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朔風突起,冬初十月。


    晉文公率眾臣諸將到達溫宮,布列宮帷,陳設儀仗,以待天子光降。


    不數日間,齊昭公薑潘、宋成公子王臣、魯僖公姬申、蔡莊公姬甲午、秦穆公嬴任好、鄭文公姬捷俱到。諸侯相見已罷,秦穆公專向晉文公謝罪。


    秦穆公:前番踐土之會,寡人因憚路遠誤期,是以不果與盟,甚是慚愧。今番賢侯賜信及時,故能如期而至,願從諸侯之後,賢侯休怪。


    老嶽父親當諸侯之麵,向女婿執禮認錯,晉文公自然不敢托大,急忙施禮稱謝。由此便連前番聯手伐鄭,秦侯背盟撤軍之事,也就此一並揭過,不再提起。


    複次日,陳共公媯朔服墨衰喪服而至,拜見盟主重耳,聲言父親陳穆公媯款新卒,因聞晉侯召喚,不敢不來,遂墨衰而至。


    晉侯溫言相慰,遙為陳穆公設祭,諸侯皆都拜祭,媯朔一一答禮,向晉侯再三致謝。


    三日之內,邾、莒等小國伯子男爵,先後畢集。


    消息傳至衛國,衛侯姬鄭自知有罪,恐懼不已,與眾卿議道:前番大夫元咺棄城而逃,必是奔去絳城,向晉侯告訴寡人罪狀,欲借盟主之威罰我。此番溫宮之會,不去也罷。


    寧俞諫道:主公若不往會,是於前過之上,複益不敬天子之罪,晉侯之討必至矣。


    衛成公萬般無奈,隻得啟駕離京而行,並命寧俞與鍼莊子、士榮三家大夫相從。比至溫邑,令人往裏通報,求見盟主。


    晉文公聞說衛侯前來,暗自好笑,不許入內相見,並命兵士監守其君臣,禁其自由。


    九月末,檢點與會諸侯,計有晉、齊、宋、魯、蔡、秦、鄭、陳、邾、莒,共是十國,皆於溫地敘會。中原諸侯,惟許侯負固趨楚,不奉晉文公召命。衛侯在押,不命與會。


    日暮時分,隻聞車輪轔轔,又見執事招展,周天子襄王駕到。晉文公率諸侯接出五裏,將天子迎至新宮駐蹕,請問起居,再拜稽首,宴饗而散。


    次日五鼓,十路諸侯,冠裳佩玉,舞蹈揚塵,方物有貢,各盡地主之儀。就位惟恭,爭睹天顏之喜。此番朝會,比踐土之盟更加嚴肅整齊,規模宏偉。


    朝禮既畢,諸侯簇擁天下自高台而下,到帳中就座。晉文公便趁此機,喚出衛大夫元咺,將衛叔武冤死情狀訴於襄王,並請王子虎同決其獄。


    襄王聞罷元咺敘述,亦怒衛侯昏憒猜忌,忘恩負義,摧殘手足,便許晉文公與王子虎斷決其案。晉文公邀王子虎至於公館,賓主敘坐,傳喚衛侯及大夫寧俞、鍼莊子到案,使與元咺對理。因士榮在衛國專攝治獄之官,便使其審理質正其事。


    元咺至此滿腔義憤,終得渲瀉之處,於是口如懸河,便自衛侯出奔說起。說衛侯如何決定出奔楚國,寧武子如何阻止,建議出奔襄中,臨去時如何囑咐自己,相助太叔守國;自己恐見疑於國君,如何遣子元角前往襄中為質,卻被衛侯不問情由,一劍冤殺;自己如何強忍喪子之痛,非但不怨寡君,反而繼續扶保太叔,等待寡君迴國複位;衛侯又如何聽信佞賊諂言,布設機謀,先期迴國,騙開城門,使先驅射殺太叔,自己逃奔晉國,找盟主討取公道。一五一十,連哭帶說,備細鋪敘出來。一席說罷,頑石點頭歎息,鐵人為之下淚。


    王子虎首次聽說此等奇聞,不禁唏噓落淚,為之心酸。


    士榮聽罷,便使鍼莊子對理元咺狀辭。


    鍼莊子:元咺所敘之事皆有,委實不虛。但此皆因歂犬為逞一己之私,屢進讒譖之言,以致主公誤聽,因此屈殺元角。且太叔之死,亦乃此賊擅自所為,不幹我主公衛君之事。


    元咺斥道:歂犬初在帝丘,並未隨主公出奔襄中。是他與我商量,要擁立太叔為主,不欲複迎衛侯迴國;我當時若是從之,國君豈得複入衛都?隻為某仰體太叔愛兄之心,故拒歂犬之請。不意彼竟私自離都,前往襄中密見國君,反肆離間。國主衛侯若無猜忌太叔之意,則歂犬譖言何由而入?其既能冤殺吾子元角,又如何不能屈殺兄弟太叔!歂犬雖為前驅,若無君命,焉敢直入王宮,射死主公胞弟,一國攝政之主!


    士榮冷笑:就此狀辭而言,便是汝挾殺子之怨,非為太叔申冤。


    元咺道:殺子私怨,守國大事。咺雖不肖,不敢以私廢國之大事,此心天日可表。故代太叔作書致晉,求複國君之位,今書信猶在晉侯之手,是為鐵證如山。未料太叔一片丹心,卻遭歂犬毒手!國君既知太叔並無篡位之情,便當立追歂犬離間之罪,如何又許他執弓帶箭,先期而行?又用為前驅,借國君之名闖城入宮,明明是借刀殺人,難言不知!


    鍼莊子聞罷此言,低首不出一語。


    士榮勉強詭辯:太叔為臣,兄長衛侯為君。古來臣被君殺,有何話說?況君侯事後,便誅歂犬,又厚葬太叔,為君者尚有何罪?


    元咺道:昔成湯放桀,武王伐紂,皆是臣誅其君。太叔與衛君同氣連枝,又有守國之功,更非僅為下臣者。衛侯不過封國之君而已,上有周王天子,並服方伯管轄。擅殺同族公子,豈雲無罪?


    晉文公聽了半晌,氣衝兩肋,再也忍耐不住,便謂王子虎道:其事已明,不必再費唇舌矣。衛侯姬鄭乃天子之臣,寡人身為方伯,亦是臣子,不敢擅決,但可先將諸臣行刑。


    遂喝教左右:凡相從衛君而來者,盡加誅戮!


    眾人聽罷,皆都變色,癱倒在地。


    王子虎:賢伯不可不分賢愚,玉石俱焚。在下常聞寧俞號稱寧武子,乃衛國之賢大夫,且屢調停於兄弟君臣之間,無如衛君不聽。此獄與寧俞無幹,不可累其受殃。士榮攝為士師,斷獄不明,合當首坐。鍼莊子自知理曲,可從末減,惟君侯鑒裁。


    晉文公允諾,乃以方伯霸主身份下令:敕命!將士榮斬首,鍼莊子刖足;寧俞並未參與迫害公子叔武,赦免其罪不問。


    斷案已罷,旁聽諸侯皆稱公道,讚歎不止。晉文公於是宣布退堂,自與王子虎將衛侯帶迴禦營,交由天子裁決。


    衛侯見兩位大夫一被斬首,一被肜刑,直是如入冰窖,體似篩糠。隻得垂頭喪氣,跟隨晉文公及王子虎來見襄王。甫進殿堂,不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淚如泉湧。


    衛成公:小侯昏憒,罪在不赦。但望看在同姓本宗,望乞饒過這次,後再不敢妄為!


    王子虎上前,向襄王備陳衛國君臣獄詞,然後奏道:如此冤情,若不誅衛侯姬鄭,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罰。


    襄王雖然氣憤,但聞“同姓本宗”之辭,亦不覺心下慘然,轉對晉文公道:王叔斷獄甚明,姬鄭罪惡滔天,果難饒恕。然周官設兩造以訊平民,惟君臣無獄,父子無獄。衛國臣訟其君,是無上下之分,亂周製也。若為臣誅君,為逆已甚。朕恐其無以彰罰,而適以教逆,亦何私於衛哉!


    晉文公見周王援引祖製,隻為衛侯求情,至此殺雞儆猴目的已達,遂惶恐謝罪道:陛下聖明,為臣慚愧。既陛下施恩,對衛侯不加誅戮,臣當使人檻送京師,以聽國人裁決。


    襄王點頭,撫慰有加。晉侯遂帶衛侯迴至公館,使軍士看守;一麵喚來元咺,囑其歸衛,聽由眾卿大夫別立賢君,以代姬鄭之位。


    元咺拜辭晉侯,遂還至衛,與群臣眾大夫計議,共舉叔武之弟姬適為君。姬適字子瑕,為人仁厚,且合兄終弟及承襲之禮,眾人便皆無辭。於是公子瑕即位,史稱衛中廢公。又舉元咺為相,司馬瞞、孫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衛國之事,就此粗定。


    周襄王受朝已畢,駕返洛陽。


    晉文公率諸侯送出河陽之境,命先軫之弟先蔑押送衛侯至京師囚禁。寧俞自請隨行,照顧衛侯飲食起居。


    衛成公羈押洛邑,一日患疾,寧俞向襄王奏報,並請求醫問診。


    襄王雖為天子,亦不敢作主,遂命先蔑派使前往絳城,請問於晉侯。


    晉文公聞說,遂對眾臣言道:衛侯患病,寧武子請求醫治,眾卿以為如何?


    先軫:此人不死,衛國難安。


    狐偃:既其患病,乃是天降懲罰,無可禱也。


    晉文公既明眾臣之意,遂遣醫衍去王城為衛侯診治,臨行暗囑,命其尋機毒死姬鄭。


    醫衍奉命而往,到至洛陽監督中,先為衛侯診過脈息,便開藥餌,內中投以劇毒。


    寧俞時刻在旁觀察,見醫衍配藥時神色不正,便知內有蹊蹺。又見其將湯藥盛於缽中,將要端入病室,便即急忙喝止:醫者且慢!


    醫衍聞言,手一哆嗦,藥湯灑出缽外。


    寧俞更堅其疑,環顧身周並無他人,低聲問道:是否晉伯遣你前來,欲害衛侯?


    醫衍聞言大震,顏色更變,一時迴答不出。


    寧俞:某亦深知,君命難違。但先生若能放我主公一條生活,則某必保你一生富貴,並連子孫衣食無憂。


    醫衍:大夫既知君命難違,小人又何敢私自賣放?


    寧俞:無妨,你隻管下毒,但須減其分量,使藥不死人。若能行此方便,我館舍中廣有財資,必以百斤黃金相贈,絕不食言。


    說罷,解下腰間玉佩,塞入醫衍手中,俯耳說道:隻此玉玦,亦值百金。


    醫衍於是仔細斟酌,減其毒藥分量,重新調配藥餌已畢,將藥方交給寧武子。


    寧俞問道:於此若何?


    醫衍:可使嘔血數升,昏迷三日,但不至死。


    寧俞點頭,遂喚侍從入內,照方抓藥,仔細煎熬。複派心腹迴至館舍,齎來百斤黃金,贈與醫衍。


    一時三刻,其藥煎成,寧俞親自監視醫衍,喂衛侯服下。


    服藥未久,衛成公大叫腹疼,吐血滿地,昏迷過去,狀如身死。


    寧俞卻也粗通醫道,暗地伸手入袖,為衛侯切脈,果然其息未絕,隻是假死。於是故作大怒,痛罵醫衍,作勢拔劍要殺。


    醫衍假作驚懼,連滾帶爬逃走,兼程奔迴溫宮,向文公複命去了。


    寧俞極具才智,知道主公不死,晉侯絕不會善罷幹休,遂托魯僖公出麵斡旋,分別向周襄王及晉文公行以重賄,隻求留下衛侯一條老命便罷。


    周王見錢眼開,首先答應;更遣王子虎至溫,向晉文公為衛侯說情。


    王子虎未至溫地,先蔑早已遣使迴報晉侯,說衛成公死而複生,又醒轉過來。


    晉文公不知是醫衍暗做手腳,卻道衛侯命硬,天數不該終結。於是便將醫衍怒罵一頓,命其再往洛邑,此番必要結果衛侯姬鄭性命。


    醫衍無奈,正欲整裝待發,魯僖公遣使前來,向晉文公賄以重金,替衛成公求情。


    晉文公正在為難,王子虎亦到,代表周襄王替衛侯說項。


    既是諸侯之首及天子俱都出麵,到此地步,晉文公便以為衛侯大難不死,必是天意,也隻索罷休,同意釋放衛成公,並撤迴先蔑及其監守軍士。


    衛成公由此得以出獄,帶病逃奔陳國。又命寧俞潛迴衛都,用重金收買衛大夫周歂、冶廑,並許願道:如能助我複位,必賜你二人為卿。


    晉文公放過衛成公,見諸侯未散,於是設宴以待,並於席間說道:諸公皆來朝拜天子,勤勞王室,惟許國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國。若依諸公之意,當作如何打算?


    諸侯:公為盟伯,我等惟命是從。


    晉文公:若依我意,潁陽便在密邇,倘置若不聞,是我等怠慢天子莫甚。趁諸公皆在,寡人受命得專征伐,願與諸公問罪於許,公等以為如何?


    諸侯聞此,哪敢不聽?皆都拱手應道:敬從君命。


    於是罷宴,來日各整軍馬,以晉侯為主,諸侯皆率車徒,齊向潁陽進發。


    鄭文公原是楚王姻黨,借故後發,喚來上卿叔詹商議:晉侯為伯,得專征伐,今懲衛、許,來日也必輕放鄭國不過。我欲再次背晉向楚,如何?


    叔詹大驚:不可!晉侯幸允與我訂盟,主公若再反複,必獲罪不赦。


    鄭伯不聽,使人向晉文公報說國中大疫興起,需迴國祈禱;一麵收拾軍馬獨歸。


    鞍馬未曾歇定,鄭文公複使人前往楚都,通款於楚王:晉侯重耳今率諸侯伐許,意在於楚。寡君不敢得罪上國,故不敢從晉南征,並冒死告聞。


    便在此時,許國使者亦至,向楚王告急求援。


    楚成王反複思忖,謂其眾卿:我軍新敗未久,晉國鋒勢正銳,此時不能與其相爭。可俟其厭兵之後,再去求成。


    眾卿皆以為然,齊道:大王英明,此時不可與晉為敵,宜絕鄭、許二國。


    楚成王稱善,便將鄭、許使者遣迴。


    晉文公正在行軍途中,忽見鄭使到來,替鄭伯申請提前迴國,心知必是鄭伯再次反複,心中恚怒。但因此時無法分神對付,隻得許其歸國,暫且作罷。


    鄭使辭謝而去,晉文公遂率諸侯之兵兼程而進,包圍潁陽數匝,內外水泄不通。


    當夜紮營城外,大會諸侯,約定休兵三日,第四日攻城,一夕盛宴,盡歡而散。


    當日晚間,晉侯醉臥帳中,覺到身上不爽,因染寒疾。故此輾轉難眠,臨到四鼓方才睡去,朦朧之中,便入夢境。卻夢到一鬼,作諸侯打扮,衣冠楚楚,直入帳臥,來向晉侯求食。晉文公厲聲喝之,忽然醒來,病勢轉危。


    次日一早,諸侯聞說文公患疾,於是皆來探視。見其病重,臥不能起,無不憂形於色,隻得退返本營,與部將大夫議論。


    趙衰見諸侯皆退,乃請示晉侯:主公既是因夢得疾,何不召太卜郭偃,占問吉兇?


    晉侯許之,於是命人去傳喚,前來解夢。


    鏡頭閃迴。晉太卜郭偃,乃是北虢國開國君主虢序後裔。


    郭氏出自任姓,為黃帝後裔。黃帝與其妃嫫母生有二子,長為蒼林、次曰禺陽。


    禺陽也稱禺虢,受封於任,在今河北任邱西北,後遷移山東濟寧東南。任氏部族是黃帝時代重要氏族,禺虢便是任氏之祖。


    禺虢後裔郭哀,在夏朝為大禹禦臣,因功封於郭,在今山東聊城西北,由此建立郭國,為侯伯。商朝時,郭國降為子爵,至齊桓公十六年,為齊國所滅,子孫遂以國為氏。


    齊國滅郭之後,公族後裔就此四散。郭偃隨父祖至晉,世為晉國貴族。晉文公即位之後,曾拜郭偃為首席大夫,命其主導國內經濟改革,稱為“郭偃之法”,由此助文公稱霸。


    郭偃改革傳統用人政策,除“親親”之外,更加注重“尚賢”;並提出“君食貢”概念,要求國君不再保留土地,而向全國地主收取稅賦,以足其公室所費。這些思想不但快速促進晉國蓬勃發展,更為將來三晉法家思想提供思想泉源。


    《韓非子》記載:“管仲毋易齊,郭偃毋更晉,則桓、文不霸矣。”韓非子將郭偃與管仲相提並論,可見其在晉文公時身份之重,決不低於狐偃、趙衰、胥臣等流亡名臣。


    郭偃除任上大夫,主持改革之外,因其身具善卜異能,於是身兼首席太卜之職。史書所謂“卜偃”,便是由來於此。此前已經五次預言晉國前途,俱都奇驗,可說是繼周文王以來,又一個周易占卜大師。


    閃迴結束。郭偃正在帳中接待遠方來客,忽聞主公相召,於是急隨來使趨至中軍大帳,來見晉侯。大禮參見已畢,靠近床榻看時,見主公臉色蒼白,氣息不暢,便吃一驚。


    晉文公見郭偃到來,神魂略定,乃命賜座,告之以夢中所見。


    郭偃聽罷,心中已大致明白,說道:人來求我布施,主公此病無妨。


    於是布卦,得“天澤損”,又陰變為陽,之卦變作“乾為天”。乃獻爻辭,其詞曰:


    陰極生陽,蟄蟲開張;大赦天下,鍾鼓堂堂。


    晉文公問道:此何謂也?


    郭偃對曰:以此卦辭,合之於主公之夢,則必是有某國失祀之鬼神,前來求赦於主公。恐主公不允,故鬧妖作怪,使君罹疾得病。


    文公聞是如此,放心大半,努力迴憶道:寡人於祭祀諸事,有舉無廢;至於別國宗廟,毫無幹涉。且鬼神何罪於我,而於夢中前來求赦?


    郭偃亦努力思索,忽現喜色,低聲奏道:以臣愚度,夢中來擾主公者,莫非是曹侯之祖先鬼魂?臣聞當初曹叔振鐸,乃文王之昭;晉先君唐叔,武王之穆也。昔齊桓公會合諸侯為伯,而封邢、衛異姓之國。今主公亦會合諸侯於踐土,而滅曹、衛同姓之國,使其先君失祀。踐土之盟後,二國已蒙主公許以恢複;今主公複衛而不複曹,則曹叔振鐸見主公於夢中,求複其祀,不亦宜乎?主公若複曹伯,以安振鐸之靈,使享鍾鼓之樂,又何足患?


    隻一席鬼話,直說得文公霍然而起,大汗淋漓,便覺病勢頓去其半。


    於是更衣升帳,立遣人持令,往召曹伯襄於五鹿,使複歸本國為君,所畀於宋侯衛國田土,亦都歸還。辦完此事,隻覺渾身暢快,急索粥食之,再出一身熱汗,其病便愈。


    晉文大加稱讚郭偃:先生大能,可謂能役使鬼神者,深不可測。


    於是命賞金百斤,田三百畝。郭偃謝恩而退,迴至自己帳中,對已久候來客道:在下不負所托,曹共公已得複國,子可歸矣。


    來客大喜,伏地再拜:曹叔振鐸再得血食,皆賴大夫之賜也!


    告辭而出,偷偷離去。


    鏡頭閃迴。原來此人便是曹共公身邊近臣,名喚侯獳。


    踐土之盟後,曹共公襄被拘羈五鹿城中,聞說衛侯已經複國,而自己久不見晉侯赦令,心中焦急。今聞晉伯率諸侯伐許,故遣小臣侯獳為使,齎載金帛一車,來見晉侯求赦。


    侯獳徑至潁陽,知道人多眼雜,難以見到晉侯;因打聽到郭偃甚得晉侯器重,故潛至其帳,告之以情。


    郭偃由此便借鬼神之事為曹侯求解,毫不費力,既得曹侯重賄,又獲晉伯重賞。


    曹共公伯襄既然獲釋,迴歸故國,即統本國兵馬趨至潁陽,麵謝晉侯複國之恩,並求協助圍許。文公讚而慰之,因己病大愈,更信郭偃有通神之能。由於心情暢快,由是決定對許國亦網開一麵,不令攻城,反遣使入城,改勸許伯歸降。


    許僖公見楚國救兵不至,知道萬萬不是晉侯對手;且有曹、衛二國先例,不敢硬掙,乃聽從晉使之勸,親自麵縛銜璧,向晉軍營中乞降,並大出國中金帛犒軍。


    文公與諸侯商議,念許伯認錯心誠,也便不為己甚,遂率諸侯與許伯共訂盟約於城郊。來日天明,晉文公與諸侯各拔營寨,解圍而去。


    秦穆公臨去之時,私與晉文公相約:前番鄭國之事,賢侯休得掛懷。異日若有軍旅之事,晉兵若出,秦必助之。若秦兵出,亦望晉必助之。彼此同心協力,不得坐視,可乎?


    晉文公笑道:彼此姻親之國,自當如此!


    二君相約已定,各自分路歸國。


    晉文公行至半途,探馬來報:鄭國遣使通款於楚,背叛前盟。


    文公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鄭。


    趙衰諫道:主公連日操勞,致生疾病。今玉體乍平,未可連續驅馳;且士卒長久在外已敝,又諸侯皆散,複召聚之不當。不如且歸,休息一年,而後圖之。


    文公允諾,乃歸晉都。


    畫外音:未料秦穆公與晉文公修好之言,卻是訣別之語;趙衰之諫,也成為鏡花水月。晉文公迴國之後,便即重又患病。直至病逝,再也不能帶兵會合諸侯,奉天子以伐不臣。


    鏡頭轉換,複說衛國。


    元咺奉公子瑕為君,修城繕備,政令一新。


    衛成公既脫羅網,逃至陳國,養好內傷之後,便又野心再起,複思歸國奪位。


    寧俞奏道:臣聞周歂、冶廑恃擁立之功,求為卿不得,心中懷怨,此可結為內援。又有孔父之後孔達,胸有經綸,與臣交厚,且與周、冶二人相識。若使孔達以上卿之位為餌,使二人謀殺元咺,則大事成矣。


    衛侯大喜:此議甚善,寡人全權委卿,便可依計行之。


    寧俞奉命,乃使心腹潛迴衛都,以衛侯手書付予孔達,使其私結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行事。周、冶二人貪圖重賄高爵,滿口應允。


    孔達在城中散播謠言,揚言於國人:衛侯雖蒙寬釋,無顏迴國,將往楚國避難。


    元咺聞而信之,於是不再以成公姬鄭為患。


    孔達再次拜訪周歂、冶廑,三人閉門密謀。


    周歂:此事易為。子瑕年幼無知,所依仗者,惟元咺一人而已。元咺恐主公獲釋返國,每夜必親自巡城,而隨身衛士不過十人。我等可各率家甲百人,設伏於城闉隱處,突起刺而殺之;繼而入宮並殺子瑕,掃清宮室,以迎衛侯,則大事定矣。


    孔達讚道:果然妙計,神鬼難測。若能刺殺元咺及子瑕,則複國大功,無出二位上卿。


    於是叮囑再三,告辭而去。周、冶兩家各自約會家丁,埋伏停當。


    當日黃昏,元咺照例巡城。因聞衛侯已逃奔楚國,故此不如往日謹慎小心。


    巡至東門,忽見周歂、冶廑二人迎麵而至。


    元咺驚問:二位不在府中安坐,為何夤夜到此?


    周歂:傳言故君入境,寧武子派人混入城來。我等甚不放心,故來助大人巡城。


    一邊說著,腳下不停,已搶入丈許以內。元咺心知有異,急待聲喚從人,冶廑忽從身側出現,箭步上前,拿住元咺雙手。


    元咺急待掙紮,周歂已拔刀在手,劈頭砍來,倒在血泊之中,頓時斷氣。


    周歂、冶廑遂率家丁殺入內宮,沿途大唿:衛侯引齊、魯之兵,見集城外矣!


    國人聞聽,家家閉戶,處處關門。


    周歂、冶廑殺入宮中,公子儀聞聲出問:何事喧嘩?


    言猶未了,被周歂一刀砍倒,複又一刀,頓時斃命。


    公子適隔窗看見,且悲且怒,急尋地方藏匿,至於後園,失足落井,亦被淹死。


    宮中禦者寧申,乃是寧俞族侄,頗懷忠膽義膽,見周、冶二賊為亂,乃將子瑕一把抱入懷中,潛出宮苑,駕車趁亂出城,逃奔他國而去。


    亂到天明,周歂、冶廑遍尋宮廷,終未找到子瑕,隻在後園井中撈出公子適屍首。便知子瑕定是逃出城去,也不再去追究,乃命擊鼓撞鍾,召集百官,將衛侯手書榜示於朝,說明欲迎接衛成公還國複位之事。國中眾卿大夫見事已至此,隻得隨聲附和,並無別說。


    早有寧俞心腹出城,飛馳往報主人,訴說衛都之變。


    寧俞聞說政變已成,乃奉衛侯自陳國複歸,周、冶二人率百官迎入城中,升殿複位。


    衛成公複位,祭享太廟,大封功臣。不負前約,果封周歂、冶廑為卿。以寧俞屢有護駕及倡複之功,用為上卿。寧俞固辭不肯,再三遜讓;乃以孔達為上卿,寧俞為亞卿。


    其後未幾,周歂、冶廑二人先後暴斃,死狀甚是奇特,醫卜皆不能明其原因。於是國人皆都傳說,此必是元咺死得冤屈,化作厲鬼報複,將二賊索了命去。


    周、冶二人既死,衛侯並不難過,止命以卿位厚葬而已。二人葬禮已罷,衛侯升殿理事,與眾臣商議,深憂晉侯再來征伐問罪。


    孔達獻策:不如主動上表認罪,並將元咺及二公子之死,都推在周歂、冶廑身上。


    衛侯從之,便令孔達撰寫降書順表,遣使往謝晉侯。


    晉文公此時臥病在床,置之不問,衛侯因此躲過一劫。


    公元前628年,周襄王二十四年、魯僖公三十二年。


    夏四月己醜,鄭伯文公姬捷卒,在位四十五年。公子蘭繼位為君,是為鄭穆公。


    同年夏,晉國勳將魏犨飲醉,墜車折臂,又引動當年內傷複發,嘔血鬥餘而死。文公大為悲憫,命錄其子魏顆嗣爵。其後未幾,狐毛、狐偃兄弟相繼病卒。


    晉文公聞報,不由大放悲聲,伏榻慟哭:寡人得脫患難,以有今日,當初多賴趙衰、二狐、胥臣、介子推等人之力,今皆棄我而去,朝堂一空。是寡人命將終乎?哀哉!


    胥臣進言:人生在世,誰不有死?主公切請止哀,免傷貴體。若曰二狐死後朝堂乏人,臣舉一人,可佐主公永保霸業!


    文公聞言止哭:未知卿所舉者,係何人也?


    胥臣:此人非別,乃郤芮之子郤缺也。自其父死後,舍於冀野,與妻秉耒而耨,相敬如賓。臣聞以堯、舜為父,而有丹朱、商均不肖;以鯀為父,而有禹聖。可見賢與不肖之間,父子不相及也。此人若用於晉,絕不弱於狐子犯之能。


    晉文公聞言頗喜,便命胥臣以簪纓袍服,往召郤缺。


    郤缺再拜請辭,胥臣再三傳命勸駕,郤缺乃簪佩入朝,來見晉侯。


    文公見郤缺身長九尺,隆準豐頤,說話時聲如洪鍾,不由大喜。乃命遷升胥臣為下軍元帥,便使郤缺為佐。複詔命改稱二行為新上、新下二軍,以趙衰將新上軍,箕鄭佐之;胥臣之子胥嬰將新下軍,先都佐之。


    晉國舊有三軍三行,今又改二行為二軍,便共有五軍,僅亞於周天子之製。


    楚成王聞而大懼,乃使大夫鬥章為使,請平於晉。


    晉文公念其在自己流亡時相待舊德,又因城濮之戰始發於楚子玉,其人如今已死,恩怨已釋。於是便許與楚國通好,使大夫陽處父報聘於楚。


    是年冬,晉文公自感疾篤,不能複起。


    遂召趙衰、先軫、狐射姑、陽處父諸臣入內,賜受顧命:卿等皆為晉之重臣,或本身或父伯,各有大功於國,並助寡人成就伯業。寡人死後,眾卿當佐世子驩為君,勿替乃父伯業。


    顧命諸卿落淚,伏地再拜,遵依文公遺囑。


    晉文公又恐自己死後諸子生亂,遂下詔命,發遣公子雍出仕於秦,公子樂出仕於陳。又使幼子黑臀出仕於周,以親王室。


    文公托孤已罷薨逝,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歲。世子驩主喪即位,是為晉襄公。


    襄公升殿登位,先接受眾臣拜賀,後奉文公之柩,殯葬於曲沃。


    送葬隊伍方出絳城,忽聞柩中響作大聲,狀如牛鳴;又其棺柩重如泰山,車不能動。襄公與群臣無不大駭,乃請郭偃卜之。卜而得卦,獻其爻辭:


    有鼠西來,越我垣牆。我有巨梃,一擊三傷。


    襄公便問:未審此辭,究係何意?


    郭偃奏道:數日之內,必有兵災自西方而來。我若出而擊之,可獲大捷,俘敵三帥。此先君有靈,以警告主公也。


    襄公聞罷,率群臣下拜稱謝。柩中響聲頓止,亦覺不重,如常而行。


    下葬文公已畢,君臣迴歸都城,聚於朝堂,議論柩中之警,卦象爻辭。


    先軫奏道:有鼠西來者,秦人也;越我垣牆者,侵入晉之國土也;我有巨梃者,是以五軍禦之也;一擊三傷者,雖擒而不殺,然則必獲大勝也。


    襄公聞此,目示太卜。郭偃點頭,深以為然,群臣不由交口稱讚。


    秦襄公聞此,遂使人密往秦國,探其君臣異動,以早作防備之計。


    鏡頭閃迴,鄭國北門之外,秦軍連營。


    秦將杞子、逢孫、楊孫三人,屯戍於鄭國北門,此時已將近一年。


    因奉秦穆公之命,在此監視鄭國。先見晉國送公子蘭歸鄭,強迫鄭侯立為世子;今鄭文公去世,公子蘭又繼鄭君之位。於是三將忿然不平,相互計議道:我等留此,本為鄭伯拒敵晉兵,風餐露宿,將近一載。未料鄭國終歸晉國所屬,實為可恨!


    計議未休,遂遣使密還雍都,將公子蘭即為鄭伯之事,呈報本國之君。


    秦穆公接報,更是不忿,隻是礙著晉侯,敢怒而不敢言。隻得迴複杞子等三將,暫且寧耐;又與眾卿商議,欲待撤迴鄭國駐兵,尚且猶豫未決。


    公子蘭繼立君位,接受群臣朝賀,複遣使遍告周王以及諸侯,對城外秦軍卻視若無睹,並不請三位主帥進城觀禮。


    杞子由此大怒,遂與逢孫、楊孫商議:我等屯戍在鄭,孤懸國外,終無了期。不若趁鄭侯大喪,子蘭立足未穩,勸我主潛師襲鄭,就而滅之。我等皆可厚獲,並建不世之功。


    逢孫:我亦早有此意。爭奈秦兵東來,須過晉境。若重耳得知,必加力阻,奈何?


    杞子及楊孫皆知晉文公手段厲害,聞言便即不語。


    正當此時,斥侯來報:報三位將軍,萬千之喜!晉文公薨逝,晉國仆告至鄭。鄭穆公使國人俱為晉侯穿孝,並遣使前往絳城吊喪。


    秦國三帥聞知,皆舉手加額,相互稱慶:我等正憂若使主公發兵襲鄭,恐為晉侯所阻。今晉國大喪,是天助秦國,得成霸業也!


    三人遂複遣使歸秦,密奏穆公:我等今屯鄭人北門,若主公遣兵來助,一戰鄭國可得。能救鄭者,唯有晉國;今晉逢大喪,必不能相救,鄭君新嗣,守備未修,機不可失。


    秦穆公接此密報,深以為然,但猶不放心,遂請蹇叔及百裏奚兩位老臣入宮,與其商議趁喪伐鄭。二臣聞此大驚,同聲進諫,百裏奚先朗朗發言。


    百裏奚:秦去鄭國千裏之遙,擊之何為?又非能得其地;利其俘獲,且不敷軍資所費。況豈有千裏襲國,能掩人耳目,使彼國毫無防備者?若鄭國早為之備,則我軍非但勞而無功,且中途必生他變。夫以兵戍人,還而謀之,非信也;乘人之喪而伐之,非仁也。成功利小,不成則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必勝之道何在?


    穆公聞言不悅:寡人三置晉君,再平晉亂,隻因晉侯敗楚,遂以伯業讓之。晉侯即逝,鄭必複依蠻楚。不乘此時滅鄭,待其投楚,則必為日後大患,悔之何及!


    蹇叔見穆公固執伐鄭,便知諫之不入,遂婉轉請道:今晉、鄭二國,皆逢君喪,主公何不使人以行吊為名,至二國觀其虛實?若鄭必可攻,晉必不救,然後出兵未遲。毋為杞子求功心切,虛言所惑也!


    穆公聞言苦笑:蹇叔老矣,如此不善算計。此兩國一個數百裏之遠,一個是千裏之遙。若待行吊而後出師,往返之間,又近一載。夫用兵之道,貴在神速,疾雷不及掩耳,豈有遷延經年,而籌謀襲人之國者?二卿休得再言,迴府休息去罷!(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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