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越椒至郢,麵見楚王,遞上成得臣奏表。楚成王拆書視之,見是請戰書雲:


    願假一月之期,破宋奏凱而迴;如遇晉師來援,請決死戰。若不能取勝,甘伏軍法。


    楚成王覽奏不悅,便召子文問道:子玉不奉孤王之召,因欲請戰,卿謂何如?


    楚子文道:晉之救宋,誌在圖霸。然能與晉抗者,惟有楚國,楚若避戰,則晉侯遂繼齊桓稱霸中原。曹、衛是我盟國,若見楚避戰,必懼而附晉。不如姑令我弟與宋相持,以堅曹、衛之心。大王但戒子玉勿輕與晉戰,若講和而退,猶不失南北雙伯之局。


    楚王認為其言有理,遂吩咐越椒速歸,戒令成得臣切勿輕與晉軍開戰,可和則和。越椒馳馬而歸,將楚王之語迴複主帥。成得臣且喜不用即刻班師,遂命攻宋愈急,晝夜不息。


    宋成公被楚兵攻急,愈加轉憂。大夫門尹般請奏:晉侯今知楚王分兵救衛,卻未知子玉圍宋之師未退。臣請冒死出城,再見晉君,乞其救援。


    宋成公準奏,乃搜求庫藏寶玉重器,先造成冊籍,使門尹般齎持出城,獻於晉侯,以求進兵;待楚兵撤退,便照冊輸納,以為犒軍之賞。又恐門尹般不能透圍,複使華秀老為助,一同出城闖營。二人辭了宋公,飽食戰飯,白日間睡足;隻待天色黑透,覷個方便,縋城而出,偷過敵寨。幸喜楚軍攻打終日,至夜疲乏早眠,不曾防備,被他二人穿營而出。


    行到天明,一路挨訪晉軍所在,徑奔軍前告急。


    晉文公聞說,乃謂元帥先軫:未料楚子玉不聽成王將令,隻欲建功,如此則宋事急矣。若不往救,是無宋也;若往救,必須戰楚。郤縠曾為寡人劃策,若與楚國決戰,則非合齊、秦為助不可。今楚將陽穀複還於齊,秦、楚又無仇隙,若二國未肯與我合謀,奈何?


    先軫:臣有一策,能使齊、秦自來與我約成,聯手戰楚。


    晉文公:卿有何妙計?請道其詳。


    先軫:我若受宋國厚賂,是重利而未見大義。不如使宋侯賂我晉國財物,分賂齊、秦二侯,求其向楚國宛轉寬解。楚若不從,則齊、秦失卻臉麵,必來與我約盟,共伐楚王!


    晉文公:倒是善策。但倘若楚王允其所請,則齊、秦二國必將以宋奉楚,與我不利。


    先軫:臣又有一策,使楚必不從齊、秦之請。


    晉文公:願聞良策。


    先軫:楚所愛者乃是曹、衛,所嫉恨者乃是宋國。我既逐衛侯,執曹伯,但因不與其連界接壤,便可慷他人之慨,將二國土地以畀宋人。則楚必恨宋愈甚,齊、秦雖為請和,必不肯從。齊秦憐宋怒楚,必與晉合,又何疑焉!


    晉文公撫掌稱善,乃婉拒門尹般重賄,使其將籍冊中寶玉重器一分為二,轉獻齊、秦二國,如此如此而行。


    門尹般便依文公之言,自己前往秦國,使華秀老到齊國,如此如彼,分別遊說齊、秦二侯。並叮囑與齊侯相見之間,須要極其哀懇。秀老領命,於是持籍冊至齊,參見齊昭公。


    秀老拜見齊侯,遞上禮單,懇切言道:今晉、楚交惡,宋國之危,則非上國不能勸解。我若因上國相援得保社稷,則不惟願獻先朝重器,且請年年聘好,子孫無間!


    齊昭公喜其謙遜,於是說道:楚王前日取我穀,本已交惡;近日複歸於我,結好而退,此無貪功之心。宋國之圍,是其令尹成得臣不肯罷休,非楚王之本意也。既宋公遣大夫前來求我,寡人當為宋國曲意請之!


    乃命崔夭為使,徑至宋都城外楚軍大營,往見楚帥成得臣,為宋國求釋。正說之間,營外報入,說秦穆公亦遣公子縶為使,來為宋公說情,要求楚宋解和。


    成得臣見齊、秦兩國皆來說情,亦便猶豫,心下有些鬆動之意。


    便在此時,哨馬來報:晉文公既滅曹、衛,又命狐偃收取衛田,胥臣收取曹田,將兩國守臣盡行趕逐,卻都送與宋國。曹、衛兩國守臣,現在營門外叫苦,來求元帥主持公道。


    成得臣聞此,不由轉怒,將一顆猶豫之心收起,謂齊使崔夭、秦使公子縶道:宋人如此欺負我盟國曹、衛,某豈可退軍講和?便請二公歸報齊、秦二侯,說某難以奉命!


    崔夭與公子縶見此,恐再下說辭,必討無趣,於是各自拱手,施禮辭迴。成得臣送走齊秦兩國使節,複迎入曹衛二國守臣,設誓於眾:今不複曹、衛田土,某寧死必不迴師!


    曹、衛二國守臣聞之,齊聲道謝。


    楚大夫宛春進言:我若複奪曹、衛田土,則必與晉國決裂,促其與宋國聯手以攻我。下臣卻有一計,可以不勞兵戈,以免腹背受敵。


    成得臣:計從何出?


    宛春:晉逐衛君,執曹伯者,皆為我以兵圍宋之故。若蒙元帥不棄,臣願為使前往晉營,要晉侯複曹、衛君位,還其田土,元帥亦解宋圍,罷戰休兵,豈不為美?若晉侯不允,則不惟曹衛二國恨晉,宋亦怒其不救。若聚三國之怨於晉,元帥既便要戰,亦占勝多。


    得臣以為言之有理,遂命宛春為使,單車直造晉營。


    晉文公以禮賜見,問道:大夫何來?


    宛春道:臣奉子玉之命,來拜君侯,請解和曹、衛及宋國之事。君侯深知,楚有曹、衛,猶晉之有宋。今曹、衛已為君侯所滅,宋國亦為子玉圍困,旦夕可下。與其兩敗俱傷,不如各不相害。君侯若複衛封曹,子玉亦願解圍釋宋,彼此修睦,各免生靈塗炭,豈不是好?此我楚國之請,願君侯決之。


    文公聞罷,見帳下諸卿,俱要發言,遂使欒枝與宛春往別帳用茶。


    晉文公:先生且退,待孤與群臣商議。


    宛春稱諾,隨同欒枝退出。二人背影未遠,狐偃便即忍耐不住,上前說道:成得臣欲以未亡之宋,換兩個已亡之國,焉有如此便宜?


    先軫搖頭:楚子玉遣使前來求和,乃是一計。我若不聽,是棄曹衛宋三國,皆怨在晉;聽之,則複三國,德又在楚。依臣之計,不如私許曹、衛,離其黨楚;再拘宛春,以激楚子玉之怒。成得臣性剛而躁,必移兵戰我,則宋國之圍自解。


    晉文公讚道:子載之計甚善!


    遂命欒枝押送宛春於五鹿,交付郤步揚看管。卻縱宛春從騎迴歸楚營,並揚言道:歸報成得臣,說宛春已被我囚禁,待拿得令尹子玉,一並誅戮。


    又使人往俘營,分別告訴曹共公及衛成公,其辭略雲:寡人豈為出亡遭辱小忿,便滅君國?君若遣使絕楚,明言與晉結盟,即當送君,歸國複位。


    曹、衛二侯聞說可以複國,自是意外之喜,遂致書成得臣,就此絕楚向晉。


    成得臣穩坐中軍帳中,等待宛春複命,未料隻見從騎馳歸大營,報說主人被拘,晉侯無禮之語;話猶未了,曹、衛二侯來書繼至,說要絕盟之事。成得臣聞報覽書,不由咆哮叫跳,即命撤去宋都之圍,北向去戰晉軍。又命鬥越椒迴申邑見楚王,請添兵益將,赴敵決戰。


    越椒奉令,徑到申邑來見楚王,奏知請兵交戰之意。


    楚王不悅道:寡人戒其勿與晉戰,子玉強要出師,能保必勝耶?


    越椒奏道:得臣有言,如若不勝,甘當軍令。


    楚王終不快意,欲使成得臣知難而退,自引兵迴,乃不肯多發精卒,使鬥宜申隻引西廣之兵千人,前往助戰。


    成得臣之子成大心在側,見楚王不肯多發兵馬相助父親,但下殿去,聚合宗族六百人,自請助戰,楚王亦順口許之。於是成大心、鬥宜申同越椒領兵至宋,來與元帥匯合。


    成得臣看見兵少,知道楚王是欲自己主動班師退兵,心中愈怒,遂揚言於眾將:我王懼晉如此,實在可笑至極。便不添兵,難道我勝不得老兒重耳?


    愈發不肯退兵,即日約會四路諸侯之兵,拔寨都起。一路往北,來尋晉軍決戰。


    於是愈發激發鬥誌,當下分兵派將,命子成大心率領西廣戎車,兼成氏宗族之兵為先鋒;使鬥宜申率申邑之師,同鄭、許二路兵將為左軍;使鬥勃率息邑之兵,同陳、蔡二路兵將為右軍;自將中軍,作為合後,全軍離開宋都,來戰晉師。


    楚軍雨驟風馳而來,隻一日便直逼晉侯大寨,三處屯聚,紮住營柵。晉文公聞報楚軍大至,便召集諸將,詢問拒敵之計。


    先軫獻策:楚自伐齊圍宋,以至於今,其師老矣。必戰楚,毋失敵。


    狐偃道:不可。主公昔在楚君麵前,曾許以他日治兵中原,請避君三舍。今與楚戰,是無信也,必先避之。


    此語一出,諸將皆艴然不憤,七嘴八舌嚷道:以我國君之尊,反避他國下臣,其辱至甚,絕計不可!且我避敵追,奈兵敗何?


    狐偃:諸公之論非也。我退楚進,是楚子玉以臣逼君,其曲在彼。避而不得,則我三軍必怒;彼驕我怒,豈有不勝之理?


    晉文公:眾卿休爭,子犯之言是也。傳令後軍變作前軍,俱退三舍而止!


    國君令下,誰敢不聽?遂直退九十裏之程,至於城濮,重新安營息馬,設置壁壘車陣。晉軍未及追來,齊、秦二國兵馬已至。齊軍以上卿國懿仲之子國歸父為將,崔夭副之;秦軍以穆公次子小子憗為將,白乙丙副之,各率大兵尋跡而來,俱於城濮下寨。宋成公亦遣司馬公孫固率師來援,便與晉軍合營。由此晉、齊、秦、宋,四國合兵二萬,嚴陣以待。


    楚軍見晉軍移營退避,雖不明其意,亦各大喜,便請乘勢追擊。鬥勃持重,勸成得臣道:晉侯明知我王不在軍中,今肯以君避臣,於我軍而言,便為大勝。不如借此旋師,雖無戰功,亦可免於前日違背君命之罪。


    成得臣聞言,反而愈增其怒:我既請增兵添將,大王從之;若不戰而退,何以複命?晉軍既退,其士氣已怯,宜疾追之,必獲全勝。


    於是不聽鬥勃,並傳令諸將:三軍速進,滅晉稱霸,在此一舉!


    諸將領命,乃縱騎車馳,狂追三舍,與晉軍相遇於城濮。成得臣相度地勢,命憑山阻澤下寨,然後遣使前往晉營,呈遞戰書。


    晉文公於帳中接見楚使,既得成得臣戰書,因傳示齊、秦、宋三國領兵大夫,便批“來日決戰”四字,發遣來使迴去。


    是夜文公引領眾將登高以望,見楚營錯落有致,火光有若長龍,不禁讚道:楚子玉文治雖然不如其兄,但用兵卻遠勝子文,真世之將才也。


    狐偃聽出主公言外之意,是以此戰為憂,遂上前奏道:今日雙方對壘,八國參與,勢在必決。主公若一戰而勝,可以就此稱霸於諸侯;即使不勝,退兵還國,依靠唐晉河東,表裏山河,亦足以自固。楚雖強大,其奈我何!


    文公答道:我非懼戰,是因夜來曾得一夢,甚覺不祥,故此難決。


    狐偃道:主公所得何夢,可試言之?


    晉文公:昨夜就寢,忽夢先年出亡楚國時,與楚王手搏;我仰麵倒地,被楚王伏於身上,破腦喋之。夢中鬥楚不勝,又被其飲我腦漿,恐非吉兆乎?


    狐偃聽罷,細品片刻,當即稱賀道:恭喜主公,賀喜主公!此大吉之兆也。來日決戰,晉國非勝不可。


    晉文公眼前一亮,問道:未審吉在何處?


    諸將皆都湊近,屏息而聽。狐偃奏道:主公夢中仰麵倒地,是可得見天日,將欲翻身之兆。楚王伏於我主身上,必四肢伏地,是對主公請罪之狀。腦漿是謂意誌,又係柔物,主公既以意誌付予楚王,是必使其懷柔,而服我也。以此論之,來日之戰非勝而何?


    眾人聽罷,皆都讚道:真好解釋,真好解釋!大夫解夢,可稱周公第二。


    晉文公愁意盡去,於是釋然。由是率領眾人下山歸營,說說笑笑,一夜無話。


    次日天明,軍吏來報:楚營旗號移動,將要出營列陣。


    晉文公乃使先軫再閱兵車,共七百乘,連齊、秦及宋國之眾,計精兵五萬餘人,號令出營列陣。文公親登上有莘之墟,望見晉師進退有節,不由讚歎。


    晉文公:郤縠練此陣法遺我,足可應敵矣!


    便命衛士吹角,以傳號令。三軍統帥先軫聞號,登車出營,分撥兵將。


    先軫:眾將聽命!


    眾將:在!


    先軫:狐毛、狐偃兄弟引領上軍,同秦國副將白乙丙攻楚左師,以敵鬥宜申;欒枝、胥臣引領下軍,同齊國副將崔夭攻楚右師,與鬥勃交戰。如此如此,依計而行。


    二狐:喏!


    先軫:本帥自引中軍,犨溱、祁瞞為左輔右弼,與楚帥成得臣正麵相持。


    犨溱、祁瞞:喏!


    先軫:荀林父、士會,各率步兵五千,分為左右翼,接應上、下兩軍。


    荀、士二將:喏!


    先軫:國歸父、小子憗二位將軍,各引本國之兵,抄出楚軍背後埋伏,隻等楚軍敗北,便截其歸路,據其營寨。


    國歸父、小子憗:喏!


    先軫:老將魏犨,引奇兵從有莘南去空桑,伏於楚地連穀邊境,擒拿敗歸楚將。


    魏犨:喏!


    先軫:趙衰、孫伯糾、羊舌突、茅茷,率引其餘所有文武,保護主上安全,登於有莘山上觀戰,並準備敘功冊薄,安排慶功宴席。


    趙、孫、羊、茅:喏!


    連串命令傳出,請將皆都接令,氣勢軒昂、信心百倍而去。


    於是三通鼓罷,晉國聯軍列陣於有莘之北,楚國聯軍列陳於南,彼此三軍對峙。


    楚軍先鼓,大帥成得臣傳令:左右二軍先進,中軍繼之而發,三麵包抄鉗擊!


    一聲令下,鬥宜申同鄭、許二國兵將在左,鬥勃同陳、蔡二國兵將在右,兩路先發,疾如勁風。晉下軍大夫欒枝正對楚軍右路,見是與陳、蔡二國兵馬對敵,不由大喜。


    欒枝:陳、蔡易動而怯戰,我先挫其鋒,則敵右師不攻自潰。


    乃使崔夭,出戰誘敵。陳國大夫轅選、蔡公子印欲要建功,爭先出車。


    崔夭與敵稍觸,便即引兵後退,引陳、蔡冒進之軍深入陣中。一通鼓響,胥臣忽領大車衝出,都用虎皮蒙於馬背,咆哮而進。陳、蔡二軍支吾不住,引車迴走,衝動鬥勃後隊。


    胥臣與崔夭自後掩殺,蔡公子印戰死,鬥勃中箭而逃,楚國聯軍右師大敗。


    欒枝聞報本部大勝,繼續采取誘敵之策,引兵還走;卻命軍卒換上陳、蔡軍士衣甲,執彼旗號往報楚帥:右師已得全勝,鬥勃將軍請大帥速驅左軍進兵,共成大功!


    楚帥成得臣憑軾遠望,見晉軍北奔,煙塵蔽天,信以為真,不由大喜,迴顧眾將:此乃晉下軍大夫欒枝所率兵馬,果敗於我右路軍矣!


    於是下令擂鼓,急催左師向前。鬥宜申奉命而進,見對陣中大旆高懸,料是晉軍主將所在,喜道:若是擒住先軫,此戰便勝大半,其功不小!


    於是揮領車陣,抖擻精神,衝殺過來。晉將狐偃迎住,略戰數合,迴轅便走,大旆亦往後退,晉軍陣角擾亂,叫喊聲起。鬥宜申大喜,高聲叫道:晉軍已潰矣!


    遂命鄭、許二軍,盡力追逐,漸漸深入敵陣。正以為得計,忽聞鼓聲大震,旗號招展,一枝晉軍殺至,車上主將正是大帥先軫、上將郤溱。二人引軍自半腰側翼衝入,便將楚軍截做二段。狐毛、狐偃兄弟翻身複來,兩下夾攻。鄭、許之兵驚潰,鬥宜申拚死殺出,盡棄車馬器械,雜於步卒之中,越山穿林而遁。


    由是楚國聯軍左、右兩師,皆都中晉帥先軫誘敵之計,先後進入重圍被殲。因為無人逃出報信,隻剩楚帥成得臣獨率中軍,尚且不知實際戰況。


    成得臣執掌中軍,斥侯飛至,報說左右二軍俱已大勝,追逐晉兵而去。子玉大喜,遂令中軍擊鼓,命親子成大心出陣攻擊。成大心奉命驅車而進,在陣前耀武揚威。


    晉將祁瞞見是個十五歲少年,暗道:諒此童子,有何本事?


    喝教擂鼓,陣門開處,驅車持戈而出,與成大心對壘。二將未戰十合,楚軍陣中鬥越椒立在車上,隱身門旗之後,拈弓搭箭,衝祁瞞一箭射去。


    祁瞞正與成大心支吾,耳聞弓弦響亮,將頭一低,被射落盔纓。祁瞞倒未見如何驚慌,禦者早吃一驚,撥馬敗迴。


    鬥越椒大叫:晉軍敗矣,小將軍可殺入中軍,擒拿先軫!


    成大心聞聽,便不去追趕祁瞞,竟殺入中軍,來尋先軫。


    鬥越椒抬手又是一箭,弓弦響處,射落晉軍帥旗;隨後棄弓挺戈,揮軍直進。


    晉軍見帥旗落地,陣角鬆動,漸漸不敵。幸得荀林父、先蔑兩路接應兵到,接住鬥越椒、成大心廝殺,複成相持之局。


    成得臣麾軍大進,攘臂大唿:今日必覆晉軍,使楚王獨霸中原!


    話音未落,便聽對麵有人揚聲接道:今日必滅楚蠻,護我華夏天子!


    成得臣抬眼看時,見三路精兵來至,一路是先軫、郤溱,另一路欒枝、胥臣,第三路狐毛、狐偃,並秦將白乙丙、齊將崔夭,一齊都到,如銅牆鐵壁,團裹將來。


    成得臣此時方知自己左右二軍已潰,叫道:我中先軫誘敵之計矣!


    再也無心戀戰,急急調轉車馬向南,傳令鳴金收軍。


    將令雖出,爭奈為時已晚。晉兵眾盛,三麵包抄,將楚國聯軍分做十來處圍住。成大心使一枝方天畫戟,神出鬼沒,率領宗兵六百人,保護父親拚命殺出重圍,欲往南走。


    成得臣叫道:不可舍了鬥越椒!


    因那鬥越椒乃是自己從弟,恐迴楚國之後,難以向兄長子文交待。


    成大心稍作喘息,答道:如此父親先走,孩兒殺迴,將叔父接應出來便了。


    於是撥馬返車,翻身殺入重圍。


    鬥越椒直生得狀如熊虎,亦有萬夫不當之勇,隻在晉軍陣中左衝右突,非是不能透圍,而是以為元帥陷於陣中,兀自尋覓成家父子。


    成大心殺入,見叔父激鬥方酣,高聲叫道:我父帥已經突圍,叔父快隨我來!


    叔侄兩個遂車並一處,各奮神威,引領部分殘部,潰圍而出。


    當時晉文公立在有莘山上,觀見晉兵得勝,不由大喜,遂對趙衰道:使人教先軫傳諭各軍,但逐楚兵還於淮南足矣,不必多事擒殺,以負楚王當年施惠之意。


    趙衰稱是,遂命家將速持令牌下山,傳達晉侯號令。


    先軫得令,便教鳴金吹號,約住諸軍,不必窮追。於是楚軍大敗迴營,陳、蔡、鄭、許四國亦都損兵折將,各自逃迴本國。


    成得臣既出重圍,同成大心、鬥越椒收拾敗軍,急投大寨。


    前哨來報:寨子已被國歸父、小子憗二將所奪,營中已豎起齊、秦兩家旗號,輜重糧草皆歸其所有!


    成得臣此時方才猛醒,仰天歎道:當初我不從齊、秦二國之請,又中先軫詭計矣!


    於是不敢迴營,隻得轉從有莘山後,沿睢水一路向南。行至半路,忽見背後塵頭大起,兩支兵馬追來。成得臣大驚,急命兒子大心迴車抵敵;軍陣未穩,追兵已至。


    來者於車上大叫:休得放箭,自家人馬!


    成得臣定睛看時,才知虛驚一場,卻是鬥宜申與鬥勃二將,各引殘兵來會。


    於是三路合兵,行至空桑。成得臣以為已脫危險,正欲下令就地紮營造飯,忽聽鼓角喧天動地,一支軍馬自山腳後麵轉出,攔在當路,當先一員大將,正是魏犨。


    當隨晉公子重耳流亡郢都之時,楚人皆都知魏犨神勇,今日大敗之餘遇此勁敵,便都魂銷魄散,麵麵相覷,不敢上前。


    鬥越椒奮其餘勇,叫道:小將軍保護元帥,鬥宜申、鬥勃,隨我禦敵!


    於是三鬥一齊上前,來戰魏犨。雖是三將齊上,久戰魏犨不下。


    正在相持,忽見晉軍傳令官飛馬而至,高聲叫道:諸位將軍且請罷戰!先軫元帥有令,命放楚將歸還本國,以報出亡之時,楚王款待之德。


    晉國諸將聞言,齊都罷戰。魏犨看過元帥令牌,隻得命令軍士讓開大路,喝道:若非看在楚王麵上,定不相饒!


    成得臣至此滿麵羞愧,便於車上拱手道謝,引眾奔走不迭,迴至連穀。點檢軍馬,見中軍折其三停。申、息之師及左右二軍,所存十無一二。此番大戰,史書謂曰城濮之戰,自三代楚王經略霸業以來,從未有此大敗。


    成得臣因此大慟,對諸將道:一將無能,累及三軍。恨不聽大王三番叮囑,欲圖為楚國揚威稱霸中原,不意屢中晉人詭計,又貪功致敗,罪複何辭?


    乃與鬥宜申、鬥勃暫居連穀,使子成大心領殘軍去見楚王,自請降罪。


    成大心來至申城,拜見楚王,伏地請罪,並代父親求恕。


    楚王怒道:你父固執己見,與我立有軍令狀在先。且楚國之法,兵敗者死。迴複你父及諸將,速宜自裁,毋汙吾斧锧。


    成大心見楚王不肯相饒,知道再求無用,號泣而出。遂連夜兼道迴歸連穀,平明至營,來見父親,迴複楚成王之命。滿營諸將聞而大哭,皆都跪於帳中,相勸成得臣。


    諸將:元帥與大王本是同胞兄弟,同氣連枝。今大王盛怒之下,口不擇言;其實亦恨大帥不肯親往請罪,而以少將軍代公前往,是謂不恭。大帥何不親赴申城,以求王赦?


    成得臣:城濮一戰,舉國精銳喪其大半。縱楚王赦我,又有何麵目再見申、息父老乎?歎息已罷,拔劍自刎而死。


    鏡頭閃迴,申城楚王行營。


    少年蔿賈隨父跟從楚王出征,當時正在申城。這日見父親蔿呂臣散朝,歸家訴說成得臣兵敗,被楚王賜令自盡一事,連連歎息。


    蔿賈進言道:兒向日代父往子文府中,賀子玉升任元帥之時,便曾對父親說過,子玉剛愎而驕,不可獨任。然其人強毅不屈,若使智謀之士為其輔佐,必可使再立功於國。今番兵敗,雖是子玉咎由自取,亦因晉人頻施詭計,不依戰法之故。兒謂他日,能報此戰之仇者,亦必是子玉也。父親何不勸諫大王,留其戴罪立功?


    蔿呂臣支吾答道:大王今日怒甚,我恐言之無益,反而禍及自身。


    蔿賈:兒聞父親曾經言之,說昔有範巫矞似,極善相人。大王昔為公子時,與子玉、子西兄弟三個,同請矞似相麵。可有此事?


    蔿呂臣:有之。你複提此事何意?


    蔿賈:矞似當時將三個公子挨個相過,照實言道:你兄弟三人,日後皆不得其死。公子雖大為不悅,但切記其言。即位為王之日,恐應矞似之言,即賜子玉、子西免死金牌各一,欲使其言不驗。其事父親亦曾對兒說過,可還記得?


    蔿呂臣:哎呀,我如何將此事全然忘卻?若非你提起,已拋之腦後矣。


    蔿賈:非但父親,今日主上於盛怒之中,亦是偶忘其事。則父親若以範巫矞似當初讖言勸之,則大王必留子玉性命無疑,且不會禍及我家。


    呂臣聽罷大喜,以手撫子之首:我兒,未料如此多智,且博聞強記,他日必遠勝乃翁。


    於是不待夜食,即時往見楚王,伏地奏道:子玉損兵折將,其罪當死。然大王當年曾有免死金牌在彼,許免其免。王言如綸,不可失信天下,請赦其死,戴罪立功自贖。


    楚王聞言愕然,忽然猛醒:豈非孤王即位之時,因範巫矞似預言之故,而賜子玉兄弟免死金牌乎?若非先生提醒,寡人幾忘之矣!


    乃使大夫潘尪,急赴連穀傳命:子玉及所有敗兵之將,一概免死。


    潘尪既奉王命,不敢耽擱,連夜驅馳而往。


    奔馳一夜,比及車到連穀,奔進軍帳,已是次日午時,方知成得臣已死半日。


    左師將軍鬥宜申欲留全屍,未肯拔劍刎頸,選擇懸梁自縊。但因身軀過重,垂吊時恰值懸帛斷絕,死而複蘇;正欲再選飲鴆而死,適值潘尪到至,傳達免死詔令,留下性命。


    又有上將鬥勃,原要收殮子玉屍骸之後方才自盡,王命傳至,故亦獲免。


    於是滿營將帥,單單死了成得臣一個,其餘諸將,皆得免死。雖說是命中注定,罪不容誅,亦因其剛愎自用,爭強好勝,性急如火之故。


    成大心見楚王免死令至,而父親枉自先死,放聲大哭,隻得殯殮父屍。由是心中懷恨,矢誌必為父親報仇,按下不提。


    鬥宜申、鬥勃、鬥越椒等諸將,隨潘尪到申城謁楚王,拜謝不殺之恩。楚王聞知成得臣自殺,複又懊悔不已。乃貶鬥宜申、鬥勃爵位,複拜子玉二子成大心、成嘉俱為大夫。


    處置已罷,楚成王遂自申城班師,還駕郢都,並升蔿呂臣為令尹。


    子文致仕在家,聞說兄弟兵敗身死,不由歎道:今日下場,果不出蔿賈所料。我身為令尹,識見反不如童子,寧不自羞?


    於是臥床不起,召兒子鬥般至榻前囑道:為父命不久矣,惟有一言相囑。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便有熊虎之狀,豺狼之聲,此滅族之相。複觀蔿呂臣,亦是不壽。勃與宜申,並皆不能善終。越椒傲狠好殺,若其為政,汝必逃之,無與其禍。


    鬥般再拜,唯唯受命,子文囑罷遂卒。果然此後未幾,蔿呂臣不得長壽,亦即病死。


    楚成王追念子文之功,便使其子鬥般為令尹,弟越椒為司馬,蔿賈為工正。


    事件懸疑:楚成公乃是一代雄主,其果然是因一時盛怒,忘卻免死金牌之事,致令胞弟成得臣枉死?其實並非如此。若知其中事實本相,須徹底探究楚國貴族組成,及其內部矛盾方可。春秋時期,楚國除卻國君楚王,還有鬥、成、屈、蒍四大公族,實際掌握楚國軍政大權。其中鬥、成二族都出自楚國第十四任君主熊儀,號為若敖後裔,自然結成一黨。


    成得臣本是令尹鬥伯比之子,因獲封成邑而改稱成氏,就此與鬥氏分族。而蒍氏乃是楚國第十六任君主厲王熊眴後裔,屈氏卻是熊眴之弟武王熊通之後,楚成王是楚武王之孫。蒍、熊二族,較成、鬥二氏地位稍低,便又結為一黨。


    楚武王時,若敖一族崛起,鬥伯比、鬥廉、鬥祁、鬥榖於菟、成得臣等人先後擔任楚國令尹,而蒍、屈二族反居其下。此番楚國重犯中原,成得臣作為三軍統帥,便更成為焦點人物;因其成敗結果,必將決定兩派四族命運。若敖族榮辱升降,亦皆係於此戰。。


    曆史真相:楚成王繼位之後,眼見若敖氏強大,遠遠超過屈、蒍二族,於是不安。若敖氏當時不但把持楚國大權,還可自由挑選令尹,任命族人當職,已對王權形成極大威脅。此番與晉國爭霸中原,楚成王既不欲成得臣戰勝晉國,致使若敖族裔繼續坐大,當然也不想見其戰敗,喪師辱國。故此晉侯出師救宋之際,成王便極力阻止與晉師開戰,多次命令成得臣撤軍,無奈子玉個性剛強,屢次不聽,終遭覆軍之敗。


    其實以成得臣之智,對此中關竅豈有不知?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隻欲僥幸取勝歸來,以迴敬蒍、屈二族對自己讒言誣陷。事已至此,此仗已然不可避免。晉文公采納先軫之策,同時爭得齊、秦相助,已在外交中盡占先機,楚軍已無勝算。於是楚王隻好犧牲成得臣,盡量保存實力,隻以西廣、東宮數千兵卒相助,任其以一軍之力,與晉、齊、秦三國之師相抗。如此成得臣即使戰敗,亦隻損傷若敖氏實力,於王室無甚大損。於是成得臣敗於城濮之後,四大家族實力複又趨於均衡,於楚王家族而言,實乃敗中求勝之道。


    事已至此,成得臣隻好出動所有若敖私卒,亦即宗族親軍。共有六卒,總計兵車一百八十乘,戰士二萬餘,是為中軍。再加陳、蔡、鄭、許四國及申息兩邑,為左右二軍,聯軍計約五萬。晉師三軍,兵車七百乘,戰士約三萬人,再加齊、秦兩國盟軍,晉聯軍亦約五萬,雙方勢均力敵。但楚軍內部派係眾多,四個盟國戰力微弱,故未開戰,勝負已分。


    成得臣雖然戰敗,卻隻損失楚國地方部隊與陳蔡鄭許盟軍,而若敖私卒大部主力未失。楚成王逼迫成得臣自殺,便導致若敖族與楚王室徹底決裂。數年之後,成大心終助楚太子商臣發動政變,弑殺成王。成王雖然善謀,亦終玩火自焚,不亦悲乎?此乃後話。


    鏡頭轉換,按下楚王,複說晉公。


    晉、秦、齊聯軍既敗楚師,占領楚寨,隻見寨中糧草廣積,輜重無數。


    各軍各取所需,資之以食,皆相戲道:此楚人館穀於我,當拜謝楚王之厚賜也。


    齊、秦軍帥及諸將,皆來向晉侯稱賀,晉文公辭謝道:子玉非甘出人下者,其雖身死,後人必來報仇。所謂勝不可恃,寡人能勿深為戒懼乎?


    眾人稱是,皆謂晉侯高瞻遠矚,處於安逸,不忘憂患。


    晉文公於是大犒三軍,將所得糧草輜重,大半分賜齊、秦二國之兵。盛宴三日之後,國歸父、小子憗辭歸,率領齊、秦之師奏凱而還。


    宋國大夫公孫固亦歸本國,並代宋公再三致謝晉侯。


    齊、秦兩國之兵既返,晉國大軍屯留有莘三日,亦便下令班師。行至南河,見渡般不備,晉文公欲令軍士四下搜捕民船。


    先軫奏道:南河百姓聞吾敗楚,皆都震恐,若使搜捕,必然逃匿,不若厚賞募之。


    文公稱善,懸賞軍門,百姓爭以艤船應募,大軍遂渡黃河。行不數日,遙見一隊車馬,從東迎麵而來。前隊欒枝迎住,來者便問:前麵可是晉侯兵馬?吾乃周天子卿士王子虎也。聞晉侯伐楚得勝,故天子親駕鑾輿,來犒三軍,先派某前來報知。


    欒枝聞是天使,且為上卿之尊,急下戰車以禮相見,即引王子虎來見晉侯。文公聞說天子親來,不敢相見於平野,乃向王子虎謙遜道:請上卿迴報天子,臣重耳當於衡雍踐土連夜起造行宮,後引列國諸侯迎駕,以行朝見之禮。


    王子虎大讚晉侯知禮,遂約以五月之吉,於踐土接受周王會見,然後辭去。


    於是文公下令,大軍轉向衡雍而進。途中又見一隊車馬來迎,卻是鄭國大夫子人九,奉鄭伯之命,特來議和行成。


    晉文公怒道:鄭伯率中國諸侯之先,棄周天子盟於楚夷;今聞楚敗而懼,前來約成,實非出自本心。俟寡人覲見天子之後,當親率師徒,至於新鄭城下。


    子人九聞罷,連連叩首求恕,體似篩糠。


    趙衰見狀,趁機進言:自主公出師以來,逐衛君,執曹伯,敗楚師,兵威大震,諸侯莫不歸附,非獨多於鄭伯一人。鄭有助平王東遷之功,今雖獲罪,奈勞師之功何?子大夫既來請成,主公務必許之。覲見天子之時,若鄭伯堅心來歸,赦之可也。再有反複,討之未晚。


    文公聞此,亦恐鄭國懷懼附楚,乃許其成。子人九再三稱謝,惶懼而去。


    大軍至衡雍下寨,晉文公使狐毛、狐偃兄弟二人,先往踐土築造王宮;同時派欒枝入鄭,與鄭伯為盟。鄭伯親至衡雍,致餼謝罪,文公複與歃血訂好。


    狐毛、狐偃照依明堂之製,築王宮於踐土,又別建諸侯止息館舍數處,月餘完工。晉文公驗閱已畢,乃傳檄諸侯,俱要五月朔日聚於踐土。


    是日之前,諸侯陸續皆至。宋成公王臣、齊昭公薑潘,此為舊盟;鄭文公姬踕、魯僖公姬申、陳穆公媯款、蔡莊公姬甲午,都是楚黨,至是亦來赴會;邾、莒小國,自不必說。


    惟許僖公薑業事楚最久,不願從晉;秦穆公嬴任好從未與中國會盟,遲疑不至;衛成公姬鄭出在襄中,曹共公姬襄見拘五鹿,尚未複國,亦不與會。(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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