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早在李隆基莫名奇妙放下她的時候就醒了,還沒等她聽清李隆基的話,就被他又背了起來。她這下可睡不著了,一路上迴想李隆基到底說了什麽,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剛想問他,就被王承恩打斷了。


    這本來確實是令人振奮的喜訊,可蕭江沅和李隆基聽到最後一句,就都笑不出來了。


    李隆基立即伸手把文書拿了過來,坐在蕭江沅身邊,與她一起觀看。


    早在幾個月前,李隆基就通過戰報,得知了安祿山的死訊


    至德二載正月初五,安祿山次子安慶緒聯合謀臣嚴莊、宦官李豬兒,共同謀殺了安祿山。此後,安慶緒繼承了叛軍的帝位,嚴莊卻軟禁了安慶緒,自己獨攬軍政大權。


    “安祿山就這麽死了?他那些兒子的名字還是我取的,慶緒,多好的一個名字。這孩子你我都見過,性格懦弱,說話也顛三倒四的,不太得安祿山喜歡,騎馬射箭倒還不錯。想來是他發現安祿山不想立他做太子,才幹脆動了手他還有這份心機和膽量?”


    見李隆基不悲不喜,蕭江沅有些意外。安祿山一死,李隆基就算沒有揚眉吐氣,至少也該有所寬慰,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原因安祿山是在成為皇帝之後,被親生兒子謀害致死的。


    她本以為,李隆基畢竟幫了新皇一個大忙,他們父子雖一直是淡淡的,但無論於公於私,絕不至於生死不容,眼下看來卻不一定了。


    文書上隻有兩個內容。其一,至德二載九月,天下兵馬大元帥、廣平王李與郭子儀,聯合迴紇三千騎兵,收複兩京,叛軍大敗而逃,敗局已定;其二,請李隆基準備動身,新皇已派了人前來奉迎,隻待李隆基迴到長安便重登帝位,新皇則退歸東宮。


    “還真是這麽寫的……大郎不錯,隻是怎麽沒見小三郎的消息?他可是比大郎還要能征善戰,這幾個月的戰報卻對他隻字未提,奇怪……”李隆基微微蹙起了眉心,“皇帝初登大寶,為了趕緊收複兩京,來穩定局勢與皇位,同時提高自己的威望,連迴紇的騎兵都請來了,不該棄小三郎不用啊。”


    李隆基口中的“大郎”自然是新皇長子廣平王李,“小三郎”則為新皇三子建寧王李。


    蕭江沅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聖人為了請來迴紇的兵,怕是答應了一些條件。”


    至於所謂返迴長安重登帝位一事,蕭江沅和李隆基提都不提。


    王承恩從前做李輔國的徒弟時,便沒被教過什麽朝政上的事,等他做了蕭江沅的徒弟,卻沒什麽機會學了,所以對於蕭江沅和李隆基的反應,他甚是不解:“上皇和師父……怎麽好像一點也不高興?”


    “長安和東都終於又是大唐的了,怎麽不高興?至於迴紇,皇帝自己會處理,隻不過……”李隆基欲言又止,搖頭輕歎。


    “上皇打算怎麽做?”蕭江沅問道。


    “我還能怎麽做?”李隆基將文書卷好,遞給王承恩,“把這個原樣快馬送迴去,切記,不是送到皇帝那兒,而是送到李泌的手裏。”


    “李長源是聖人的人,會替上皇說話?”


    “至少能讓皇帝的腦子清醒些。”


    見王承恩還是一臉疑問,蕭江沅輕笑道:“聖人哪裏會真想讓上皇迴去做皇帝?不過是不確定上皇的心意,又對自己擅自登基一事感到不安,想對上皇試探一番,再來下後麵的棋。上皇若是沒什麽反應,就這麽迴去了,便是順應了聖人表麵之請,到時候聖人這皇位是給還是不給?他怎麽舍得給,可話都已經說出去了,天子更該一言九鼎,那時最好的辦法是什麽?上皇年紀大了,一時大喜大悲風疾病逝也是有的,皇族曆代可有不少類似的死因。這樣一來,聖人不就留住這皇位了?”


    “你跟你小徒弟說這個做什麽?像他這樣呆呆傻傻也挺好的,一些小聰明,夠活著了。”李隆基話雖如此,卻仍是縱容蕭江沅把話說完。


    王承恩嚇得臉都白了:“聖……聖人不會這樣吧?”


    “當然不會。”蕭江沅安撫一笑。


    王承恩剛鬆了一口氣,便聽蕭江沅繼續道:


    “上皇是不會給他機會這樣做的。”


    王承恩:“……”


    李隆基扶額笑出了聲:“你疼疼你小徒弟吧,他大抵是你的關門弟子了。”


    王承恩憂道:“那……隻是把這個送迴去,夠麽?”


    李隆基剛要說話,就被蕭江沅搖頭製止:


    “那你說,上皇應該再做點什麽?”


    王承恩想了想,道:“至少,上皇要向聖人表個態,便說劍南道山好水好,適宜頤養天年,以後不迴長安也可,如何?”


    “聖人若是因此而以為,上皇是打算割據蜀地,自立朝廷呢?”


    “這……”


    “好了。便按照你說的辦,快去。”待王承恩退下,李隆基看向蕭江沅,“你何必這樣逼他?”


    蕭江沅輕歎道:“這孩子勢必要被我拖累了,但應該不會太久。他與我不同,是真的宦官,又還年輕,遲早是要迴到宮裏的。我不指望他能取代李輔國,但他不能隻是活著,得好好活著。”


    又過了一段日子,一道賀表自長安傳來,再不提李隆基重登帝位一事,隻說是兒子思念父親,希望能盡快接李隆基迴長安孝養。


    太上皇與新皇終究是親生父子,新皇奉養太上皇乃是人倫孝道,天經地義,這讓李隆基無法拒絕。


    他也並不想拒絕。


    整理行裝的時候,兩宮眾人都一臉喜悅,唯獨蕭江沅笑容淡淡:“其實……既已決心做上皇,倒不如留在這裏,不迴去了。”


    “你擔心皇帝不肯放過我?”李隆基走到蕭江沅麵前,溫柔一笑,“我現在是不問政事的太上皇,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威脅了,他沒必要給悠悠眾口留一個不孝的口實。而且……那是長安啊。”


    “長安又如何?上皇生在東都,長在東都,長安對上皇來說隻是國都,連故鄉都不算。”


    “她隻是大唐國都,就已經勝於一切了。我這幾十年人生,可以說是從那裏開始的,誅殺韋庶人,入主東宮,成為皇帝,締造盛世……再從高處跌落塵埃,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這條命,也能了結在那裏。”不等蕭江沅說話,李隆基執意道,“我是一定要迴去的。”


    李隆基拒絕不了皇帝,蕭江沅也拒絕不了李隆基:“既如此,上皇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迴到長安之前,李隆基先抵達了馬嵬驛。


    那一場動亂恍如隔世,如今在驛館內外,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了。


    因著楊國忠的緣故,楊玉環死時雖仍是貴妃,卻不能隨葬帝陵,李隆基隻好在馬嵬驛附近尋了個風水最好的地方,重新安葬了她和阿霜。這是他這個無能之人,所能為她盡到的最後一點心意了。


    墳土掀開之後,隻見昔日佳人屍身已毀,唯香囊猶在。


    李隆基剪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與香囊一起,放在了楊玉環身邊。


    待到了鹹陽望賢宮,李隆基抬眼便見旌旗飄飄,車馬浩浩,新皇李亨率領著諸皇子與高官們恭恭敬敬地迎接著,似翹首以盼了許久。


    想到幾日前剛到扶風時,新皇派來接替內飛龍兵和龍武衛的三千精兵,蕭江沅隻覺得有些諷刺,特別在她看到新皇身上穿的不是赭黃袍,而是一襲紫服的時候。


    新皇先請李隆基上了望賢宮的南樓,自己則率領眾臣朝李隆基舞拜,等李隆基急忙下樓扶起他時,他猶不肯起身,還捧著李隆基的靴履,仿佛百感交集,嗚咽不止。


    群臣見狀,聯想到這場戰亂,也都抹起了眼淚。


    李隆基不由有些心酸,朝左右要來了一件赭黃袍,披在了新皇的身上:“你能即位,這是天數。如今天下臣民之心盡數歸附於你,就連如今,我能這麽早就迴到長安來頤養天年,也是托你的福。你不可再推辭,這才是天子之孝。”


    聽李隆基話已至此,新皇才終於穿上了黃袍,左右立時三唿萬歲。


    至此,李隆基的太上皇身份和新皇的皇帝身份,就此敲定,再無更改。


    “小三郎怎麽沒跟你們一起過來?”待周圍靜下來,李隆基朝四處看了看。


    新皇淡然的笑容不由一僵。


    李隆基本是關心,隨口一問,見兒子是這樣的反應,立即覺察出不對:“他……戰死了?”


    見廣平王不忍地紅了眼圈,垂下了頭,李隆基剛要確信自己的猜想,便聽李輔國道:


    “建寧王有奪嫡之心,欲謀害廣平王,已經證據確鑿,被聖人賜死了。”


    李隆基隻皺了皺眉,便像無事發生一般點了點頭:“儲位當以嫡以長再以賢,眼下為了大唐穩固,更不該以軍功亂長幼,皇帝如此清醒,不以私情廢法,我便更沒什麽不放心的了。說起來,你都是皇帝了,你這幾個兒子怎的還隻是郡王?皇子當為親王才是,他們都該晉封了,國本也該確立了。東宮有了主人,你便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個好皇帝了莫像我一樣。”


    新皇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終是叉手應下。


    他不是感覺不到李隆基的語重心長。對於他來說,他的兒子入住了東宮,他才是一個名副其實不可撼動的皇帝,隻是他自從登基,便一直沒來由地憂慮和恐懼。除了已經由良娣冊封為皇後的張氏、他的長子廣平王和李輔國,他沒辦法相信別人。他曾以為,隻要自己做了皇帝,就不會再有做太子時的不安和心慌,隻要他奪迴了兩京,就從此坐穩了皇位,可他從未確信,還怕這一切隻是他以為。


    他終於有點明白,昔年李隆基為什麽要那般彈壓他了。


    當晚用膳之時,新皇特意為李隆基試菜,次日一早啟程迴長安之時,還要親自為李隆基牽馬,被李隆基執意拒絕。


    好不容易迴到了長安,李隆基感慨萬千。滿目瘡痍之下,百姓們卻如滔滔不絕的江水一般,湧動在朱雀大街兩側,齊齊為李隆基的歸來而歡唿。


    李隆基沒想到,長安百姓竟然還會歡迎他,不禁濕了眼眶。


    蕭江沅跟在李隆基身後,左右不停地尋找著,卻始終沒能看到那個堅決要留在長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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