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之下,襄陽城外。


    漢水碼頭上,劉表正殷切地向1眾外州流寓士人們、自己的精銳部曲送別。


    “諸君此去不必理會其他,持我軍令盡速趕赴西陵城即可。黃祖私心作祟、野心已昭然若揭,我為荊州士民、全境太平計,不得已而行此下策,盼諸君順利奪迴江夏郡,還荊州以太平清明!”


    言罷,劉表竟向這些外州士人們深深1揖。


    外州流寓士人們,也就是司馬芝(司隸河內)、王粲(兗州山陽、劉表老鄉)、裴潛(司隸河東)、繁欽(豫州潁川)、傅巽(涼州北地)、和洽(豫州汝南)等人,雖明知道劉表是在惺惺作態,但仍不免為之感動。


    劉表畢竟是1州州牧,當今天下屈指可數的大諸侯。


    於是乎,這些無1例外、皆在《3國誌》立傳的高士們,便不約而同地向劉表作揖還禮。


    “請使君放心,某等縱使肝腦塗地,亦要還荊州以太平清明!”


    劉表心情同樣激動無比。


    如果用1句苟哥常立的g來形容老頭兒此刻的心情…


    那就是:老子簡直太機智了!


    誠然,誰也不可能想到,劉表挽迴頹勢、逆轉局麵的殺著,竟然是重用外州士人。


    再看這些被劉表寄予厚望的外州士人們…


    這1刻,這些在荊州憋屈無比、地位比益州的東州士人還要低微許多的外州士人們,竟生出“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揚眉吐氣之感。


    當年的“8俊”之1、兗州名士、割據荊州長達十年之久的劉表劉景升,居然也有求到我們的1天!


    各懷心思的雙方,便就此辭別,劉表鬼鬼祟祟、悄無聲息地潛迴襄陽城,而外州士人們,則率領劉表的部曲,在夜色掩護之下向江夏郡治所西陵城,也就是後世的武漢新洲區趕去。


    劉表對此自信滿滿,他認為,這將是他完全掌控江夏郡、繼而成功控製荊州全局的第1步。


    這些外州士人們在荊州過得無比憋屈,但劉表本人又何嚐不是如此?


    去年建安5年(200)官渡之戰時,劉表麾下的高級幕僚,別駕從事劉先(荊州0陵)、治中從事鄧義(荊州章陵)、以及大將蒯越(荊州南郡),從事中郎韓嵩(荊州南陽)紛紛勸說劉表向曹操稱臣。


    從事中郎韓嵩、別駕劉先,說(劉)表……表大將蒯越亦勸表,表狐疑。


    摘自《魏書之劉表傳》


    韓嵩出使歸來後,不僅勸說劉表稱臣,甚至還要求劉表向曹操“遣送任子”,氣得劉表大會群臣,要處死韓嵩。


    (韓)嵩還,深陳太祖威德,說表遣子入質。(劉)表疑(韓)嵩反,為太祖說,大怒,欲殺嵩。


    摘自《魏書之劉表傳》


    然而,諷刺的是,劉表的續弦蔡氏,是第1個跳出來反對的。


    她說“韓嵩乃楚國之望,誅之無辭”。


    其妻蔡氏諫之曰:“韓嵩,楚國之望也;且其言直,誅之無辭。”


    摘自《傅子》


    蔡氏1介女流,都能幹預時政。


    她其實是在做強硬的政治表態,提醒劉表,荊州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誰。


    最後劉表隻得灰溜溜地將韓嵩軟禁起來。


    結果8年之後(208),劉表前腳剛死,韓嵩後腳就被放了出來。


    按《後漢書》記載,“曹操入荊州,釋韓嵩之囚”。


    (曹操)乃釋(韓)嵩之囚,以其名重,甚加禮待。


    摘自《後漢書之劉表傳》


    按《魏書》記載,韓嵩曾參與過勸降劉琮的活動,可見他根本不是曹操釋放的,而是被蔡瑁、蒯越為代表的荊州豪族釋放的。


    (蒯)越、(韓)嵩,及東曹掾傅巽等,說(劉)琮歸太祖。


    摘自《魏書之劉表傳》


    如果考慮到劉表死於8月,而曹操進兵於9月,那韓嵩“恢複自由,又官複原職”的緊迫程度…


    這簡直是對劉表的莫大侮辱。


    劉表在荊州的實際地位如何,由此可見1斑。


    劉表委實太憋屈了!


    於是乎,憋屈的劉表,在壓抑多年之後,終於與同樣憋屈的外州流寓士人們聯合起來,共同反抗荊州本地豪族的欺淩與壓迫。


    可見,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這是放之古今、4海而皆準之真理。


    在同1片月色下,相比於孫策梁習等人的豪情萬丈、劉關張3人的仁德俠義、張繡等眾人的蓄勢待發、劉表及流寓士人的揚眉吐氣…


    此刻穩坐中軍帳的黃祖,便顯得自信從容許多。


    盡管在呂公被斬、文聘逃竄、李通即將藥丸的情況下,黃祖麾下此刻已無得力幹將。


    盡管黃祖如今實際上已先手盡失、且即將危機4伏。


    其人喚來江夏黃家的兩名同族兄弟,秘密吩咐2人1番後,便揮袖示意2人退下。


    少頃,劉磐的聲音便在黃祖帳外響起。


    “黃將軍可曾安歇?”


    黃祖虎目1眯,嗬嗬1笑,大步流星走到帳簾處,1把掀開簾布。


    “夜已深,劉府君仍未安歇?不知劉府君尋老夫何事?”


    孤身前來的劉磐彎腰行禮。


    “黃將軍,明日某等便趕赴丹徒城?”


    黃祖虎目中精芒1閃而逝,盡管其人臉上笑容不減分毫。


    “此事不急,不急!丹徒城而今撲朔迷離,老夫暫不宜貿然前去。何況孫仲謀不足為懼,老夫所慮者,惟廣陵陳元龍耳。”


    1言及此,黃祖笑容稍減,撫須道:“劉府君休要忘記,若非陳元龍及時馳援,孫伯符恐早已授首。由此可知陳元龍兵威之盛,老夫萬萬不可輕忽視之。不知劉府君有何打算?”


    劉磐在心中暗罵1句“老狐狸”後,終於決定向黃祖攤牌。


    劉磐在沙場上或許是1員沉穩的宿將,但其人在與別人鬥心眼兒時,還是顯得有些沉不住氣。


    “黃將軍,某有1言。1月之前,黃將軍遣心腹至臨湘城勸某與將軍齊攻廬江、丹陽2郡,並言明欲猛攻吳郡、為家叔父奪下江東。


    而今廬江太守李術投降,丹陽郡亦已得手,某便欲與黃將軍兵分兩路,黃將軍繼續東攻吳郡、會稽2郡,某欲南攻豫章郡,不知黃將軍以為如何?”


    劉磐南攻豫章郡是假,其人欲迴師荊州、趁機占據江夏郡才是真。


    黃祖這個老狐狸,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劉磐的真實想法,但其人竟然笑著頷首。


    “如此,便有勞劉府君為劉荊州攻下豫章郡,將長沙、桂陽、豫章3郡連為1體。”


    豫章郡便是後世江西大部,長沙、桂陽2郡連起來則是湖南大部,這3郡相互毗鄰。


    所以,無論劉表還是劉備,都想奪下孫策的豫章郡。


    劉磐當然也想,曆史上劉磐曾多次攻打豫章郡毗鄰長沙郡的諸縣。


    然而…


    劉磐如今已顧不到豫章郡,與黃祖貌合神離的其人,當務之急是保住其人叔父劉表的江夏、長沙2郡。


    話說迴來,論率兵打仗,劉磐或許與黃祖不相上下,但論狡詐詭謀,十個劉磐也鬥不過1個黃祖。


    所以,劉磐此時不應該與黃祖分兵,更不該迴師妄圖占據江夏郡。


    劉磐的大局觀,遠不及布局者之1的黃祖。


    當然了,劉磐此時已經顧不得這些,得到黃祖允許之後,劉磐便抱拳大步離去。


    皓月之下,黃祖嘴角勾起1絲戲謔和譏誚的笑容,其人1對虎目中滿是嘲諷之色,就這麽昂立著目送劉磐遠去。


    待劉磐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後,黃祖方才微微搖頭。


    “老夫後路已失,惟有奮力前行1途,而今之出路乃攻陷吳郡、會稽,踞江東而望荊州,豎子不足與謀!”


    【作者題外話】:和洽清和幹理,常林素業純固,楊俊人倫行義,杜襲溫粹識統,趙儼剛毅有度,裴潛平恆貞幹,皆1世之美士也。--《魏書卷2十3》讚語


    曆代修史,同卷人物皆“以事類相從”。


    覽查史料,會發現《魏書卷2十3》中共有6位傳主,除常林和楊俊之外,其餘4位,傳首和洽,與杜襲、裴潛、趙儼均有流寓荊州的背景,即曾出仕劉表。


    可知所謂“美士”無疑包含了棄暗投明的政治隱喻。


    《魏書卷2十3》中,杜襲傳中有1處不甚起眼、但頗富深意的記載,即“魏國既建”後,“(杜襲)為侍中,與王粲、和洽並(見)用”。


    3人由於攀比爭寵,還爆發了言語衝突。


    (杜)襲嚐獨見(曹操),至於夜半。(王)粲性躁競,起坐曰:“不知(曹)公對杜襲道何等也!”--《魏書杜襲傳》


    此3人籍貫相異,杜襲為潁川人、王粲為山陽人、和洽為汝南人。唯1的相似之處,便是他們均曾做過劉表的幕客。


    當然,鑒於此3子先後“棄暗投明”,拋棄劉表而追隨曹操,也可被視作曹魏集團對外標榜的統戰對象。


    這段頗富滑稽色彩的爭寵記載,也是劉表集團餘黨在曹營中尷尬地位的另類反映。


    3人的待遇差異十分值得玩味。其背後反映出3人受信賴程度的不同,又反映出3人與故主(劉表)關係的親疏遠近。


    王粲在3人之中,最不受曹操信賴。“(王)粲強識博聞,故太祖遊觀出入,多得驂乘,至其見敬,不及(和)洽、(杜)襲”。


    王粲是建安7子之1,也是《英雄記》的作者,他能夠憑借才華經綸陪伴曹操“驂乘”,充當禦用文人,但受敬重的程度卻不及和洽、杜襲。究其根源,是因為王粲與劉表過從甚密。


    理由顯見。王粲為劉表“邑人”,也就是同縣老鄉,2者都是兗州山陽郡高平縣人;


    且王粲的族兄王凱還是劉表的女婿。


    更不必說,劉表最初其實欲招王粲為婿。如此敏感的鄉黨、姻親關係,不可能不受到曹操的特別猜忌。


    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人也。--《魏書王粲傳》


    劉表字景升,山陽高平人也。--《魏書劉表傳》


    王粲與族兄(王)凱俱避地荊州,劉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乃以妻凱。--《博物記》


    另按“(杜)襲嚐獨見(曹操),至於夜半”、“(王)粲性躁”、“(和)洽笑答”的相異態度而論,杜襲的受寵程度又在和洽之上。


    (王粲)見敬不及(和)洽、(杜)襲。襲嚐獨見,至於夜半。粲性躁競……(和)洽笑答曰:“天下事豈有盡邪?卿晝侍可矣,悒悒於此,欲兼之乎!”--《魏書杜襲傳》


    其中1個重要原因便是籍貫問題。


    和洽是汝南人,與袁紹同鄉,且他在投奔劉表之前還曾被袁紹延攬。


    雖然和洽最終拒絕了袁紹的邀請,但對曹魏集團而言,和洽身上無疑具備了雙重履曆汙跡。


    和洽字陽士,汝南西平人也……袁紹在冀州,遣使迎汝南士大夫。--《魏書和洽傳》


    按《滿寵傳》,汝南士大夫由於在官渡之戰中“門生賓客布在諸縣”,替袁紹抵禦曹操,最終導致人物凋0,即普遍不受曹魏集團重用。


    袁紹盛於河朔,而汝南紹之本郡,門生賓客布在諸縣,擁兵拒守。太祖憂之。--《魏書滿寵傳》


    反映在官修史料層麵,便是《魏書》中具備獨立列傳的汝南籍曹魏臣子(“群雄”性質的袁紹、袁術不算在內),竟僅有和洽1人而已,與“汝、潁多奇士”的輿論環境完全不符。


    這無疑屬於曆史遺留問題的現實映射。


    杜襲能被曹操“獨見,至於夜半”,可知他在3人之中最受寵待,其原因大約有2。


    其1是鄉黨因素。


    杜襲出身潁川,同郡的荀彧、荀攸、戲誌才、郭嘉、鍾繇、陳群、趙儼、辛毗等人皆為曹魏集團肱骨肺腑,且相互不乏提攜之舉(如陳群為荀彧之婿),這也是杜襲兵敗西鄂,卻仍能被重新啟用的重要原因。


    其2是與故主的關係問題。


    杜襲曾經“南適長沙”,參與過張羨之亂,與劉表為死敵;相較之下,同在劉表麾下的和洽,其立場卻稍有不同。


    按《和洽傳》,傳主雖然1度拋棄劉表,卻是“南度武陵”。


    (和洽)與親舊俱南從表,表以上客待之。洽曰:“所以不從(袁)本初,辟爭地也。昏世之主,不可黷近,久而阽危,必有讒慝間其中者。”遂南度武陵。--《魏書和洽傳》


    在張羨之亂中,參與叛亂的3郡分別為長沙、0陵、桂陽,唯獨沒有荊南4郡中的武陵,可知“南度武陵”的和洽,很可能從未參與過針對劉表的軍事行動。


    這也能夠側麵解釋為何3人之中,杜襲最受寵待,和洽次之,王粲再次之。


    (建安)3年,長沙太守張羨率0陵、桂陽3郡畔(叛)表。--《後漢書劉表傳》


    顯而易見,杜襲與故主的關係撇得最清,他與劉表實為寇仇;


    和洽則消極避世,趨於中立;


    王粲是劉表姻親,休戚與共,在曹營中身份最為尷尬。


    注意:《王粲傳》稱劉表對傳主“不甚重也”隻是《魏書》視角下的避諱之辭。


    按王粲在劉表死後有資格勸降劉琮,其地位可想而知。


    比較而言,杜襲的所作所為,與他的潁川同鄉陳群頗為相似。


    陳群亦曾受到劉備禮遇,但他在轉投曹操之後卻賣力鎮壓故主,以撇清與劉備的君臣關係。


    類似事件並非孤例,既是自保之計,亦是進身之策。


    劉備臨豫州,辟(陳)群為別駕。--《魏書陳群傳》


    自劉備叛後,東南多變。太祖以陳群為酂令,(何)夔為城父令,諸縣皆用名士以鎮撫之,其後吏民稍定。--王沈《魏書》


    了解到種種曆史背景,再重新審視陳壽在該卷卷末的讚語,便會發現其中蘊含的深意。


    “清和幹理”的和洽,在劉表麾下碌碌無為,棲遁避世;


    “溫粹識統”的杜襲,則勾結張羨,造亂荊南;


    “平恆貞幹”的裴潛,雖受劉表厚遇,卻腹誹故主“非霸王之才”,又譏誚劉備“能亂人而不能為治”,言辭刻酷,可謂無情。


    對曹魏而言,上述諸人無疑是棄暗投明的“美士”,但對其故主而言,這番評價便不免有些諷刺。


    由此可見,曆史怎麽可能沒有態度?又怎麽可能公平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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