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宅第,月朗星稀。


    諸卿進入廊舍坐定,見案上肉山酒海,香味四溢。又因早已饑腸轆轆,於是也不謙讓,各自動手攫食。廊下眾軍更無拘束,皆將兵戈倚於牆角,放懷大飲大嚼。


    將至二更,忽聞宅內再次鳴鍾,此番是連響四下,不同於傳餐之時。東郭偃聽此暗號,便知莊公已死,乃起身離席,對眾侍臣拱手說道:想是內院酒宴已罷。諸位寬坐,待我入內,促請主公迴宮。


    遂轉身離去,出門後打個暗號,高聲叫道:左右,換燭添酒!


    門側甲士早已埋伏多時,聞聲悉起,持械闖入室中。


    眾臣見甲士持戈進來,皆都大驚,或坐或立,手足無措。


    州綽等身為百戰之將,到底機敏,急去屋角尋找兵器,卻都摸一個空。


    鏡頭閃迴。原來上酒布菜之時,慶封在末座相陪,早趁眾人酣飲之時暗動手腳,命令斟酒仆從,將諸將順手兵器皆都盜去,藏過一邊。


    州綽、公孫傲雖然半醉,又無趁手兵器,兀自仗其武勇,拔出肋下佩劍,拚力搶出。


    眾甲士圍裹上來,早被州綽與公孫傲砍倒七八個,跳出大門。


    州綽因見甲士皆持長戈大戟,佩劍不得其施,乃大喝一聲,奮力拔起府門外左邊係馬石柱,雙臂抱持拒敵。公孫傲見樣學樣,奔向右首,就地綽起下馬石磴,舞動上前。


    那石樁石磴,怕不都有五七百斤重量?二將分別將此作為兵器,舞動如風,竟是渾若無物。由此甲士碰上便死,輕者帶傷,近身不得。


    正在相持不下,府門忽啟。崔成、崔疆率二百弓手自內而出,命令持戈甲士退下,隻將莊公隨臣圍裹在內,亂箭齊發。


    公孫傲與州綽便有萬夫之勇,又如何抵擋強弓勁矢?隻聽弓弦亂響,羽箭破空,矢如蝟集。於是終殺賈舉、公孫傲、僂堙、州綽,隨從並皆伏誅。


    二崔及棠無咎、東郭偃命令打掃戰場,掩埋屍體,銷除兵叛痕跡,直忙了一夜。


    夜幕終散,金雞破曉。


    次日天明,諸卿大夫上朝,不見莊公升座,皆感訝異。


    正在此時,卻聞後宮大舉哀聲。卻是賈豎迴宮,已將莊公死訊傳開,嬪妃由此號哭。


    眾卿正驚慌間,賈豎入殿傳詔:國君夜來安睡,早晨唿之不起,已經駕薨。


    眾臣見賈豎宣詔時麵無戚色,且不時看向班首右相崔杼,便即全都明白,嗡嗡私議:國君暴崩不假,但非無疾而終,必是被此位被戴綠帽子國相,弑殺了也。


    朝堂上寂靜片刻,繼而哭聲一片。邴師、封具、鐸父、襄尹等莊公近臣,哭罷多時起身,見廊下甲士密布,畢是崔杼府中家兵,知道今日難出此門,皆都拔劍,自殺以殉。


    當時大殿上死屍橫陳,眾議洶洶,崔杼與慶封止喝不住,由是大亂。又見莊公親信近臣皆都自盡,隻得宣布散朝,一麵通知死難諸臣家屬,前來領屍歸殮。


    朝中諸臣當時擁戴莊公者頗眾,又有不肯即死,欲留此身以為莊公報仇者,於是歸家之後,各聚家甲,另作打算。


    莊公有兩名親隨侍衛,俱都為當世有名勇士,一為王何,一為盧蒲癸。


    王何迴到府中,立即收拾車仗,趁亂出於南門,逃奔莒國。


    盧蒲癸歸家之後,略加收拾車馬行囊,然後喚來親弟盧蒲嫳:賢弟,你非主公親信,可留在國中,先屈身降賊,以備日後內應,必報此仇。


    盧蒲嫳:我自無妨,兄長卻往哪裏去?


    盧蒲癸:我且奔晉國,求伯主借兵,來剿滅崔杼待一班弑君之賊。


    叮囑已罷,立即出府登車,出離臨淄西門,往晉都絳城方向而去。


    大半日之後,盧蒲嫳估算兄長已在數十裏之外,遂親至慶封左相府出首,訴說自己與兄長並非一路,要求歸附幕府,願為走卒。慶封並無懷疑,便即用為家臣。


    又有大夫申鮮虞,向來與崔杼、慶封不合,知其二人必不會放過自己,於是出奔楚國,其後仕楚,官拜右尹。諸大夫餘者因知是崔氏作亂,吉兇未明,皆都閉門不出。


    隻有上大夫晏嬰,散朝後並不迴府,立於殿口,高聲叫道:主公豈是駕崩於內宮?此時必在右相崔杼府中!你滿朝眾卿,誰與我前往吊之?


    此時崔杼早已還府,殿上尚有十數個大夫,聞言皆都緘口不言。


    晏嬰冷哼一聲,不再理會,將身出殿登車,直入崔氏府宅。


    崔府閽者見是晏子,不敢阻問,任其直入內庭。


    晏嬰大步以入,果見莊公屍身猶在牆根之下,左股中箭,滿身血汙。原來崔氏二子雖將諸將眾軍屍首掩埋,但莊公畢竟乃是一國之君,事後必要發喪大葬,故此未敢處置。


    當時崔氏父子、東郭偃、棠無咎等人,見晏子私闖相府,皆都持戈以待,冷眼旁觀。晏嬰更不理會,徑奔牆下,頭枕莊公之股,放聲大哭。號哭半晌,真個是風雲變色,鐵人下淚;複立起身來,捶胸頓足,踴躍三度,然後趨出。


    棠無咎這才反應過來,便問崔杼道:何不殺之,以免眾謗?


    崔杼搖頭:此人乃齊國大賢,天子與諸侯皆知其名。我若殺之,猶且勝過弑君,必失人心,且招晉伯及諸侯之兵速至,引來滅族之禍!


    棠無咎等同黨聽聞是言,無不凜然生懼。


    晏嬰既出崔府,徑直來見大夫陳文子道:莊公被弑,國不可一日無君。子為公卿所望,盍不入朝,議立新君?


    畫外音:陳文子名須無,又稱田文子。其先祖陳完,乃陳厲公之子,因避陳國內亂奔齊,被齊桓公用為工正,為掌百工之官,管理監造兵甲之事。田者,通於甲,故改稱田氏。


    陳須無聞晏嬰如此相問,搖頭歎息:今日之齊,守國有高、國二卿,專權複有崔、慶二大夫,須無雖有心報國,但一不掌兵,二不掌權,又有何能為?


    晏嬰聽罷,想想陳文子也同自己一樣,雖有賢名,但無實權,於是無語而退。


    田文子送出府門而迴,聚集家人:亂賊在朝,我不可與其共事,以召滅門之禍!


    命備車駕,隻留家仆看守府宅,自己率領妻子兒女,出城奔宋。


    晏嬰離開田宅,複又往見高止、國夏,與其商議衛國除奸。


    兩位公卿皆道:崔氏勢大,且有慶氏同流合汙,盡掌齊國軍政。我兩家如今隻餘門第爵位,雖有心報國,手中無兵,如何主張!


    晏嬰見二卿不約而同,異口同聲,乃連連搖頭,頓足歎息而去。


    當日朝散,慶封使其子慶舍帶領家甲私兵,大肆搜捕莊公族人餘黨,殺逐殆盡。然後奉迎崔杼入朝,又召高、國二卿入宮,議立新君之事。


    高止及國夏不敢自主,辭讓於慶封,慶封複又推讓崔杼。


    崔杼便不客氣,對眾卿大夫說道:今有靈公之子杵臼,年已長成,堪稱聰智之主。又兼其母為魯大夫叔孫僑如之女,立其為君,可結魯國為盟,豈不一舉雙得!


    眾人聽罷,皆知是因杵臼年幼,易為傀儡,利於控製,但哪敢多言?便都唯唯以應。


    於是崔杼便率百官,迎立公子杵臼為君,是為齊景公。景公年幼不諳政事,自是一切皆聽崔杼擺布,便拜崔杼為右相,立慶封為左相,其餘眾臣官職,聽由其二人商定安排。


    齊國由是重設百官,半為崔、慶兩家親信之黨,布滿朝堂。


    慶賀新君即位已畢,崔杼便奉景公為兄莊公發喪,草草下葬而已。


    喪事已畢,齊景公於薑太公廟中刑牲歃血,盟誓於眾卿:國、高二卿,齊國之守;崔、慶二相,齊國所賴。諸卿凡有不與崔、慶同心者,如日之喪!


    景公誓罷,崔杼、慶封繼之,高、國二卿亦從其誓。


    四家上卿盟誓已罷,第五個便輪及晏嬰。晏嬰上前歃血,卻不依照景公之辭宣誓,而是仰首望天,高聲祝道:


    齊之諸卿大夫,能忠於國君,利於社稷,譾滅國賊者;而晏嬰不與其同心,則有如逆於天帝,國人皆可群起而攻之,持戈以擊之!


    崔、慶二人聞聽此語,俱都色變,其兩家諸子皆欲拔劍。高止見狀,輕扯國夏衣角。


    二人齊道:晏子所言不錯。崔、慶二相今日之舉,正是忠於新君、利於社稷之事也!


    眾官皆應:二相功德巍巍,雖伊尹佐商、太公興周,不過如此!


    崔、慶二人迴嗔轉喜,晏嬰就此逃過一劫。


    來日朝會,議罷國政,崔杼偶問太史伯道:莊公之薨,是因瘧疾而暴亡乎?


    太史伯答:非也。依我史簡所書,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


    崔杼變色:尚可改乎?


    太史伯搖頭:公豈不聞晉太史董狐,書‘趙盾弑其君夷皋’乎?狐為良史,我必效之。


    崔杼大怒,立命執下殿階,以金瓜擊殺,血濺廊柱。又召太史伯三弟入朝,分別名曰史仲、史叔、史季,各令重新記載莊公之死,必曰是因死於瘧疾。


    史仲見長兄陳屍在堂,不言不語,疾步走向書案,拿起刀笑,在竹簡上複書:“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


    崔杼大怒,又殺史仲,再命史叔重寫。


    史叔兩眼冒火,默然不語,握刀在手,亦在竹簡上重寫此句。


    崔杼複殺史叔,又命史季再寫。


    史季剛援刀筆,崔杼上前執簡在手:汝能變更三兄之語,便可留下性命。


    史季聞言,對三兄屍身叩拜流涕,起身言道:據事直書,史氏之職。昔趙穿弑君,太史董狐歸罪正卿趙盾,可知史職不可廢也。某即不書相國弑君,天下必有書之者。相國殺我可矣,史實終不能改!


    崔杼擲簡於案,歎道:我為保薑齊社稷,無奈廢黜昏君。子雖直書,人必諒我!


    正在此時,殿頭官高聲傳報:南史氏在殿外求見!


    崔杼命入,見其懷抱竹簡刻刀,便問:卿來何故?


    南史氏答:恐太史四兄弟俱死,無人敢書相國弑君之事,故來繼其職也!


    崔杼駭然,隻得揮手,命史季隨南史氏下殿:我心無愧天地,隨爾等去寫可也。


    崔杼恐水勢既退,晉侯複合諸侯來伐,遂以左相慶封為使,主動朝晉,去做解釋。


    慶封於是如晉,來見平公:敝寡君莊公無道,群臣懼大國之伐,已討而誅之。新君杵臼出自魯姬,願事上國,勿替舊好,所攘朝歌之地,仍歸上國,更以宗寶樂器為獻。


    晉平公聞而大悅,遂罷伐齊之念,自此晉、齊複合。


    殖綽出奔在衛,聞說仇敵州綽、刑蒯皆死,乃複歸齊國。崔杼知其絕非己黨,於是並不重用。當時衛獻公姬衎流亡避難在齊,素聞殖綽之勇,便使公孫丁以厚幣招之。殖綽久慕公孫丁神射,欣然從之,就此事奉衛獻公,並拜公孫丁為師。


    慶封歸國,報說已與晉國訂盟,齊國再無被伐之憂,景公大喜,深加褒獎。慶封自以為盟晉有功,且為齊國消彌兵災,因此不甘複居人下。又見崔杼專橫,獨攬朝政大權,凡事不與自己商量,便懷嫉妒,意欲殺而代之。


    便在這時,崔杼欲立庶子崔明為嗣,嫡子崔成及崔疆懷怨不平。慶封聞此,乘隙誘引崔氏子弟自相爭奪,並以精甲兵器暗助崔成、崔疆,挑唆其兄弟兵戈相見。


    二崔道:右相助我兄弟,自是感激不盡。然我父將立崔明,其意已決,如此奈何?


    慶封:卿父欲立崔明為嗣,是因其母棠薑受寵故也。棠薑受寵,是因東郭偃及棠無咎為其爪牙也。我助你兄弟精甲兵器,以此翦除繼母東郭薑羽翼,不亦可乎?


    二崔恍然大悟,再拜稱謝,於是便以慶封所助精甲兵器,裝備門下食客,暗中襲殺東郭偃及棠無咎。二人雖死,但有僥幸逃脫隨從,將二位公子背後指使刺客內幕,皆都還報右相。崔杼聞而大怒,又不忍心親手殺死兩個嫡子,便尋慶封哭訴,求其代為謀策。


    慶封佯作驚訝:孺子怎敢如此忤逆?殺之可也。公若討逆,我當效力。


    崔杼以為遇到知己,大為感激:公若助我除此逆子,以安崔家,則命崔明拜公為父。


    慶封指天立誓,滿口答應。崔抒遂重托以別,自此不迴相府,遷居別宅,以聽迴信。於是慶封陰謀得售,立即召集甲士,命家臣盧蒲蔽帶領,前往崔府,命人上前叫門。


    崔成、崔疆聞聽外麵兵甲鏗鏘,見領兵者是盧蒲蔽,隔門問道:子帶兵前來何意?


    盧蒲蔽答:奉左相之命,來助你兄弟,鏟除薑姬及其孽子。


    二崔不疑,開門接納。盧蒲蔽引兵一擁而入,喝令道: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二崔聞此話風有異,扭頭欲走,早被盧蒲蔽一刀一個,剁下頭來。然後大搜府第,抄殺崔氏全家,將所有車馬服器搜取無遺,都裝在車上,又命毀其門戶,火燒其府。


    薑氏當時深藏內院,自窗內向外張望,見外麵殺人放火,驚駭萬分,知道大勢已去,乃自縊於房中,以免再次受辱。惟當時崔明先在城外,幸而不及於難。


    盧蒲蔽行兇已畢,遍尋不見崔明,便依慶封所囑,徑帶崔成與崔疆首級,迴複崔杼。


    崔杼陡見二子首級,忽然懊悔,反要向盧蒲蔽再三道謝,厚賞使歸。然後登車迴府,隻見家破人亡,錢財盡空,方知是被慶封所害。


    由是悲痛至極,仰天叫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更有持彈者以伺,今日信之有也。我獲罪於天,不可禱也!


    痛哭一陣,轉思愈恨,終於懸梁白練,自縊於故宅。當天夜半,崔明潛至府第,盜取父母之屍,車載以出,掘開祖墓之穴葬之,然後痛哭一場,出奔魯國而去。


    崔杼死後,國人拍手稱快,竟無人追究其死因。


    慶封由此便獨自為相,專攬朝政,終於如意稱心。為顯示敬賢之道,先以景公之命,召陳須無複歸齊國。田文子雖然得歸故國,但因不願與慶封同流合汙,當即告老致仕還家。慶封再三挽留不住,乃以其子陳無宇代其大夫之職。


    慶封為相,較崔杼更加荒淫驕縱,將景公視若無物,複致公卿百官側目,國人大怨。


    話說此日,慶封下朝之後,未經招唿,乘車直到家臣盧蒲嫳家中,聲言作客。盧蒲嫳自是受寵若驚,急命家人布設盛饌美酒,並令妻子拜見家主,並與席間敬酒。


    慶封因見盧妻貌美,便效莊公當日,潛與盧妻私通。後見盧蒲嫳並不在意,竟搬到盧家居住,兩家甚至妻妾相通共用,不分彼此。


    由此慶封深陷溫柔鄉中,不願上朝理事,將朝政皆交付長子慶舍。


    盧蒲嫳因受嬖幸,趁機請將兄長盧蒲癸自魯國召迴。慶封立即允準,乃遣使至魯,迎接盧蒲癸迴國,並命其為慶舍家臣。盧蒲癸體力過人,善於阿諛,因此深得慶舍寵信,並將己女嫁以為妻。從此父子二人,分別落於盧氏兄弟之手。


    盧蒲癸一心隻欲替莊公報仇,因需起事臂助,遂向慶舍進言:我有好友王何,乃為萬人之敵,兼且智謀超群。主公若召其還國,定可引為黨羽,以衛慶氏家族,如磐石之安。


    慶舍言聽計從,就遣使往召王何迴國。王何得為慶舍家臣,便與盧蒲癸每日共議殺賊之策。盧蒲癸既得王何臂助,便時常挑撥慶氏與高、欒二家上卿關係,使慶舍在朝中漸漸孤立。兩家卿族之中,欒竃字子雅、高蠆字子尾,皆與慶舍為仇,並與盧蒲、王何結為同黨。


    田文子雖然致仕在家,但對朝堂之事洞若觀火,遂對其子田無宇叮囑道:慶氏滅門之禍,隻在眼前,子在朝中侍君,切須小心在意!


    無宇問道:如何小心在意?


    其父怒道:你不是我田氏子孫?如此愚笨。小心在意者,便是謹小慎微,順勢而為,休使外間以為,我田家乃是慶氏一黨,屆時以免玉石俱焚,便是我田氏大幸也。


    無宇答道:父親休怒,兒敢不從命!


    這一日,該著高蠆、欒竃在宮中當值辦差。


    依齊國規矩,凡在宮中當值公卿大夫,中午在宮中班舍就餐,菜譜中必有每人兩雞,定為常規。隻因當時齊景公愛吃雞爪,因此雞肉常有供應不及。


    恰逢高、欒二卿當值此日,宮中無雞。高蠆知道相府中無所不有,便命侍衛前往相府,問慶封取討。侍衛奉命而往,見盧蒲葵守門,便道:傳上卿高國公之命,命來取雞四隻。


    盧蒲葵聞是高蠆之命,靈機一動,冷笑道:今日高卿,明日矮大夫,若每日都來相府索討,我家哪有這許多雞來奉承?今日恰逢慶府無雞,代之以鴨,有何不可?


    於是便命守門閽者,往後廚討了四隻鴨子,送給來使。


    那宮中侍衛不敢爭競,隻得將鴨子帶迴,交給膳房。


    庖師不問好歹,將那四隻鴨子烹製做熟,端給高蠆、欒竃。二人見此不解,便喚庖師訓問:宮中慣例,值日公卿中午食雞。如今輪到我二人值日,緣何便上鴨子?


    庖師:小人不知。隻因侍衛自相府中討來者乃是鴨子,故而無法獻雞於國公。


    高、欒二卿大惑不角,又問索雞侍衛,是何情由。那侍衛不敢隱瞞,便將盧蒲葵譏諷之語以告。二卿本來就對慶封不滿,聞聽此言不由怒甚。


    高蠆:叵耐小兒慶舍,竟敢如此無禮!


    欒竃:慶氏父子上欺國君,下壓群僚,今又欺負到我兩家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蠆:以鴨作雞,分明是去我之“吉”,欺“壓”我二家,欲使我臣服於彼家也。不如出其不意,就此集起家甲,血洗慶府,為國除害。


    欒竃:我兄高見,可謂英雄所謀略同。先殺哪個?


    高蠆:依某之意,當先除慶舍,再殺慶封。


    二人計議已定,於是鴨也不吃,憤憤還歸府宅,各聚甲兵。高蠆便派心腹家臣,往見盧蒲葵,商議聯手發動,裏應外合,共殺慶舍。


    盧蒲葵聞而大喜,乃與高府家臣密議已定,再與王何說之,照計行事。高蠆聞聽家臣迴報,便與欒竃仔細謀劃,詳審其計,暗將家甲分散出府,皆都伏於城外農莊,秘密準備。


    因說盧蒲葵與王何密謀之時,便被妻子慶薑發覺,大約猜出丈夫意圖。這日夜間,夫妻吃罷夜餐,慶薑將家仆及侍女皆屏於門外,然後對丈夫說道:常言有雲,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今觀夫君與王何密謀,必是有事,但若不告我,必不成功。


    盧蒲癸被她一席話點破心事,不由大驚。思索再三,隻得將欲殺嶽父之事告訴妻子,看她反應如何。慶薑聞言,思索片時,將心一橫,決計相助丈夫,對付親生父親慶舍。


    慶薑:我父祖與崔氏合謀弑君,複又殺其同黨崔抒全家,奪彼財產。此是得罪上天,無可禱也,早晚也是橫死他人之手,妻女家財,複被他人奪之。反倒不如由夫君下手,則妻女不至被辱,財產不至為他人所有。夫君肯將密謀告訴我時,我便助你;若有隱瞞,則夫君非我父、祖謀略敵手,反必喪身。


    盧蒲癸細詳妻言,信以為然,於是說道:十一月初七,乃為秋祭之時,卿父身為國之上卿國相,必要率百官從祭。彼時我與王何暗中埋伏甲士於太廟,因而殺之。


    慶薑:此計雖善,不能使我父上當。我父剛愎自用,從來不納人諫。秋祭之事,若無親信之人極力勸阻,其反不肯出城參與。夫君若欲事成,便須允我還家,前往勸阻。


    盧蒲癸細思嶽父素日性情,擊案讚道:妙哉!我妻此計也。好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便將性命及部下數百顆首級,托與賢妻便了。


    慶薑由是出府,還於父家。


    這日早朝,齊景公議於群臣,定於十一月初七日,在薑太公廟秋祭,命相國慶舍主持祭祀。慶舍散朝還府,隻覺心神恍惚,便有些猶豫不絕。


    慶薑還家,入拜父親,噓寒問暖,周到之至。慶舍平生最喜此女,又知其多智善斷,便將秋祭之事言之,征求女兒意見。


    慶薑:未知父親是何意見?


    慶舍:秋祭乃國之大典,我為上卿,豈可不去?


    慶薑再拜諫道:女兒聞你愛婿說道,近來高、欒、鮑、田四家來往頻繁,恐有密謀;況父親乃一國之相,不可輕出城外,身入險地。一旦有人作亂,父親若有差池,你女兒女婿此後依靠何人?父親可托病休往,便使別人主祭也罷。


    慶舍自語:讓別人主祭,讓別人主祭;讓別人主祭!


    猛然一驚,果然反激起剛愎自用之性,冷笑道:你一個婦人,懂得甚麽國家大事?我有你夫及王何護衛,此二人皆有萬夫之勇,又怕誰來?


    慶薑又假意勸了一迴,見父親意決,故作怏怏不樂,拜辭迴家。


    盧蒲癸:夫人迴來了?


    慶薑:迴來了。


    盧蒲癸:其事如何?


    慶薑:夫問其事如何麽?對夫是為大吉,對我父卻是大兇。


    盧蒲癸:此話怎講?


    慶薑:父親不聽我勸,必要出城主祭,不肯讓與他人。


    盧蒲癸聞而大喜,急召王何商議,命其通知高、欒二卿,各去準備。


    有話即長,無話則短,轉眼之間,十一月初七日已至。


    慶舍因被女兒諫阻,反而激發剛愎自用之性,必要行使主祭之權,便以盧蒲癸、王何為左右護衛主將,各率衛隊隨同,到太廟來行秋祭。


    於是下令:麻嬰為祭屍,慶奊為上獻。欒、高、田、鮑,四家大夫隨祭。


    欒、高聞命,正中下懷,遂各命家兵身穿慶氏皮甲,混入衛隊。


    正當獻祭之時,子尾槌擊廟門三下為號,盧蒲癸、王何同時動手,各上前舉刀劈下。


    慶舍正在躬身上祭,毫無防備,但金風及身,仍是下意識一閃。於是躲開要害,左肩、後背同時帶傷。慶舍大叫,轉過祭台,帶傷穿過後殿,奔至後窗,一拳擊折廟椽。


    王何見慶舍傷而不死,自後追至。


    慶舍猛然迴身,怒喝道:謀殺我者,竟然是你!


    王何吃了一驚,不由腳下稍緩。忽見慶舍陡然抬手,一物迎麵飛來。


    慶舍正當獻祭之時遭襲,寬袍大袖,手中又無兵器,故而心中著慌。遊目四顧,忽見祭案上一把俎壺,當繞過祭台之時,便即抄在手中。此時見王何急步追來,由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發,便將手中俎壺當作法寶祭出。


    那俎壺乃是青銅所鑄,足有十餘斤重,唿嘯而至,聲勢驚人。王何躲避不及,隻聽啪嚓一下,正中腦門,於是大叫一聲,腦袋破碎而死。後麵眾武士見狀停步,不敢上前。


    慶舍砸死王何,將身躍起,已踏上窗台,便要逃出生天。無奈左肩及後背傷重,隻跳起一半,便即落地,倚牆喘息。盧蒲癸追至,慶舍複又點頭:果然是你。可謂家賊難防!


    盧蒲癸:嶽翁,你死到臨頭,還有何說?


    慶舍:更無別說。女生外向,從夫陷父,不死何為?


    勉強說罷,吐出最後一口長氣,將頭一歪,就此死去。


    慶舍既死,盧蒲癸便率心腹衛士前導,高、欒、田、鮑四家卿大夫率領家甲隨後,還於城內,盡滅慶氏同黨。然而搜遍全城,隻是不見慶封。


    高蠆:奇哉怪也。慶封何在?


    欒竃:怎地倒似此賊有先見之明,預知今日有變,提前脫身哉?


    盧蒲癸:若是慶封今在城中,以其所掌家甲兵馬之眾,二位上卿自謂於刺殺慶舍之後,尚能盡滅慶氏一黨乎?


    高蠆、欒竃:如此說來,將軍早知其不在城中耶?


    盧蒲癸:慶氏所掌兵馬,占國中三分之二,且皆為精銳。其人若在,休說慶舍不死,既便我等,亦難免全軍覆沒,盡被其害下場也。故在事發之前,某施小計,已將其支走。


    鏡頭閃迴。秋祭之前,為保事變萬無一失,盧蒲嫳早與兄長盧蒲癸通氣,專勸慶封到萊野遊獵散心。慶封絲毫不疑有他,欣然從之,並將慶氏家甲大部帶走。


    田無宇跟隨遊獵,中途忽然接到父親田文子書信,說以妻子生病,命其還家。由此便知政變將發,提前告歸,慶封又不懷疑,當即應允。


    田無宇率領家甲返迴,卻在迴城路上鑿沉舟船,拆毀橋梁,斷絕慶封所有歸路。


    慶封對此一無所知,徑至萊野,走馬逐鹿,逸興橫飛。一連十數日,渾然忘我。


    便在此時,慶府敗亡家將忽至,告知慶舍被人刺殺,抄家滅門,血洗族人。


    慶梁怒發如狂,急引家甲還師,來伐京城。因一路架橋尋舟,又耽誤數日。故此臨淄城內,高、欒二卿已調齊諸家大夫,家甲親兵,四麵做好防備。


    盧、王、高、欒、田、鮑等人戮力同心,率軍據城以守,慶封兵至,久攻不克。十數日後,手下將士皆知造反不成,必致滅族,便即漸漸逃散。


    慶封見情勢不利,隻得率領殘部,逃奔魯國。


    晏嬰上殿,勸說齊侯發派使節,往曲阜城中譴責魯國容納齊國叛臣。慶封便在魯國立腳不住,隻得南下,遠奔吳國。


    吳王夷昧倒甚仗義,非但收納慶封及其人馬,且賜予朱方之地,以為采邑。更許以高官厚祿,使其為卿。時陋未久,慶封元氣複振,便如在齊國時同樣富有。


    此事傳至魯國,公卿皆都以為奇事,並作閑談之資。


    子服惠伯:豈上天無報,反降福與此淫人?慶封不意複在吳國富厚,奇之怪也。


    叔孫豹:我兄何如此短視,報怨上天?善人家裕,可謂賞賜;淫人富厚,必為災殃。若依我看來,此卻是慶氏災殃將至矣!


    服惠伯:兄以何而為是言?


    叔孫豹:天欲擒之,必先縱之。若不將慶氏全族集於朱方,則如何一舉盡滅!


    服惠伯聞而驚愕,隨即恍然大悟:先生深諳天道,弟不如也。


    畫外音:七年之後,楚王率諸侯聯軍伐吳,使大夫屈申圍攻朱方。八月甲申攻而克之,慶封全族便被楚人誅戮,一個不留。叔孫豹今日預言,彼時完全兌現。


    鏡頭轉換,按下齊魯,複說衛國。


    大夫孫林父、寧殖既逐獻公姬衎未久,寧殖病篤。臨終之前,召子寧喜囑道:寧氏事衛,世篤忠貞。驅逐國君是為大逆,皆為孫文子主謀,並非為父本意。既蒙惡名,隻恨無以自辯,無顏見祖宗於地下。你若能使故君複位,釋我罪愆,方是寧氏子孫。


    寧喜再拜:既有父命,兒敢不勉圖!


    寧殖囑罷,含恨而死。殤公聞報,念其擁立之功,便使寧喜襲父食邑帝丘,繼為左相,與上卿孫林父共執國政。


    周靈王二十四年,衛獻公居於夷儀,使公孫丁私入帝丘,來見寧喜道:子若能助寡人歸國複位,則政歸寧氏,祭由寡人而已。


    寧喜答道:此乃大事,臣恐孤掌難鳴。子鮮為國人所信,可與共謀。


    子鮮乃是公子鱄之表字,當時正隨獻公在齊。公孫丁以此迴報,衛獻公便請公子鱄往帝丘一行,與寧喜共謀複國。


    子鱄言道:兄長許諾政由寧氏,恐異日必悔。則失信於寧喜,鱄不敢奉命。


    衛獻公:我今失國,更有何求?能延先人之祀足矣。豈敢食言,以累吾弟?


    公子鱄:君意既決,臣何敢避危推責?


    乃私入帝丘,來見寧喜,複申獻公之約。


    寧喜:子鮮之諾,重於泰山,惟命是從!


    乃送走子鱄,來見蘧瑗,說迎獻公複辟之謀。


    蘧瑗:你父驅君,瑗不敢與聞;今卿又謀複辟,瑗豈敢與聽乎?


    乃掩耳逐客,然後再次離衛,出奔魯國曲阜。


    寧喜以為其膽小怕事,不以為意,複謀於大夫石惡、北宮遺、右宰穀,結為同盟,隻瞞著孫林父一人而已。


    周靈王二十五年春,衛大夫孫嘉聘齊,孫襄居守朝歌。


    孫嘉與孫襄,皆是孫林父之子;當時孫林父年老致仕,常居戚邑,不在朝中。


    右宰穀見此,便謂寧喜:孫襄父兄皆不在朝,其勢已孤;子欲行事,此其時矣!


    寧喜深以為然,遂集家甲,使右宰穀同公孫丁率領,以伐孫襄。


    孫襄聞變,急命家將雍鉏、褚帶,出兵應敵。孫府牆垣堅厚,且有家甲千人,右宰穀攻之不克,隻得引兵而迴。孫襄開門親自追趕,卻被公孫丁一箭正中前心,倒伏車中。


    公孫丁將要上前來結果孫襄性命,幸得雍、褚二將齊上,救迴府中去了。


    右宰穀轉迴帝丘,迴複寧喜,說孫家難攻。


    寧喜:我與孫氏,已勢不兩立;今孫襄中箭,其府中必亂,當趁夜再往攻之!


    由是整頓車仗,預備天黑出兵。便在此時,北宮遺忽至,來傳信道:孫襄傷重已死,其家無主,可速攻之。


    寧喜以手加額:我父自天佑我!


    遂披掛出門,悉起家眾,同北宮遺、右宰穀、公孫丁等,再伐孫氏。果如北宮遺所說,孫府家主既死,群龍無首,一攻而破,家甲逃散。雍鉏奔往戚邑,褚帶為亂軍所殺。


    寧喜於是誅滅孫襄全家,一直亂到天明,便持孫襄首級上朝,逼迫殤公退位。


    衛殤公怒道:汝擅殺世臣,又欺國君,便是叛逆。寡人為君已十三載矣,有何罪過,要逼我退位?某先殺了你這逆賊!


    即離公座,奪衛士手中之戈,徑奔寧喜。寧喜逃走出宮,殤公在後緊追不舍。出得宮外,寧喜麾令甲士齊上,當場將殤公拘拿,隨即命人鴆死於太廟,並殺世子角。由此衛國寧氏政變成功,因遣右宰穀、北宮遺、公孫丁前往夷儀,迎接獻公迴歸朝歌,複辟為君。


    獻公大封複辟功臣:寧喜獨相衛國,專執國政,加食邑三千戶;北宮遺、右宰穀、石惡、公孫免餘等,俱增秩祿;殖綽、公孫丁、公孫無地、公孫臣進爵大夫;太叔儀、齊惡、孔羈、褚師申等複官爵如舊;召蘧瑗自魯還衛,複其大夫職位。(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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