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入大明宮拜過宗廟,李隆基拉著新皇對眾臣道:“我為天子五十年,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尊貴,如今成了天子之父,才知何為尊貴。”


    新皇態度仍十分謙遜:“還請父親住在大明宮,讓兒得以就近侍奉。”


    李隆基搖頭:“我還是去興慶宮吧。那裏雖不大,但畢竟住了這麽多年,我已經習慣那兒了。”


    新皇並沒有多做挽留,十分順從的樣子:“那……阿翁呢?”


    李隆基沒有迴答,而是轉頭看向了蕭江沅。


    蕭江沅上前一步,恭謹道:“臣老矣,不敢屍位素餐,隻望自己還有氣力,能侍奉上皇終老。內侍監等官職,還請聖人另擇賢良任之。”


    “阿翁這麽多年勞苦功高,我一直銘記於心,怎能涼薄待之?阿翁在抵達成都之後,曾因護駕有功,晉爵為齊國公,眼下阿翁既然不想再做那些勞累的活計,那我就再加阿翁為開府儀同三司吧。”新皇的語氣雖輕,卻不容置疑。


    蕭江沅本以為,新皇問及自己,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主動的機會,給李輔國騰出官職。帝王都更換了一代,更何況區區內侍監?新皇就算不問她,直接免了她的官職,改任為李輔國,也不會有人說什麽。她想過新皇會對她明升暗貶,畢竟她是太上皇身邊的宦官,地位比皇帝身邊的宦官高本屬應當,最起碼也要平級,但她怎麽都沒想到,新皇直接給了她從一品。


    朝臣能在活著的時候,做到從一品開府儀同三司,已經是仕途的巔峰,死後再被追贈個正一品,便是圓滿,宦官則不太一樣。自大唐開國起,早年的宦官就沒有上過三品的,是李隆基打破了這個傳統。所有人都認為,三品已經是宦官生涯的盡頭,卻不想新皇直接提高了宦官官階的上限,直接與文武百官齊平。


    此時還沒有人能預料到,這為後來大唐的宦官專權,埋下了怎樣的隱患。他們隻能看見新皇孝敬太上皇,對蕭江沅也禮敬有加,真真是個德才兼備、正直善良的好皇帝。


    若是從前,蕭江沅會立即婉拒,請辭或幹脆致仕,但在李隆基和她都拒絕過新皇之後,她不能再拒絕一次了。


    入了大明宮,她就收迴了目光與心神,立即便發覺入城之後與入城之前的新皇,有些不太一樣。


    他臉上雖仍掛著得體的笑容,眼中的笑意卻消失了。


    這時李隆基也衝她淺淺地點了下頭,她便跪地謝恩。周圍百官立即在李輔國的帶領下,紛紛向她道賀,稱唿也立即改口為“蕭開府”。


    這一下,她是真的位極人臣了。


    可是她怎麽聽怎麽覺得,這一聲“開府”,遠不如那一聲“將軍”好聽。


    安置過了蕭江沅,新皇把目光投向了陳玄禮,剛要說什麽,便聽李隆基道:“陳將軍也老了,便讓他在興慶宮陪伴我吧。”


    陳玄禮自知在馬嵬驛得罪了新皇,如何不知李隆基這是在保他,忙向新皇跪道:“老臣一身傷病,不宜再為大將,唯願以朽木之身,終此餘生護衛上皇於南內,還望聖人恩準。”


    新皇點點頭:“我不忍拂老將之心,更不能逆父親之意。如此也好,有你守衛父親,我更放心。”


    待在大明宮用過了午膳,新皇才專門派人送李隆基等人去了興慶宮,臨行前還一臉歉意地道:“兒迴到長安也沒多久,東內南內尚未來得及收拾,恐有所荒廢。不過父親放心,父親喜歡和必需的一應用度,兒會馬上派人送去,這批宮人與宦官,也會隨父親一同前往。父親以後若是還有什麽想要的,也務必派人跟兒講。”


    “皇帝日理萬機,不必為我這點小事煩心,以後我便在興慶宮安享晚年,大抵也沒什麽需要麻煩皇帝的了。”


    說完,李隆基便轉身登上了車輦。


    直到進了興慶宮,蕭江沅才知道,所謂的“有所荒廢”到底是什麽模樣。


    雜草叢生也就罷了,任是什麽豪華的宅邸,時間長了沒人居住,都會如此,可龍池裏的水又渾濁又散發著一股惡臭,岸邊停著的水榭直接被砸爛,各處宮殿牆壁上的裂痕與髒汙更是層層疊疊,沉香亭甚至坍塌了一半。南薰殿倒是保住了,可裏麵的東西,哪怕是懸掛著的紗簾,也都被扯得幹幹淨淨,勤政務本樓也還算太平,隻是倉庫裏的書卷都被人搬了出來,點成了火堆,花萼相輝樓最是慘不忍睹,小的樂器一個不留,大的則被肢/解,唯獨一架玉磬看似笨重又不起眼,總算逃過了一劫。


    與方才在宮牆外看到的興慶宮相比,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蕭江沅立即著手,先率領眾宮人宦官,把南薰殿拾掇了出來,然後分派他們去收拾各自的住處,至於其他地方,隻好循序漸進了。


    李隆基才剛說過無需再麻煩新皇,眼前就有了一件事殿宇損壞,是需要由專門的將作監來處置的,他們最多可以修葺花草,打掃池水,卻不會搭建亭台樓閣。


    “此事好說,臣去請聖人下令就是了。”蕭江沅輕鬆地道,“上皇畢竟是聖人親父,一應用度總不會少,臣還會把損毀和丟失的所有樂器都列出來,請聖人補齊。”


    蕭江沅說著便要動身,卻被李隆基拉住了手腕:“阿沅……倒也不必這樣麻煩。那亭子塌便塌了,我又不去坐,水榭爛便爛了,我也不好受涼。池水可以漸漸清掃,牆壁也可以慢慢粉刷,至於那些樂器,我們可以買材料自己做,也不失為一種樂趣,好在那藍田玉的玉磬留下了,不然我可就真的沒辦法了叛軍可真是沒有眼光。”


    “……也好。”蕭江沅心領神會地道。


    他們不打算尋求新皇的幫助,覺得就這樣自給自足地過完餘生也挺好,可在他人看來就並非如此了。


    沒過幾日,玉真公主登門。


    一向隨性疏朗的玉真公主在見到李隆基之後,竟大為哀慟,抱住李隆基哭了好久才休。見周圍如此紛亂與寒酸,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聖人竟這般不孝,他好好地住在大明宮裏,卻把你攆到這兒來?也不提前派人拾掇拾掇,他還有點做兒子的樣子嗎?外頭的人還讚他仁孝,我在宮門外的時候,也覺得他仁孝,可進來一看,這都是什麽?”


    見李隆基不怒不惱,反倒笑著哄自己,玉真公主又忍不住抽泣道:“三哥……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啊。”


    “你也說了,那都是以前了。”


    這時,有宦官來報:“和政公主求見。”


    因新皇即位,和政郡主便成了和政公主。她與柳潭入殿向李隆基和玉真公主請安之後,便向蕭江沅跪道:“多謝蕭開府救我兒性命!”


    眾人皆是一臉茫然,便聽和政公主起身坐下之後,徐徐道來。


    原來她那長子真的是個十分靈巧的男孩,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弟躲過了一次又一次劫難,後來被馮神威和一個陌生男子收留。那個陌生男子芝蘭玉樹一般,自稱是蕭江沅宅中的人,奉蕭江沅之命,在叛軍占領長安期間,用蕭江沅的私邸收留了許多孤兒。


    多虧了蕭江沅平日裏圖清靜,私邸看起來平實無華,才沒有被叛軍掃蕩。結果好景不長,不知是誰在街上看到了男子,說他早年在平康坊的青樓裏做過小倌,還是頭牌,竟引起了安慶緒的注意。為了保護男子和宅子裏的孩子,馮神威戰死,男子則把宅子的鑰匙盡數交給了和政公主的長子,然後便跟著安慶緒離開了。


    四周的鄰居除了那些逃了和死了的,都對男子十分敬佩,但未出坊外,便有人說男子是見利忘義之輩,還有更難聽的話,和政公主就學不上來了。


    在男子離開之後不出半年,安祿山就被安慶緒殺了。直到長安重新歸於大唐,男子也沒有迴來。


    “……隻聽說在長安收複的那一日,有一個男子投了曲江池。我後來派人打聽過,池裏打撈出來的屍首不止一具,在義莊放了足足兩個月,也沒有一個親友來認領,便始終沒能分得清誰是誰,後被幾個富戶出資厚葬了。”和政公主道,“我既然找不到那位恩公,便隻能多謝蕭開府了。”


    玉真公主涼涼地道:“你若是真想感謝蕭開府,就去跟你阿耶說說,至少派人過來修繕一下,讓你祖父與恩公也能住得舒坦些。”


    和政公主一路入宮,自然也看到了宮內群景。聽玉真公主開口,她臉一紅:“可能阿耶過於忙碌……但姑祖母放心,我一定會去跟阿耶說的,我還會親自來監督興慶宮的修繕事宜,還請祖父、姑祖母和蕭開府放心。”


    李隆基苦笑一歎:“到底要我怎麽說,你們才肯相信,真的是我主動要求來興慶宮居住的,此事跟皇帝一點關係都沒有。”


    蕭江沅始終靜靜地聽著,長歎道:“和政公主也莫要誤會,老奴宅中……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


    和政公主對蕭江沅的宅中事向來不知,玉真公主卻是知道一二的。她剛疑問地看向李隆基,就見李隆基深深地看著蕭江沅,沒有說話。


    蕭江沅又道:“至於興慶宮,上皇有自己的打算,老奴也會盡快將一切處理好,就不必兩位公主費心了也萬莫到聖人麵前費口舌,上皇與聖人就這樣各自安好,對彼此都好。”


    既然怎麽說,她們都不肯信,那就隻好說大實話了。


    果然,玉真公主與和政公主聽完,立即打消了所有麵聖的念頭。和政公主想了想,道:“不過興慶宮,祖父還是交給孫女吧,祖父有什麽想法,都可以告訴孫女,孫女一定竭力達成。阿耶一定是太忙了,便由孫女替阿耶盡孝了。”


    兩個月後,興慶宮終於恢複了往日風采,還添了幾分新的氣象。


    又過了幾個月,李隆基第一波邀請來的客人終於抵達了花萼相輝樓。


    “梨園弟子,拜見祖師!”


    李龜年也已須發斑白,嗓音卻一如往日洪亮好聽;謝阿蠻嬌俏依舊,但也沉穩了許多。他們都跪在李隆基麵前,淚流不止,久久不能起身,直到聽到一段奇怪又刺耳的磬聲。


    李隆基無奈一笑:“你們快起來,攔下那音癡。”


    蕭江沅站在玉磬邊上,手裏拿著玉擊,一臉淺笑,眼神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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