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00年,既是十五世紀的最後一年,亦是十六世紀的第一年。


    由於數月無降雨而龜裂的河床上,風生獸的幼崽被人追趕著,後者,那位原本腳步蹣跚的老婆婆健步如飛,嘴裏正念叨著什麽幼崽聽不懂的話語。


    大荒之年,這是幼小的風生獸從前聽媽媽說的,它有一段時間始終聽不懂這個詞意味著什麽。後來,媽媽和爸爸一樣在高山的青石上化作一縷風時(那時它的毛被吹得很舒服、有蒲公英那種毛茸茸的感覺),它獨自在各地漫無目的地遊蕩著,偶然遇見農田裏一個趴伏的人類。


    媽媽警告過自己千萬不要靠近人類,那樣會被裝在籠子裏或者被直接殺死,所以它一直對這些聚居的大型生物抱有警惕心,絕不會主動湊上去。


    那個趴伏的人類和其餘人一樣穿著粗麻製成的可拆卸外皮(媽媽稱他們為農民),但他在田地裏的姿勢是極不尋常的,幼崽,啊不,接下來還是叫它柑旋。


    它的名字是爸媽一塊決定的,媽媽的靈感來源於女兒額頭處的幾根毛皮末端隱隱有酸柑的顏色,而且腦後還有一個小“漩渦”,而爸爸則在年輕時候化身人類,偶遇一個詩人,聽說過“黃柑旋拆金苞嫩”這句詩(自己的名字就這樣神奇地定下來了,用爸爸的話來說是“殊途同歸”),但爸爸也曾經勸自己要小心人類。


    柑旋注意到了異常之處。


    大夏天炎熱異常,連自己都不得不在一棵橘子樹上躲避毒辣的陽光,但那個農民卻連鬥笠都不戴,隻是麵朝幹裂的沙壤,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柑旋,從表麵上看和果子狸差不多的風生獸幼崽,小心翼翼地下了樹。


    它仔細觀察過,四周再無他人,於是轉到那倒下的人附近,這個年輕小夥子看上去稚氣未脫,在這個不夠成熟的年齡卻承受了種植大豆的重擔,他的側臉泛起不正常的大片紅暈,汗液如豆粒般接連落在下方的土地中,然而終究沒有造成什麽影響。


    是中暑嗎?


    柑旋繞著這人走了幾圈,頭腦在高溫下已經有些犯暈了,想來那人的情況隻會更嚴重,於是,它施展風狸一族的特有法術,清涼氣流霎時間吹散了周圍環境的酷熱,額頭上的幾根青色毛發在微微搖晃(爸爸說它們是自己的劉海),與其它風狸不同,除了那幾撮青毛與腹部的一團白,柑旋的毛皮就是單純的淺灰色與白色混雜。


    那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柑旋更努力地製造小片涼爽氣流,但並不是直接噴在別人身上,而是在他的周圍迴轉盤旋。


    說不清楚是出於什麽心理,好奇還是憐憫,柑旋至少並不希望做農活的少年死去,他應該也有自己的父母,如果自己因為中暑死了,自己的父母肯定會非常傷心。


    僅僅是抱著這種簡單的想法,柑旋暫時忘記了父母對自己的警告,本該遠離人類的風生獸此刻正試圖救下一個人。


    少年很快好轉過來,他的父母今天早晨去趕集,他隻好一個人趕到田裏盡快播種大豆,不然的話父親在接下來的幾天會很勞累。


    “我怎麽會倒在這裏?”少年雙手撐著地緩緩站起,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不過很快,他注意到了涼風的存在以及一旁盯著他的柑旋。


    “小家夥,是你救了我嗎?”少年冥冥中有了這種預感,他仔細端詳著眼前的謎之生物:“黃鼠狼,不,顏色一看就不像。”


    柑旋聽爸爸談起過人類的語言,但爸爸並沒有教自己太多,據爸爸所說,當初他和那位去往京城趕考的詩人相談甚歡,然後結為好友,隻可惜,後來那詩人成了朝廷的官員後說出的話再也不能輕信,這也讓爸爸覺得:通曉人類的語言反倒更容易被他們抓住或者利用,還不如不學。


    柑旋隻聽懂了“黃鼠狼”和“不像”這兩個詞,它豎起短短的尾巴,不滿地叫了幾聲,自己一向不喜歡黃鼠狼的氣味,知道少年把自己和黃鼠狼聯係起來就感到有些氣憤。


    “尾巴也不像是狐狸尾巴,太短了。”


    狐狸尾巴,自己曾經聽爸爸說起過,反正不是什麽好詞。


    柑旋又齜牙咧嘴地後退幾步,喉嚨裏發出威脅性的低吼聲。


    少年也嚇得沒敢說話,雖然謎之生物看起來體型很小,但它既然能製造出涼爽的氣流,難保不會使出別的什麽法術。


    “貓?”


    柑旋不討厭貓,它首次爬樹還是在一隻狸花的指點下完成的,貓也和自己一樣愛幹淨,於是它舔了舔嘴唇,用前爪慢條斯理地撥弄了一番“劉海”,安靜地蹲坐在原地。


    少年鬆了口氣,在他的認知中,這隻動物的外貌最接近村長家的小貓。


    一分鍾後,人與“貓”分別坐在那棵橘子樹的陰影兩邊,相隔數米之遠。


    “那個,你餓不餓?”少年喝了幾口水緩過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窩窩頭,咽了口唾沫後,麵帶不舍地在柑旋麵前晃了晃,示意它過來吃。


    柑旋聞了聞,然後不耐煩地扭過頭。


    “不喜歡吃這個嗎。”少年的語氣聽上去略為失落,他收迴手,準備自己將窩窩頭吃下去。


    柑旋好奇地看著他張開嘴巴,自己還是頭一次近距離觀察到人類進食,少年察覺到它探詢的目光,於是掰下一小塊遞到它嘴邊:“要不要試一試,說不定你會喜歡它的味道。”


    柑旋認出了麵團中夾雜的野菜種類,自己曾經嚐試過,雖然無毒但很苦,眼看這種惡心的食物即將靠近,它幹脆一爪子將小塊窩窩頭掃到半空中。


    “你幹什麽!”少年的大喊聲嚇了它一跳,柑旋全身繃緊,向後猛跳,灼熱的陽光灑在脊背上,而少年無暇顧及它的反應,他正在樹下的草叢裏翻找著那塊糧食。


    近似“貓”的生物救了他,少年願意給予它自己能拿的出手的酬謝,但無法容忍食物就這樣被糟蹋掉,家裏已經沒有多少存糧了,夾雜著野菜的窩窩頭也是無比珍貴的東西。


    柑旋無法理解少年的所作所為,這麽難吃的東西居然如此珍惜,身為“風生獸”的它根本不懂得“餓”這一概念,不懂得糧食對於人類來說意味著什麽。對於它來說,徐來的清風是最方便的食糧,隻需張開口,過濾掉風中的塵土與昆蟲,不需要過太久,自己就能吃得飽飽的。


    少年順利找到了那塊窩窩頭,由於剛剛中暑後又做劇烈運動,他一邊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一邊吹著上麵附著的灰塵,而後一口吞下,柑旋清楚地看見他的喉結在緩緩移動。


    “對不起,我沒什麽能報答你的,你走吧。”少年的聲音平靜下來,他望向柑旋的眼裏滿是歉意。


    柑旋不明白,少年為什麽露出這種無奈的表情,他不是已經把窩窩頭吃下去了嗎。


    少年見它沒跑開,暗暗驚訝,不管這隻神奇的動物能不能聽懂,他開始解釋自己剛剛失態的原因:“阿翁和阿娘一天到晚起早貪黑,家裏的糧食卻被張士紳和官府拿走大半,去年水稻收成不好,但他們根本不管,該納多少糧還是多少,所以今年家裏的糧食快不夠吃了。”


    柑旋依然不明白,但它至少聽出少年對自己並無惡意,所以它還是沒離開,隻是將自己的身體再度移動到樹蔭下。


    “你應該和貓一樣也喜歡吃魚,但村裏的水塘也是張老爺家的,上次有人想撈一兩條,還被他家的惡仆打得好幾天下不了床。”


    少年歎了口氣,他似乎意識到繼續抱怨也沒有用,於是稍作休息後準備迴家:“晚上再來種豆子吧,再見。”


    柑旋不做聲響地走遠了,它還是漫無目的地閑逛,它漸漸認識到,糧食對於人類是很重要的東西,因為它而產生的矛盾不僅存在於農民、地主和官府之間,為了爭奪水利設施的使用權,大規模的兩撥普通農民之間經常爆發衝突,甚至因此鬧出人命,到了那時,柑旋遠遠地看著孩子和老人趴在大人的屍體上痛哭,鮮血染紅他們身下的地麵,而後,墓地裏隻是多出幾座不起眼的墳包,標誌著一些人的生命到此結束。


    半年後,由於氣候惡劣,長時間的幹旱使得莊稼歉收,史書上平淡而恐怖的“歲大饑,民相食”景象出現。


    大片耕地荒蕪,樹皮被扒光了,附近的野菜也被人們采摘殆盡,而如今的自己一不小心暴露了行蹤,正在被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婆婆攆著跑,由於年齡尚小,柑旋並不會什麽強力法術,雙方並沒有拉開太遠距離。


    “快,抓住它!”老婆婆的聲音聽起來比烏鴉還嘶啞。


    柑旋奮力奔跑著,它的側方出現了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它隻感到一陣勁風襲來,自己的身體被牢牢抓住。


    “終於抓到了,媽,今晚你和二郎能吃到肉了!”中年人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要舒展開,肉食在這個時候何其珍貴。


    “阿翁,你抓到了什麽?”熟悉的聲音傳來。


    柑旋知道自己馬上會被開膛破肚,然後成為糧食,它還不想死,聽見熟悉的聲音,它扭動得更厲害了。


    少年走上前來,憑借那青色的“劉海”認出了柑旋。


    “兒子你看,阿翁抓到的。”中年人炫耀般地提起柑旋的一隻腿:“今晚不愁了!”


    少年從父親手裏接過它,等到他們小心避開村裏人的視線,迴了家裏的廚房後,他主動提出要一個人料理柑旋,中年男人和老婆婆高興地應允了。


    接下來的事,不必多說。


    柑旋被少年從窗口釋放了。


    “你要跑得越遠越好。”少年這樣叮囑它。


    柑旋遠遠地跑開,它的聽力不錯,隱隱能聽見叫罵聲與扭打聲,少年嘴角流了血,倒在地上,他的父親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利刃破空與鮮血飛濺的聲音傳入耳中…


    柑旋從此決心遠離人類,它吃得飽飽的,藏到山裏的深處,藏到了它認為人們再也發現不了的靈籟峰山體內部,定時以風維生。


    它不敢再迴頭看看人間,再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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