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交界處。


    漢唐軍營的主帳內,傳信兵一個接一個進來稟告梁軍的動向, 十幾名將領圍著沙盤議論爭吵, 整個營帳內人來人往,吼聲咆哮聲不斷。


    李文治坐在主座, 看著一道道加急軍文送進來後部將們爭執喧嘩的場麵,隻覺得心情也跟眼前的境況一般亂糟糟的,最後實在被吵得頭疼, 起身走出了主帳,在外麵吹了一會冷風,腦子終於清靜了一會。


    不遠處李五帶著一隊騎兵迴營, 風風火火地跳下馬, 將馬扔給一旁的士兵,看著李文治站在主帳外發呆,向他走去道:“十一,怎麽在這裏?”


    “姐,你迴來了,勘察的情況如何?”


    “與我之前預料的一樣, 梁軍行進到豐林溝後, 在那裏紮營駐紮了下來。”


    李十一憂心忡忡道:“姐, 這次玄友廉帶著十萬大軍壓境,我們不過三萬人, 能抵擋住他們的猛烈進攻嗎?”


    李五拍拍他的肩:“不必畏懼,此番我們的任務是守城,不是進攻。隻要堅守住三個月, 我們就成功了。北方戰場情勢那麽急迫,玄友廉帶著十萬大軍來了南方,堅持不了多久的。”


    李十一道:“姐,我覺得玄友廉此次發兵毫無道理,分明就是衝你而來,你務必要多加小心。”


    李五微微歎了一口氣:“我沒想到我的背叛會讓他的恨念如此之重,以至不計後果也要征伐我們。我本沒想過那麽快就與他兵戎相見的。”


    “姐姐,你跟隨他征戰多年,若在戰場上見了麵,你真的能與他舉刀相向嗎?”


    李五遲疑了一下,搖搖頭:“不知道。”


    梁軍紮好營後第二日便駕起了攻城梯開始大肆攻城。李五指揮著士兵防守,鏖戰三日三夜,鮮血濺滿城牆,終於將梁軍的首輪進攻逼退了下去。


    這一場攻城戰,李五損失了一千士兵,屍體堆滿了城牆,然而梁軍硬攻的代價更為慘重,城牆下密密麻麻都是梁軍屍體。


    解理一邊吩咐士兵清掃戰場,一邊走到李五身旁,見她站地城垛口跳望遠方的梁軍營地,粗聲道:“李將軍,我覺得玄友廉他真的瘋了,這麽個打法,他自己也傷亡慘重,就算攻破城門,他也討不了多少好。”


    李五恍了一下神,道:“城牆破損嚴重嗎?”


    “又燒又砸,幾處坍塌,已用土包臨時壘住,再有一次這樣的進攻便守不住了。”


    李五幹脆道:“你帶著三千人留下防守,其它人退守下一個關卡。一旦城破不要戀戰,直接撤軍棄城。”


    “是。”


    梁軍退兵休整了三日後,再次舉兵來犯,激戰一夜,終於在破曉時分攻破城門入城,然而城內的守軍已經撤退,隻留下一個空無一人、荒涼淒冷的空城。康大海向玄友廉稟告士兵傷亡情況後,猶豫道:“陛下,為了攻破這一個邊境城關,我們損失了足足五千人,傷亡太大了,實在不值得啊!”


    玄友廉望著遠方天空露出的魚肚白,一張臉卻也似那晨露般蒼白道:“整頓軍隊,繼續進攻,不許停。”


    接下來的一個月,梁軍攻勢猛烈地攻打漢唐,以雷霆之勢占領了漢唐邊境十五城,漢唐五分之一的疆域淪陷。當然,在如此不計代價的攻勢下,數以萬計的梁國士兵屍橫遍野。


    漢唐軍兵力遠遠不及梁軍,且戰且退,絕不正麵交鋒,一旦城破立即撤守下一個關口,絕不戀戰,所以雖有傷亡,但不如梁軍那般慘重。


    玄友廉一心要在短時間內滅漢唐,又讓申屠元建派了五萬援軍過來,繼續攻城。


    漢唐軍中得知敵方又新增五萬援軍的消息後,士氣變得極為低沉。


    李五將眾將領聚到身邊道:“你們怕了嗎?”


    “李將軍,我們不怕,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是我們軍人的宿命,可是梁軍這種不要命的打法,隻怕我們所有人都戰死了,也守護不了漢唐。”


    李五道:“玄友廉之所以選擇這樣剛硬直入的進攻方式,因為他知道他不能在南方戰場上耽擱太久,必須速戰速決,一旦進攻的步伐被拖延下來,各方麵的壓力會如潮水瘋漲,逼得他不得不退兵。三個月,隻要守住這三個月,將士們,相信我,梁軍必退!無論我們丟失多少國土,到時一並收複迴來!”


    李五的話給了將士們莫大的鼓舞,接下來的兩個月,無論梁軍的攻勢如何猛烈迅捷,李五依舊不慌不亂,沉穩應對,能守就守,不能守立即就撤,一切以保存兵力為主。而放棄的城池無一例外都被清得空空蕩蕩,百姓早已經被疏散撤離,家禽牲口糧草能帶的帶,不能帶的燒,絕不留下任何有用的物資。梁軍深入漢唐境內,然而補給卻仍靠遙遠的後方輸送,雖然荊南提供了一部分的物資補給,但梁軍已漸漸不支。


    與此同時,梁軍們雖然節節勝利,但用無數血肉堆疊起的勝利太過沉重,士兵的士氣一天比一天低迷消沉,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明天就做為攻城的一個墊腳石,死在了遠離家鄉的異國城牆之下,屍骨無存。


    三個月後,李五帶來的三萬兵馬經曆無數血戰,隻剩下不到五千人了,而梁軍那裏就算兵力依舊雄厚,卻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玄友廉離開都城,舉全國之兵攻打漢唐的第三個月初,李繼勉帶大軍趁機攻入京畿道,直逼梁都洛陽,申屠元建帶兵抵抗,然而晉軍來勢洶洶,根本無力抵擋,洛陽告急。


    與此同時,漢唐王聶鵬出其不意,帶著五萬大軍直接西進攻荊,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攻入了荊南王城,荊南王楊不疏絕望之下,自刎於亂兵之中,荊南國滅。


    聶鵬滅了荊南後,從荊南國借道,直接帶著五萬大軍繞到了梁軍兵力匱乏的後方,給梁軍迎頭痛擊。在洛陽告急,荊南國滅,敵軍偷襲、補給不足,軍心潰散,朝臣不滿的種種壓力下,玄友廉抵抗不了各方麵的壓力,下令撤軍。


    這一場來勢洶洶的危機在李五堅持苦守三個月後終於化解。將士們登上城牆看向遠處陸續撤退的梁軍,被勝利的喜悅浸染,歡唿起來。


    這時一名梁兵由遠及近策馬而來,抵達城門後立即被湧出來的漢唐兵擒住。


    李五在城牆看到這一驀,對身旁的白緒寧道:“去看看,怎麽迴事。”


    白緒寧離開,不一會拿著一封信上來:“那人自稱是梁帝使者,奉皇命將這封信給你。”


    李五接過信拆開,裏麵的筆跡無比熟悉,跟隨在玄友廉身邊多年,他的筆跡她自然認得出來。


    上麵隻簡短的一句話。


    “徘徊花期近,花盛人不歸。五裏外,河穀亭,盼至。”


    李五握著信紙,猶豫了片刻道:“備馬,開城門。”


    李五騎上馬帶著五百名士兵就要出城,李十一聽到玄友廉送信約見李五,匆忙趕來阻攔,卻沒有追得上她,看著她帶著一隊士兵揚長而去。


    李五抵達一片原野,一望無垠的綠茵草地上,一條小溪緩緩淌過,小溪邊立著一座質樸的木亭,亭中坐著一個單薄寂寥的身影,而在木亭後方的十五丈外,站列著秩序井然的梁軍。


    李五示意身後士兵原地待命,跳下馬,獨自往溪邊小亭走去。


    人聽到了聲音抬起頭向她看去,淡淡道:“你來了。”


    玄友廉沒有穿盔甲,也沒有一點帝王的架子,穿著一身樣式簡單的淡色長袍,頭發用一根白玉簪子束在頭頂,分明是多年前他還隻是一個小侍郎時的打扮。


    李五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甲胄,將腰刀解下,扔在了亭外,這才跨入亭中。


    “我一個人坐在這亭中,無聊地數著天上飛過的飛鳥,一直在想你會不會來見我。數到兩百三十一隻的時候,終於等到你了,坐。”


    玄友廉的態度平靜地出乎李五的意料。他擺出那樣不計後果、猛烈血腥的進攻姿態,她以為再次見麵,他會是暴跳如雷、怒不可扼的模樣。


    李五在他對麵坐下:“陛下,好久不見。”


    “不必違心地叫我陛下,你若承認我是帝王,又怎會離開我。小五,你陪伴在我身邊那麽多年,從無二心,忠心耿耿,我以為你已經完全歸順於我,結果一切都是假的,你自始至終都沒有忠誠於我。”


    李五道:“對不起,騙了你。”


    玄友廉道:“滅了兩王之亂後,你對我說你要出城巡視五日,那時你就準備離開了,對嗎?”


    “是。”


    “那為什麽還要迴來,為什麽冒險勸降申屠元建,為什麽……助我奪`權登基。”


    李五沉默了一下道:“因為那樣……我就再也不虧欠你了。”


    “嗬……”玄友廉苦笑起來,“原來是不想虧欠我,我卻寧願你心中對我有所愧疚。小五,你看,亭外那簇野生徘徊花開得多漂亮啊!”


    李五側頭看向亭外,剛才進來時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玄友廉身上,倒沒有注意這亭外正盛開著一朵朵鮮豔如血的徘徊花。


    “還記得我二十歲生辰那日,你跟我說的話嗎?你對我說,以後我每年的生辰都會送我一束徘徊花,你還說,‘過了今夜,便是重生’……我以為那是我倆的開始……”


    玄友廉站起來向李五走去,俊美皎潔的臉上滿是憂傷。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小五,跟我迴去好嗎?你離開後的每日每夜,我痛苦得幾欲發狂,小五,迴到我身邊好嗎?”


    李五感覺著手上傳遞來的熱度,緩慢地搖搖頭,抽出手:“對不起,我做不到。”


    得到這個無情的迴答後,玄友廉身子震動,下一刻他突然動作粗暴地她抱進懷裏。她大驚,舉手反抗,卻被他鉗住雙手,死死地揉進了他懷裏。纏糾之中,她身上堅硬的甲胄勾破了他身上華貴的衣料,而他也終於吻上了那兩片總是向他吐露無情字眼的紅唇。


    唇齒交纏中,血腥味在彌散。


    李五終於掙脫出雙手,用力將他推開,他被推得後退一步,伸手抹去唇角被咬出的鮮血。


    “陛下!”


    “將軍!”


    亭外駐紮的兩方軍隊見著亭內兩人突然糾纏在一起,隻當發生了什麽變故,迅速向木亭奔來,片刻前還安逸清靜的木亭瞬間被兩方軍隊密密麻麻地圍在了中間,彼此虎視眈眈,戰鬥一觸及發。


    玄友廉厲聲道:“誰讓你們過來的!朕的命令你們忘了嗎!退迴去!”


    李五亦轉身衝湧過來的士兵道:“迴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這裏。”


    雙方士兵們麵麵相覷,遲疑了片刻,不得收迴兵器,撤迴到原地。


    木亭四周再次變得清靜空曠起來,然而亭邊的草木卻被剛才湧過來的士兵們踐踏得東倒西歪,碾落成泥,包括那一簇野生的徘徊花從。


    鮮紅的花瓣散落於地,鮮豔如血。


    李五走下台階,花叢被踐踏得不成樣子,連一朵完整的都沒有,她環顧一圈,拾起了落在青磚上一朵相對完整的徘徊花,轉身遞向玄友廉:“後天就是你的生辰,這朵徘徊花便當是我最後送你的生辰禮吧,從此以後,我們不再相見。”


    見玄友廉伸手接過那朵徘徊花,李五轉身便要離開,便聽身後人道:“五公主殿下。”


    李五的身體僵住,這個稱唿是第一次從玄友廉的口中出現,然而上一世,他卻一直這麽叫她。


    自卑又謙順,恭敬又深情。


    李五轉過身道:“你叫我什麽?”


    玄友廉看著她的眼睛:“你知道嗎,在高陵城昏迷的一個月,我做了一個久遠的夢,我夢見了那個我自幼時起就一直困擾我的破碎夢境的全部。”


    玄友廉看著呆在原地的李五,向她走近,伸手撫住了她的臉:“在夢中,我愛上了一個女子,愛得發狂,愛得心碎,然而她卻一點都不愛我,從始至終沒有正眼看過我一眼。我隻能卑微地在她熟睡的時候親吻她,卻被她發現,她用我送她的鐲子砸破了我的腦袋。然後在她嫁給我的當晚,她遞給我一杯毒酒。”


    李五隻覺得自己的唿吸都窒住了。


    玄友廉留戀地最後撫過她的臉頰,收迴手:“我不知道那隻是我一個荒誕的夢,還是說那就是我的前世,但是無論夢境還是現實,你從始至終未愛過我,是我一廂情願以至萬劫不複。我原以為那個破碎的夢境指引我今生與你相逢,現在才知道,它是想讓我記住夢裏刻骨銘心的痛,警告我不要再愛上你。”


    李五移開視線,不敢看他的眼睛:“如果你想跟我討論你虛無縹緲的夢境的話,那我們之間沒什麽可聊的了,我在此先告辭了。”


    “李五。”玄友廉的眼神徹底變冷,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既然今日你無視我的懇求,不願隨我迴去,那麽從此以後,天下之爭,群雄逐鹿,你就是我的死敵。你為了李唐江山,負我兩世,我發誓有我玄友廉在一日,絕不會讓你如願複立唐朝!這個天下,朕絕不會放手!”


    李五腳步停頓了一下,卻沒有說話,直直地向亭外走去,直到離開也沒有轉頭看他一眼。


    玄友廉目送她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消失在視線中,再也克製不住腹部劇烈的絞痛,俯身吐出一口鮮血來。


    自李五離開後,他的數年未曾發作的胃症徹底複發了,也是那時,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昏迷的那一個月所做的夢,不是夢,而是他的前世。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都得不到她。


    作者有話要說: 你問我為什麽今天連五千字都沒碼到,因為……在剁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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