紫色的電流明晃晃從雲層邊竄過。


    “團長……”


    陽炎的眼睫輕輕抖了一下,被她中氣十足的吼聲喚迴神誌:“團長,我怎麽也想不明白,你那時候說的意思……是原諒我了嗎?”


    紀天音不敢給出肯定的答案,生怕他聽見就會咽下那口強撐的氣,卻篤定地保證:“你再堅持一會兒,醫生馬上就來!……無論你跟著伊卡尼安做了什麽,償還之後我都不會把你趕走的!”


    該懲罰他的是法庭和魔方監獄,她從小養大的孩子應該活潑堅韌,生機勃勃,永遠不會有虛弱倒下的時候!


    陽炎張開幹枯的唇笑了笑,右手掌心死死攥著一捧古怪的灰燼:“……小伊留下了你的一部分.身體,想要殺掉你,不過,以後不會了……團長,我是不是已經長成可以保護你的大人了?”


    紀天音發緊的喉嚨努力數次,才找迴自己的聲音:“是,我說是!”


    “但你變成小孩子了啊……”陽炎無力地歎息,麵色蒼白如紙。


    “不要說話浪費體力,給我安靜點。”紀天音單手在口袋裏摸索可以包紮的東西,終於找到一罐止血噴霧。


    想為要他治療,可全身的血液幾乎流盡,傷口處已經沒有新血滲出來了。


    陽炎居然恢複了一點精神,沉浸在自己世界裏喃喃:“團長,我想過了,要是最先在戰場上撿到我們的人是別人也可以的,隻要我沒有異能就好了……這樣的話,就不會被強行留在軍隊裏,也不用經曆一場又一場戰爭,而是在普通人的環境裏長大,我想去念書,到那時候,也會遇見你吧?”


    他的人生從八歲起,就是在不斷的、不斷的失去。


    從來沒有無憂無慮的正常童年,所以寧可死守過去,也不願向未來邁出半步,但要是能過上截然不同的人生,是不是也會幸福?


    少年的生命仿佛燭火最後一絲光芒,在風中搖搖欲滅,卻萬分期待地問她:“到那時候,我可以娶你做新娘嗎?”


    紀天音溫柔地點頭:“那你要快點長大。”


    “好,團長以後就是我的妻子了。”


    陽炎滿足地揚起唇角,才漸漸察覺到生命流逝到盡頭的恐慌:“團長,我的眼前很黑,是不是要去地獄了?我好害怕,我不要去那裏……”


    紀天音抬起霧蒙蒙的眼睛,看著藏在雲層裏的烈日搖頭:“不,隻是太陽落山了。”


    “那也不行,團長,我不喜歡天黑,天黑以後太冷了……和以前一樣……我要留在你身邊。對了,要是月亮出來就不冷了,我想看月亮……”


    紀天音死死將他按在懷裏,不讓他看到身上縱橫交錯的傷口:“一定會出來的,如果沒有,我就帶你去宇宙裏找它。”


    “嗯,說好了。”陽炎露出孩子氣的微笑,左手艱難地抬起來,想要碰一碰她的手心。


    他們約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是誰曾經教會無法無天的小兇獸,伸出利爪不是為了傷人,而是擊掌立下誓約?


    紀天音急忙伸出自己的手,陽炎的指尖卻擦著她的掌心重重墜落,濺起一片浮塵。


    無法觸及。


    無法觸及。


    無法觸及。


    從生到死,他們隻是差了那麽一丁點距離而已。


    同一時刻,日光終於鑽破厚重雲層灑下萬丈光芒,卻有晶瑩微鹹的水珠,搶在陽光驅散人間陰霾之前,一顆顆滴入塵埃。


    紀天音活過百年有餘,終於第一次落淚。


    她輕輕拍了拍陽炎失去溫度的幼小身體,像從前每一個夜晚到來時那樣輕聲安撫:“陽炎,天黑了,你不要怕。”


    作者有話要說: 天黑了,你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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