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內侍喚錯人了。”


    李輔國卻是一笑:“看來師父是見過呂全了,他如今可還好?在那種地方,隻要聽話,至少吃穿是不愁的……”


    “李內侍困於東宮久了,連消息都閉塞了——早在五年前,我就將他接出來了。”


    李輔國有些意外:“師父……竟然會去青/樓那種地方?徒兒還以為……”


    他本是知會了青/樓,要將呂全捧成頭牌,然後借其他達官貴人的手,讓蕭江沅見到呂全。到了那時,麵對那樣的呂全,想必蕭江沅會厭惡他,甚至恨他,而不是像當初拋棄他時,絕情得仿佛從不認識他。


    他卻不知為何,不僅不願時常盯著呂全那邊的情況,更不想聽到相關的風聲和結果,最後幹脆放開手,任其發展了。


    若是五年前,蕭江沅就見到了呂全,隻能說明她親自去了青/樓,還點了小倌陪伴,卻不知怎的,點到了尚無經驗的呂全。


    她拋棄了李隆基,卻去青/樓尋小倌,這固然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也讓他更加鬱結於心。


    他曾與她那般親密,她寧願去選擇那些肮髒的陌生人,也不願在退而求其次的時候,多看他幾眼。


    她究竟知不知道,他讓呂全記得他的新名字,隻是為了有朝一日呂全遇到她時,說給她聽。


    便見蕭江沅分明是一副了然的模樣,卻沒有絲毫的觸動:“無論如何,李內侍沒有任阿全成為宦官,我替九泉之下的雲娘謝謝你。告辭。”


    自蕭江沅口中得知了太子的反應,李隆基默然良久,才道:“他該如此。”


    此時群臣都已退下,見李隆基並沒有因為得到了滿意的答複而鬆了口氣,反倒更不愉快,蕭江沅問道:“太子懂事得體,大家不覺得寬慰麽?”


    “若隻是懂事得體也就罷了,連分寸都拿捏得當,這可不容易啊。”李隆基冷哼道,“他比我想得要更聰明……這個太子,我是不是又選錯了?”


    “太子畢竟是國本,也不能太愚笨了。”蕭江沅沒有說出口的是,太子這聰明並非天生,實乃後天多年磨礪而來。入主東宮之後,他若想要在李隆基和李林甫的夾擊之中安然存活,除了依賴自己,沒有別的辦法。


    “那倒也是……”李隆基苦笑著搖了搖頭,“隻是若他太聰明了,即便順了我的心,我也高興不起來——是不是很矛盾?太子以後要治理大唐天下,愚笨不得,最好平庸都不可。他若聰慧出色,是大唐之福,也是我最該寬慰的,可我做不到……就算過了這麽多年,就算心知我積威已久而四方不敢妄動,我也還是做不到。


    “當年的血雨腥風始終刻在我腦子裏,那些敵手的身影也時常入夢,揮之不去,我要如何才能安下心來,徹底忘懷?我永遠都忘不了,我這條命、這個皇位,得來得太不容易了。”


    “臣明白。”蕭江沅怎麽會不明白呢?那段艱難的路,正是她陪伴著一步步走來,“大家珍惜這皇位勝於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當然,也包括她的命。


    他糾結,他矛盾,但道理他都懂。他明知自己這樣是不對的,可還是控製不住。那種不安和恐懼,雖已隨著盛世愈盛而藏得愈深,但從未消弭過,隻需一個引子,就能重新燃燒成烈火。


    但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君主,再不會僅僅因此就行廢立之事。


    而其中另有一個原因,是蕭江沅不知道也從未意識到的——相較於國/家,個人的意誌與得失,有時並不重要。


    他心裏其實十分清楚,這一位太子,他是選對了的。


    也罷,再如何聰慧的太子,如今不也聽話懂事、恭謹怯懦?他若能一直如此,李隆基也懶得再操勞一次國本的心。


    見蕭江沅目光虔誠,李隆基不覺恍惚,仿佛迴到了過去的崢嶸歲月:“如今……也隻有你能明白了……”


    畢竟當年一起攜手並肩的人,大多都已死了。


    “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尚在,大家若是感念過去,不如召他入宮,把酒言歡?”


    “這麽多年,他一直安安分分地領兵,守在我身邊,昔年葛福順與王毛仲結親之時都不摻和,是個踏實的。若說整個朝堂之中,除了你之外,我還能全心全意信任誰,便隻有他了。”李隆基卻不願找他喝酒,“隻是他一向沉悶寡言,喝了酒也一樣,罷了,迴南薰殿。”


    自從楊玉環成了貴妃,李隆基便與她一同搬迴了南薰殿。


    這一日韓、虢、秦三位國夫人都入了宮,南薰殿熱鬧得緊。


    與之相比,東宮就顯得冷清了許多。


    太子此時已經褪去了不久前的怯懦與慌亂,神情平靜,也有了幾分太子的威儀。他令身邊隻留了李輔國一人:“你以為如何?”


    “奴婢以為不論聖人也好,蕭將軍也罷,都是站在太子這邊的。”李輔國恭敬地叉手垂首,語氣平淡無波。


    “哦?”太子頗覺好笑。


    “早在開元八年的時候,這樣的事便發生過。當時惠文太子還在世,其好友駙馬裴虛己入岐王宅時,曾攜帶讖諱之書,聖人的處置是將其流放,並令霍國公主與其和離,對惠文太子卻從未追究。後來的惠宣太子也是如此,那時聖人生病,惠宣太子妃的兄長,也就是如今太子妃和牢裏韋尚書的兄長韋賓,曾打聽聖人的病狀,妄議吉兇,聖人也隻是把韋賓杖斃,對惠宣太子夫婦一如既往。正如蕭將軍所言,殿下是聖人寄予厚望的兒子,聖人待兄弟尚能如此,待殿下應該也……”


    “你師父說的話,你倒仍然十分讚同。”


    李輔國慌忙跪下:“奴婢既已入了東宮,便是殿下的人,所想所言皆是為了殿下,不敢有任何私心!”


    太子隻笑了笑:“若是別人或許如此,若是父親……兒子與兒子尚有不同,兒子與手足又如何能一樣呢?右相向來好手段,我這舅兄與好友怕是要斷送在這兒了。”


    “殿下的意思是,禦史中丞楊慎矜是右相的人?”


    “何止是他?聽聞禦史台近日來了個新人,之前做萬年縣尉時,曾協助京兆尹審問過六十餘位兵部官員,叫什麽來著?”


    “……吉溫。”


    太子點點頭:“再加上右相女婿的外甥,姓羅的那個,隻怕日後刑獄也都是右相的天下了。右相最是知道如何利用律法,所以向來遵紀守法,立於不敗之地。不論處於公心還是私利,他總是執法嚴苛,這也是他最得民心的地方,雖然可笑,但不得不承認,我比他終究是差遠了。”


    太子的雙眸平靜如井水,語氣也甚是輕柔,像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李輔國卻覺出了幾分透骨的恨意。


    這恨意,卻不像是針對李林甫。


    李輔國不驚不懼,反而覺得正合他意,便聽太子問道:


    “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麽?”不等李輔國迴答,太子笑道,“因為你相貌醜陋,陰損卑鄙藏得深?不,因為父親不喜歡你,甚至厭憎你,所以我才喜歡你。”


    “……奴婢謝殿下厚愛。”


    “謝我?我今日這樣待你,你不怪我?”


    “能為殿下赴湯蹈火,奴婢心甘情願。”


    李輔國是真的不怪太子,因為他一早就知道太子對自己的態度,也清楚當下自己的價值。他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仰人鼻息的宦官,螻蟻一般,怎能與太子比金貴?


    師父終究是師父,三言兩語輕描淡寫,便能離間他和太子之間看似親密的薄弱關係,讓他們清晰地認知到,對方對彼此的意義不過如此。但沒關係,他從未打算與自己的主君有什麽真感情,不過是他向上爬的墊腳石罷了。


    太子頷首,意味深長地道:“你若真能這樣待我,我必不會辜負你。阿翁又如何?你將來可以比她走得更遠,站得更高。”


    就在李林甫打算率領楊慎矜、吉溫和羅希奭,對韋堅和皇甫惟明下狠手審問之時,李隆基忽然改變了主意。他直接下令,將韋堅貶為括蒼太守,皇甫惟明貶為播川太守。待皇甫惟明抵達了黔中,李隆基又追加了一道賜死的製書。


    至於太子,李隆基提都沒提。


    李林甫雖然沒有達到所有的目的,卻有了一個意外驚喜——李適之見太子都無力反抗,心知自己鬥不過李林甫,便主動請辭了左相之位,退出了權力的漩渦。


    李林甫當然不會因此便覺得滿意,便派人去暗中鼓動韋堅的兩個弟弟上奏喊冤,還告訴他們說:縱有太子妃,太子不也始終置身事外?這說明除非他們攀扯上太子,讓太子有了切膚之痛,太子為了自救,才會同時救他們的兄長。


    韋氏兄弟覺得十分有理,便真的這樣去做了,果然惹得李隆基大怒。


    李隆基先是將韋堅貶為江夏別駕,韋氏兄弟則流放嶺南,猶嫌不夠,不久又把韋堅流放到臨封,後賜死。


    李林甫適時地提出:“韋氏兄弟敢於上奏鳴冤,必是因為其在朝中勢力不小,其中不乏有李適之這樣的朋黨,還望聖人除惡務盡。”


    至於他們的勢力從何處來?自然是東宮。


    李隆基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韋氏兄弟氣得頭痛,幹脆一鼓作氣,把李適之和那些與韋堅、李適之及皇甫惟明交好的朝臣,一並貶謫流放。


    麵對這樣大的動靜,羽翼折損大半的太子不敢再縮在東宮,當即上奏李隆基,聲稱自己不敢以親廢法,已與太子妃韋氏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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