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靈王十九年,蔡國宮中,景侯在位。


    司馬公子燮進言:楚國對我壓榨不休,索求無厭。若依臣計,不如背楚附晉。


    蔡景侯暴怒:楚近晉遠,你為此計,是欲陷我蔡國於萬劫不覆乎!


    公子燮大驚,正欲出言解釋,蔡景侯閉耳塞聽,不分青紅皂白,命將公子燮誅殺。


    子燮之弟名履,聞說兄長無辜被殺,由是逃出蔡都,投奔楚國。


    就在子履奔楚次年春,邾國大夫庶其亦叛其君,舉漆邑及閭丘兩地歸降魯國。


    魯國執政卿季武子大喜,將魯襄公姑母嫁給庶其,並對其隨從都有賞賜。


    當時魯國盜賊多發,季武子斥問司寇臧武仲:卿為司寇,何不禁賊?


    臧武仲答道:庶其以邾國城邑以獻,是謂竊國大盜。子非但不禁,反將姬氏妻之,並賞其仆。公開門以揖外盜,我怎能禁國內之賊?


    季武子羞惱交加,怒道:我何謂開門揖盜?你且說來!


    臧武仲笑道:卿為臣子,敢以國君姑母嫁盜,複以大邑贈盜,再以皂牧車馬賜盜,此非開門揖盜而何?先予重賞,而後曰除之,恐不易也。居上卿者,當以誠待人,才能治民。正卿所為,民之所依。上行下效,勢所必然。故雲上卿開門揖盜於先,臣不能禁賊於後。


    季武子聞此,無語以對。


    鏡頭轉換,楚國郢都。周靈王二十年夏,楚令尹子庚病死。


    楚康王請薳子馮做令尹,薳子馮以為君王弱而身邊多寵臣,以病為辭。楚康王疑其假病,派醫師前去診視。


    時當夏季,天氣酷熱,薳子馮聞說楚王遣醫師來探視,乃命挖掘地窖,在裏麵放置巨大冰塊,複於冰上安放床榻,自己身穿兩層棉衣皮袍,上床擁被而眠,不飲不食。


    醫師前來問病,見而驚甚,歸報康王道:薳子馮瘦弱不堪,雖血氣正常,但於此酷暑之日懼寒至甚,堪堪待死,臣恐其命不久矣。


    於是楚王信之,隻得改命子南為令尹。


    畫外音:在此盛夏季節,楚國又地處江淮之地,何來巨大冰塊?史冊中並未給出解釋,便成千年迷案。醫師未知視而不見,或不識冰為何物,竟被瞞過,可見薳子馮實有奇能。


    子南為楚國令尹,驕縱奢侈,終日不理政事。隨從觀起,仗恃主人勢力,行為僭越,擁有車馬數十乘,縱馳街衢,橫行無忌,楚人怨聲載道。


    眾卿皆都彈劾令人失職,縱容悍仆不法,楚王迫於輿論壓力,欲治子南之罪。子南之子棄疾時任宮衛,楚王見之,複心中不忍,多次暗中流涕。


    棄疾見而怪之,於是請問楚王:君王三次見臣而泣,敢問卻是何故?


    楚康王道:卿父身為令尹,多為不法,且犯眾怒,卿所知也。今舉國將討其罪,孤不能姑息不問。然卿與令尹是為父子,父親罷黜,其子尚能居於朝堂乎?寡人不舍卿去,故每見卿,不由不涕泣耳。


    棄疾聞言,再拜奏道:父戮子居,君焉用之?況且若泄王命,觸犯重刑,臣亦不為。


    於是告辭下殿,自盡於宮門之外。楚王既驚且怒,便殺子南,車裂觀起。


    康王處置子南之後,方知薳子馮托病辭官真意,於是親至其府,拜為令尹。薳子馮有九位好友,除申叔豫之外,其餘八人皆都趾高氣揚,也多置辦車馬,欺壓同僚。


    申叔豫卻有意疏遠薳子馮,在朝中從不與其交談,在外遇見,也引車避之。


    薳子馮不解,親至申叔豫府門質問:子三次困窘我於朝堂,又五次引車相避。弟不知何處犯兄,因而大懼,不敢不見。若弟有過,子姑告我可矣,何疾避我?


    申叔豫答道:我為子友,何必避之?但恐子為令尹,我便不免似觀起一般,被國君車裂。是以大懼不及,又何敢告子?


    薳子馮聽罷大震,告辭以歸,聚其八友,說道:前日我曾去見申叔,問其何以避我。夫子所雲,真可謂生死而肉骨,金玉良言。公等知我如夫子者,則可繼續為友;如其不能,則請止於今日可也。


    八友不解薳子馮話意,相互交頭接耳道:俗語雲富易妻,貴易友,其勢必也。


    於是九個好友,就此絕交。楚王聞說令尹絕其九友,心中大安。


    鏡頭轉換,按下楚廷,複說晉朝。


    晉平公因見欒氏勢大,且思範宣子所奏,乃召心腹大夫陽畢入內,摒退左右密談。


    晉平公:晉國多難,自穆侯至今,民心不足,禍亂不斷。古雲失民必致外患,是欲臨於寡人之身乎?


    陽畢答道:禍根已樹,枝蔓則根茂,故禍亂難止。今若譾枝絕本,可得稍息。


    晉平公:若使卿為寡人謀之,則當如何?


    陽畢素惡欒黶而睦於範氏,由是趁機進言:圖在明訓,明訓在威權,威權在君。君掄賢人之後有常位於國者而立之,亦掄逞誌虧君以亂國者之後而去之,是遂威而遠權。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若從,則民心皆可畜。畜其心而知其欲惡,人孰偷生?若不偷生,則莫思亂矣。且夫欒氏之誣晉國久也,欒書實覆宗,弑厲公以厚其家,若滅欒氏,則民威矣。今若起瑕、原、韓、魏之後,而賞立之,則民懷矣。威與懷各當其所,則國安矣。


    平公沉吟道:欒書有援立先君之功,且欒盈其罪未著,除之無名,奈何?


    陽畢奏道:欒書援立先君,是掩飾自己弑殺厲公之罪。主公以為欒盈罪惡未著,則宜翦除其黨,將其遣出國都。彼若因此謀反,則誅之有名;若逃死他方,亦晉國之幸。


    平公同意陽畢建議,派祁午、陽畢前往曲沃,宣布驅逐欒氏家族,使其離開晉國。欒盈未知自己是被親生母親出賣,因出其不意,不敢冒然抗旨,遂出奔楚國。


    晉平公遂下明詔,諭示百官及國人:自文公以來,凡對先君有功,而子孫未得爵者,皆授爵官;能訪得功臣子孫者,皆都給以獎賞。


    歲月流轉,花開花落。轉眼之間,三年已過。欒盈借楚王發兵相助,複還晉國,引曲沃家甲攻打絳都。同黨箕遺、黃淵、嘉父皆都起兵,在城內發動叛亂,以為內應。


    於是內外夾攻,城危欲破。範宣子急調三軍,派兵護送平公至襄公廟避難,然後滿城大索欒氏同黨諸卿大夫。不過半日,便殺箕遺、黃淵、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師、申書、羊舌虎、叔羆等;伯華、羊舌肸、籍偃等因係族親,被囚於獄。


    範宣子平定內亂之後,便率國人拚死守城。欒盈攻城不克,逃到曲沃。晉軍追及,殺死欒盈,更滅欒氏族黨。可歎欒氏偌大勳族,全因欒盈之母祁**蕩,母誣子反,毀於一旦。


    鏡頭閃迴。被囚諸人之中,有名士羊舌肸,姬姓羊舌氏,字叔向。因食邑在楊(今山西洪洞),故又稱楊肸。因賢德高才,與鄭國子產、齊國晏嬰齊名。


    叔向因熟悉曆史掌故,知識淵博,被司馬侯推薦給晉悼公,擔任太子彪師傅。


    晉平公即位之後,羊舌肸又為太傅。


    平公三年十月,晉齊戰於平陰之時,羊舌肸因看到城上有烏鴉聚集,因此判斷齊軍已經逃走,因而被傳為美談。


    次年晉齊和談,齊國大夫叔孫豹麵見羊舌肸,詠《載馳》第四章,以讚其愛國之情,報國之誌,羊舌肸受而遜謝。《載馳》傳為許穆夫人所作,其後錄於《詩經》。


    閃迴結束。說叔向入獄,監守者問道:子因欒氏得罪國君,恐非智者所為乎?


    叔向答道:我雖入獄,與彼被誅及逃亡者相比,又當如何?此便為智,非子能所知。


    晉平公寵臣樂王鮒又稱東桓子,生有多謀,但好貪財,此番相助範宣子平定欒盈之亂,因知叔向無辜,由此入獄來見叔向,當麵索賄。


    樂王鮒:我為子向國君請求免罪,可乎?


    叔向不答。樂王鮒出,叔向不送。家臣當時在側,便問家主因何拒絕樂王鮒。


    叔向:能為我免罪者,豈是此人?非祁奚大夫不可。


    家臣:樂王鮒寵於國君,言無不納。祁大夫今不在朝,致仕久矣,公何說其能相救?


    叔向:樂王鮒得寵,是因順從國君,仰其鼻息,何能為我求赦?祁大夫舉外賢不棄其仇,薦宗人不失其親,豈遺我乎?因彼正直為國,故能救我。


    樂王鮒探監賣好,本為敲詐錢財,見叔向不答,知道所謀不果,故而惱羞成怒。逾數日,晉平公欲釋師傅之囚,便問樂王鮒,叔向應如何定罪。


    樂王鮒趁機奏道:叔向不棄其親,世人皆知。且與羊舌虎至親,故必與欒氏同謀。


    晉平公聞此,猶豫不答。祁奚已致仕還家,聞叔向被囚,因乘快車拜見範宣子。


    祁奚:《詩》曰:惠我無疆,子孫保之。《書》曰:聖有謨勳,明征定保。夫謀而鮮過,惠訓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棄社稷,不亦惑乎?鯀殛而禹興,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無怨色。管、蔡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子為善,誰敢不勉?多殺何為?


    範宣子聞而欣悅,便與祁奚同乘一車,入宮來見平公,為叔向求免。


    晉平公就坡下驢,立命赦免叔向及其兄伯華罪過,並皆官複原職;智起、中行喜、籍偃、州賓、辛俞亦令釋放,但皆斥為庶人。


    祁奚救了伯華及叔向兄弟,不見其麵而歸。伯華欲親至祁邑,向祁奚道謝救命大恩。


    叔向說道:彼為社稷,非為我也,何謝焉!


    竟登車歸第,來日從容上朝,忠心輔政。


    鏡頭閃迴。羊舌職在世之日,一生共有四子,乃長子羊舌赤字伯華,次子羊舌肸字叔向,三子羊舌鮒字叔魚,四子羊舌虎字叔熊。


    伯化、叔向及叔魚皆是羊舌職發妻叔姬所生,叔熊是為侍妾庶出。


    叔姬出嫁前曾師從驪山老母,身懷奇術,尤善相人。三子叔魚出生之時,叔姬詳視半晌,對丈夫說道:此子虎目豕喙,鳶肩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饜也,必以賄死。


    三子叔魚出生數年之後,羊舌職見府中有侍婢長成,美豔無比,欲納為妾。叔姬觀其美婢相貌,阻止丈夫娶之,羊舌職因而不樂。諸子聞知,以為母親嫉妒,皆者私下相勸。


    叔姬無奈,知道劫數難逃,於是歎道:深山大澤,實生龍蛇。此婢美豔不可方物,餘懼其必生龍蛇種類,禍害你等。羊舌氏乃國之敝族,而多受大寵於朝,必遭他族忌恨。倘有不仁之人加以諂害離間,尚欲長延家祚,不亦難乎?餘何愛焉,隻恐招禍入門耳!


    於是允準羊舌職聚其美婢為妾,後生四子羊舌虎。


    此番羊舌虎朋黨於欒盈,果然被誅,且遭滅族之禍。


    閃迴結束。叔向因祁奚求情遇赦,重被封為楊邑大夫。晉平公因愛叔向賢德,又欲表補過之意,因見夏姬所生之女美豔非常,便賜以為妻。


    叔向未敢當場答應,迴家稟於母親。叔姬因曾見過夏姬,便對兒子說道:此紅顏禍水也,必敗我家,子其辭之。


    叔向因四弟叔熊之事,深知母親奇能,幡然醒悟,入宮婉辭。未料晉平公堅執不允其請,強迫娶之。叔向歸報母親,叔姬歎道:天意如此,人不可違。此番又是劫數難逃!


    於是隻好答應,叔向便娶夏姬過門。


    晉平公十年,晉、齊再次約盟,羊舌肸受命為使,遍告諸侯。


    次年春,秦國遣使到晉國講和,羊舌肸指定行人子員接待。子朱屢次向叔向自薦,欲代子員接待秦國使節,叔向皆不肯應。


    子朱以為受辱,大怒道:我與子員班爵相同,何以獨黜朱於朝?


    竟拔劍上前,要與叔向比拚。叔向冷笑道:秦晉不和久矣!今日之事,若幸而成盟,晉國賴之。談判不成,則三軍暴骨於野。子員道二國之言時胸懷無私,子好輕諾寡信,視以為常。如此兩國會盟重事,焉可托付無信者?奸以事君者,吾所能禦也!


    因而拂衣拔劍,便欲應戰。眾臣急忙上前相勸,將二人從中拉開。晉平公聽說此事,對師曠道:晉其庶乎將大治耶!諸臣所爭非私,皆為國之大事。


    師曠卻道:非也,臣則恐公室將衰矣。


    卿臣不鬥智謀,而拔劍相向,僅憑蠻力以爭;不務德而爭善名,私欲已侈。為卿大夫者,如此任性而為,則公室能無衰卑乎?


    平公聞言,無語以對。


    公元前551年。周靈王二十一年,魯襄公二十二年。


    魯大夫孔氏叔梁紇續娶顏徵在為妻,誕生一子,名孔丘,字仲尼。


    畫外音:孔丘出生,對於華夏文明而言,乃是劃時代裏程碑式重大事件。此人其後成為中國史上接受眾生叩拜次數最多者,被稱為千秋聖人,萬代師表。在此前後一百年間,乃是人類文明巨變時期,亦是地球人類意識由感性發展到理性年代。此際大量世界級哲學家、思想家及精神領袖集中出現,並以各自智慧,思索各項人類文明命題。其中代表人物,就是古印度之釋迦牟尼,古中國之老、孔、墨、莊,古希臘之柏拉圖與亞裏士多德。


    鏡頭轉換,齊都臨淄。


    崔杼、慶封以援立齊莊公之功,皆都位列上卿,同執國政。


    齊莊公常造訪二人府第,飲酒作樂,或舞劍射棚,無複君臣、尊卑、上下之別。便如當年陳靈公與寵臣孔寧、儀行父君臣關係,一般無二。


    崔杼妻生二子,長曰崔成,次曰崔疆,而妻子早死。


    齊大夫東郭偃之妹薑姬,貌美無雙。初嫁棠公,生子取名棠無咎。棠公暴亡,崔杼吊喪,見寡婦棠薑姿容甚美,便央求東郭偃從中說合,娶為繼室。


    薑姬改嫁崔府,複生一子,取名崔明。崔杼極其寵愛此子,便許諾薑姬,來日必立崔明為世子,並囑托舅子東郭偃,對此外甥特別照顧。


    齊莊公常入崔府,見薑姬美色悅之,乃厚賂東郭偃牽頭入馬,由此君淫臣妻。


    崔杼漸漸知覺其中蹊蹺,仔細盤問薑姬,得其實情,自此便有謀弑莊公之意。


    周靈王二十二年,晉國發生欒氏之亂,欒盈遣使至齊,請齊國以為外援。齊莊公以為機不可失,爭霸之心複生,便大選車徒,起兵西征。


    乃以王孫揮為將,申鮮虞副之,州綽、邢蒯為先鋒,晏氂為合後,賈舉邴師等隨身扈駕,直往帝丘而來。因先侵衛國,兵圍朝歌,三日取之。


    齊莊公大犒三軍,遂分兵兩路伐晉:命王孫揮率諸將為左軍,取路孟門隘;自率龍虎二爵為右軍,取路共山,約於太行山取齊。邢蒯為先鋒,引軍先發。


    邢蒯領軍進發,疾行一日,是夜露營於共山之下。未料夜半毒蛇入帳,將邢蒯螫咬而死。可歎一員稀世猛將,竟死於毒蛇之口。


    不一日,左右兩軍俱至太行,複合兵一處。莊公聞說邢蒯橫死,不由歎息良久。於是下令輿屍迴國安葬,當夜設宴款待諸將,兼議襲取絳城,以應欒盈。


    正在此時,忽探馬來報:欒盈敗走曲沃,已被範宣子滅族,晉國之亂平定!


    齊莊公歎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蒼天不欲齊國複興霸業,吾誌不得遂矣!


    遂觀兵於少水,引軍而還。兵過邯鄲,晉大夫趙勝聞之,盡起本邑之兵在後追擊。莊公隻道是晉國大舉三軍來追,不敢返身應戰,倉皇奔走,隻留國相晏嬰之子晏氂斷後。趙勝率師追及,一戰而敗魯軍,並擒晏氂斬之。


    殘兵敗迴,報與莊公,說晏氂戰死。


    齊莊公下淚:伐晉未竟其功,晏氂又死,寡人以何麵目,迴見晏卿?


    垂頭喪氣還至齊境,猶不肯還入國都,忽然想起一事,轉身對王孫揮道:平陰之役時,莒人欲自後襲我,此仇不可不報!


    乃大搜車乘,就命於城外紮營,激勵眾將,敘表州綽、賈舉等將往日戰功,各賜堅車五乘,名為“五乘之賓”,命為先鋒,領兵伐莒。


    賈舉又向莊公舉薦:臨淄城內有勇士華周、杞梁,殺法驍勇,武藝精熟,可令為將。


    莊公準其所薦,急遣使還至臨淄城內,將二人召來,當夜便令就地宿營。


    次日一早,華周、杞梁隨同使者到營,入帳拜見國君。莊公見二人貌不驚人,頗感失望,便賜以一乘車馬,囑道:二卿可同車以乘,隨軍立功以後,寡人更有重賞。


    華周聞言大怒,忍氣出帳,對杞梁說道:賈舉己為五乘之賓,卻使我二人共乘一車,其辱太甚。不如就此還家,辭而不就,若何?


    杞梁:賢兄休怒。則我二人可以還家收拾軍械為由,迴城再做商議。


    華周怒氣不息,勉強應之。於是二人向賈舉告假,說迴城內收拾軍械,辭別家人。賈舉不疑他故,欣然從之:二兄速去速迴,休誤行期!


    杞梁迴城,以其事歸告其母,並說不願受人輕看,欲拒絕從征之事。


    杞母聞言大怒,厲聲責道: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今奉君命,豈可逃乎!


    杞梁喏喏而退,來至華宅,將母親之言述於華周。


    華周聞而自慚:子母乃鄉村之婦,猶曰不忘君命,我為齊之勇士,豈敢忘乎?


    遂不再計較一時榮辱,與杞梁辭別家人,持械出城,共車奉命。


    休兵數日之後,齊莊公留王孫揮統軍屯紮邊境,單用“五乘之賓”為將,命於軍中揀選精銳三千,皆銜枚臥鼓,往襲莒國。


    大軍將發,華周、杞梁出列施禮:我二人初入軍伍,為報主公不棄,自請單車在前。


    齊莊公:許卿所請,且須在意。


    二人奉命登車,剛欲啟行,軍伍中忽有末卒挺身而出,口中叫道:壯哉勇士!某乃無名之卒,臨淄人隰侯重也。願隨二位將軍為車右,不知尚肯提挈否?


    華周道:既敢恃勇,有何不可?


    隰侯重大喜,向莊公先行軍禮,而後將身一躍,跳上戰車。華周、杞梁、隰侯重三人遂同一乘,上建旗鼓先發,遙遙在前,風馳以進。


    齊師發動,早有細作報入莒國。


    莒侯黎比公聞報齊師將到,遂命眾將緊急布防,並親率甲士三百人,巡警至郊。


    華周驅車而至,見莒軍在前,瞋目大唿道:齊軍到此,誰敢與我決鬥?


    叫聲猶如雷鳴,莒兵皆吃一驚。黎比公見其單車無繼,差些失笑,便使甲士圍之。


    黎比公喝道:有能生擒此三將者,孤必重賞!


    華周與杞梁對視,顧謂隰侯重道:子不必出戰,隻可擊鼓助威,我二人不死勿休!


    言罷二人下車,各挺長戟,衝入敵軍陣中。兩條大戟掄開,猶如一雙烏龍,遇者輒死,挨上帶傷。未過一頓飯時,莒國三百甲士被殺近百,餘者隻在遠處呐喊,不敢上前。


    黎比公叫道:二將軍雖勇,豈能敵我數百之眾?棄械投降,分茅裂土,封為大夫!


    華周答道:去國歸敵非忠,受命背之非信。莒國之利,非臣所知!


    杞梁亦答:齊國之士,隻可戰死,豈肯降敵!


    二人言畢,奮戟複戰。黎比公見其二人勇不能當,引軍還走,迴入莒都,拒城以守。


    華周、杞梁獲勝,複登戰車,與隰侯重正欲追擊,齊莊公大隊已到。


    莊公見滿地皆是莒國將士死屍,知道三將獨戰得勝,大喜道:將軍之勇,真天下罕有。寡人願分茅裂土,封二位將軍皆為大夫。


    華周答道:主公即立五乘之賓,無我二人之分,是嫌我等不勇;今又以利許之,是汙我二人品行。深入多殺,乃為將之本等之事。若齊國之利,非臣所知!


    昂然說罷,乃與杞梁棄車步行,直逼莒都,立至且於門外。


    黎比公站立城頭,見二人獨身來戰,便下令道:眾軍於狹道掘溝炙炭,舉火阻敵!


    一聲令下,城外深溝中炭火高舉,騰騰焰發。華周與杞梁見其溝寬,不能徒步跨越,由是止步。正在為難之際,忽聽背後馬蹄聲響,迴頭看時,卻見隰侯重駕車飛馳而至。


    隰侯重停下戰車:我聞古士捐生揚名,今日是也。吾雖不勇,能使二子逾溝。


    乃仗楯下車,縱身入溝,連楯牌伏身於炭火之上,喝道:疾踏我背,越過溝壑!


    華周、杞梁依言踩楯逾溝,迴顧隰侯重時,已被燒焦成炭。


    黎比公見二將跨越火溝,心膽俱裂,急召善射弓手百人,伏於城門左右,一齊攢射。


    刹時之間,百矢齊發,二將進退失據,如何躲避?身上皆中數十箭矢,仆倒在地。


    黎比公下令開城,派兵外出查看。隻見杞梁咽喉中箭,早已死去;華周雖然渾身是箭,血透征衣,氣猶未絕。莒人遂棄杞梁不理,擒執華周,載歸城中。


    直到此時,齊莊公才引大軍來至,列陣於且於門外。因見華周等三人俱死,不由大怒,便欲揮兵攻城。便在此時,卻見城頭舉起白旗,繼而城門開啟,一乘馬車疾馳而出。


    車上站立一人,揮旗高唿:齊軍休要放箭,奉莒國寡君黎比公之命,求和請成!


    齊莊公止住放箭,令莒使入陣來見。


    莒使跳下戰車,徒步入陣,上前拜倒:未知上國之君,因何駕臨下邦?


    齊莊公:你莒國殺我齊國兩個大夫,一員勇士,尚來問我發兵緣故?


    莒使:常言有雲,不知者不怪。我寡君巡視本國邊境,見有三人單車前來,先持戟衝我軍陣,屠殺我國將士。我寡君引眾避之,其三人複又追來,欲要越池登城。敝國寡君以為盜賊來襲,豈知為大國所遣?是以不幸誤殺,尚請上國賢侯海涵。


    齊莊公:我齊國大夫、勇士,豈可白死?


    莒使:大國惟死三人,敝邑被殺者百餘將士。寡君畏齊,願為附庸,不敢貳誌。


    莊公欲待不允,賈舉忽然並車上前,低聲奏道:主公,適接探馬來報,晉侯大會諸侯於夷儀,謀伐齊國。此處不可久留,宜允其請成,速速迴軍。


    聲音雖然不大,但在莊公聽來,卻如聞巨雷。既得此兇報,急於迴師還都,乃改換口氣:便如貴使所雲,不知者不怪。卿速還城中,報與汝君,出城來與我請成議和,歃血為盟。


    莒使未料風雲突轉,如此輕易了事,連聲應諾,再拜迴身,登車還報城中。黎比公聞報,意外之喜,遂大出金帛犒勞齊軍,並以溫車載重傷華周,輦載杞梁之屍,送歸齊軍。惟隰侯重在溝中化為焦炭,不能收其屍骸,隻得作罷。


    齊莊公於是班師,車載杞梁之屍以還。


    方入齊郊,早見一身穿重孝婦人,上前攔車泣告:杞梁之妻孟薑,來迎夫屍。


    莊公急命停車,使人上前慰撫,並致吊唁。


    孟薑對使者再拜,正色說道:我夫杞梁若有罪,豈敢有辱君吊?若其無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可作靈堂。郊野並非吊喪之所,卑妾不敢接受。


    使者還報,莊公不由大慚:彼鄉野村婦,尚知周禮,寡人不敏,實在愧對杞梁!


    乃使人隨孟薑輿載杞梁屍體,先返杞梁之家,奉以靈位。自引大軍還都,然後親率諸將出城,前往吊祭。孟薑接受國君吊祭已罷,奉其夫棺還邑,厝柩郊外墓地,露宿三日,從早至晚撫棺大慟,涕淚俱盡,繼之以血。


    到第四日下葬之時,大雨如注,齊國城牆忽然崩陷數尺,聲如巨雷。臨淄人由此皆雲,此是由於孟薑哀慟迫切,精誠所至,感動上天。


    畫外音:因為此段史實,到後世卻被以訛傳訛,說成是範杞梁被秦始皇征夫,為修築長城勞累而死;範妻孟薑女送寒衣至,聞夫死痛哭,長城為之崩塌。由此便成為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謂曰孟薑女哭長城。因其流傳之廣,影響之深,以至史實湮沒無聞。


    華周歸齊,因受傷過重,未幾亦死。其妻哀慟,雖不如孟薑一般驚天動地,也是倍於常人。華周之妻哭夫殮葬之時,兼以連日暴雨。由是穀水與洛水互爭入河,黃河中遊以下俱都泛濫,鄭、魯、齊三國被災,平地水深尺餘。其後據《孟子》所載:“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是說齊人夫死,其妻皆善哭喪,正源於華、杞二人之妻。


    晉侯本欲召集諸侯之兵伐齊,遂因黃河泛濫,大水相阻中止。


    齊莊公聞說晉侯因阻於水災罷征,遂大放寬懷。又自知無法與晉國實力相抗,遂罷恢複桓公霸業大誌,轉為得過且過,並複與右卿崔杼之妻薑姬淫亂。


    崔杼大恨,不堪其辱,遂與左卿慶封共謀,欲弑莊公,並議事成之後,平分齊國疆土。因聞莊公有近侍賈豎,嚐因小事遭受鞭刑,心中銜怨,乃賄以重賂,結為內應。此後凡是莊公一舉一動,賈豎俱都報與左、右二卿,聲息相通,隻待良機。


    周靈王二十三年,魯襄公二十四年,夏五月。莒君黎比公踐行前盟,親至臨淄朝齊。齊莊公大喜,設饗北郭,款待黎比公,宴席場所便在崔氏府第之側,不過半裏之遙。崔杼聞而大喜,乃詐稱寒疾不去侍宴,隻在府中密謀籌備,派兵遣將,要趁機舉事,刺殺莊公。


    宴饗黎比公當日,齊莊公命眾卿大夫皆都侍宴。環顧席中,見諸大夫皆在,惟崔杼不至,便對慶封低聲說道:隻待席散,卿便隨寡人,往崔府視疾問病。


    慶封聲諾,目視賈豎,暗使眼色。賈豎會意,悄悄退出宴席,飛跑至崔府密報。


    賈豎:主公吩咐,隻等席散,便來探問相國之病。


    崔杼:若其不來,倒是便宜。果若來時,不為探視我病,是懷淫心,前來送死耳。


    厚賞賈豎,使其迴去繼續伺候莊公。複喚妻子薑姬,說以弑君密謀。


    崔杼:因你無恥,與昏君敗壞人倫,而使我受此數載大辱,不得在朝堂抬頭。故今日欲借其過府探病,除此無道昏君。你若從吾之計,不壞我大事,我便不張揚家醜,並立汝子為嗣;如欲從昏君,便先斬你母子之首!


    薑姬叩首連拜,體如篩糠:婦人從夫,焉敢不依!


    崔杼嚇住薑姬,乃聚家人下令:我兒棠無咎率甲士百人,埋伏於內室之中;崔成、崔疆二子,仗甲於府門之內;舅公東郭偃,領兵伏於府門之外。鳴鍾為號,一齊發動!


    分撥已定,各人分別領計而去。崔杼複使人送密信於賈豎,命其如此這般,依計而行。


    當夜宴享莒侯事畢,齊莊公薑光因惦記薑姬美色,急趨崔府,命慶封等心腹隨駕。


    至崔府之後,天將定更,崔府門軍皆都出來,跪地接駕。


    齊莊公便問:崔右卿何在?


    閽者崔謬:家主因病體沉重,服藥之後剛入酣睡,臥於外寢。


    莊公聞言大喜,便向慶封、州綽、賈舉、公孫傲、僂堙諸臣:卿等以及侍衛,皆都止於外庭相候,休要喧嘩,更不可隨意走動,以免驚擾右相養病。


    眾臣:諾!


    莊公囑罷,由是便如行於自家,甩袖竟入內室。隻有宦侍賈豎,隨後關閉中門跟入。


    閽者目遂莊公進入內室,複迴身掩大門,然後上閂,將莊公隨侍眾臣皆都拒之府外。


    莊公至於內室,侍婢拜迎:婢子迎駕。


    齊莊公:你主母安在?


    侍婢:主母在外寢侍奉右相,待相國熟睡之後,便來侍駕。


    齊莊公揮手命侍婢退出,自己倚檻而待。眼望廷院,不見美人來至,乃吟歌曰:


    室之幽兮,美所遊兮;室之邃兮,美所會兮;不見美兮,憂心胡底兮!


    歌聲未畢,廊下左右甲士俱出,鐵甲鏗鏘,刀戈生光。莊公情知有變,破戶而出,便要奔往前院。棠無咎引領甲士圍攏,禁令舉火,隻在月光之下立定,截住莊公去路。


    棠無咎:夜入相府,非奸即盜。君若知罪,不如自裁!


    齊莊公喝道:棠無咎!你不知我是何人?竟敢刺孤弑君,不懼滅族之禍耶!


    棠無咎冷笑:我不知世間,竟有夜入臣府之君,隻知有亂給臣下戴綠帽之淫賊!


    莊公聽罷,一刹時便如鐵鉗捏口,再也作聲不得。


    鏡頭閃迴,莊公迴憶往昔之事。


    崔杼乃是齊國有名美男子,極愛穿紅戴綠,枕邊常置一頂綠色帛冠。


    因齊莊公與崔杼妻薑氏有奸,常趁崔杼外出之時,夜至其府奸宿,隻欺崔杼不知。


    忽有一日,莊公又來崔府,因當夜極盡顛狂,次日醒來稍遲。因見薑姬沉睡正熟,舍不得打擾;又為趕早朝,也不命人點燈,遂摸黑錯戴枕邊所放崔杼綠帽,迴宮登殿理政。


    眾卿大夫見主公頭上冠冕換作綠帽,皆都深以為異,又不敢問。早有與崔杼相熟諸臣,認出此乃右相素日常戴之冠,便都掩口而笑,國君與薑氏奸情就此公開。


    莊公見眾卿皆望自己頭頂發笑,用手一摸,才發覺戴錯冠冕。卻也不以為意,散朝之後,便將綠帽賜給內侍。


    那內侍深以為榮,待來日上朝,便戴此冠入殿,堂而皇之站立殿角。


    群臣見到,愈加哄笑,散朝後便私下議論道:崔右相家綠帽子,真人人可戴者也。


    崔杼恰好從旁邊走過,偶然聽到此語,不由羞怒欲死。於是重新迴到宮中,以重金向那內侍買迴綠帽,憤憤迴到家中,擲於炭火之上焚之。


    畫外音:據後世史家考證,此便是中國史上“戴綠帽子”來源,絕無比此更早之典。中國男人,最怕人說自己被戴上綠帽子,齊莊公及其右相崔杼,是為原創。


    閃迴結束,齊莊公立在院中,月光如水。


    莊公被棠無咎說破“綠帽子”底細,知是崔杼含恨造反,必要弑君,遂張嘴高唿。


    齊莊公:賈豎何在?速來救孤!賈豎何在?速來救孤!


    連喊兩遍,見無人應,便知賈豎亦必參與其謀,更是大懼。棠無咎聞其叫人,不由隨聲轉頭,遊目四顧。齊莊公趁此間歇,忽一個箭步竄至東廁,便欲逾牆而走。


    棠無咎見其身手如此敏捷,倒也驚詫不小,急引雕弓,搭上狼牙,對準月下人影便是一箭。齊莊公身如脫兔,拚力往上一跳,躲過背心,一箭正中左股,啊呀一聲,倒墜牆下。


    棠無咎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此人逃走,我等俱都是滅門之災!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眾甲士聞聲齊上,戈戟並舉,齊往莊公身上招唿。


    莊公如何再躲?頃刻間身中數十創傷,血流滿地而死。


    棠無咎上前,見人已死透,於是鳴鍾三下,便如府中傳餐,發出信號,達於府外。


    當時慶封、賈舉、州綽諸臣候在府門之外,皆不知府內發生之事。聽到裏麵鍾響,於是私下議論道:相府中既已開飯,看來主公是欲在此進膳矣。則我等在此何幹?


    鍾聲未落,府門洞開,東郭偃走出,向眾人笑道:有勞諸公久候。今主公在內傳餐,我等便可在外就食。長夜無眠,誠請開懷痛飲,不醉不歸。


    便將眾臣邀至前院廊舍,入席就坐;又分酒饌遍饋從者,命於廊下聚飲。(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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