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憑什麽一口咬定我會變心?因為我的那些後妃,因為曹姬?”


    “是因為我,不想在患得患失中度過餘生。”說完,蕭江沅便起身,向李隆基鄭重稽首,“臣懇求大家,把臣從這深不見底的重重業障中,解脫出來吧。”


    屋外有風蕭蕭,吹動著院內的枝葉颯颯作響,聲音雜亂而無章。


    屋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卻像一汪沉靜了多年的湖水,忽然被發現源頭來自長江,而流向的則是海洋。


    李隆基定定地凝視著蕭江沅的身影,默然半晌,才輕笑了一聲:“原來我對你的感情,於你而言,竟是深不見底的業障?”


    見蕭江沅不答,李隆基閉了閉眼:“你願意為我赴蕩蹈火,卻不願多給我一點信任……嫁給我對你來說,真的就那麽難?”


    “這對於大家來說,又何嚐不難?大家身邊的一個宦官,搖身一變成了妃嬪,那麽多人都見過臣,到時文武百官會如何想,天下百姓又會如何想?大家是一個明君,怎能如此荒唐?”


    “誰敢說我荒唐?”


    “且不論大家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若想成了此事,也比登天還難。”


    “這一切都交給我!”


    “臣是為大家效忠的臣子,怎能為了一己私情,置大家聲名於不顧?”


    “你的借口還真是層出不窮,若我還有反駁,你下一個是不是便要說,你不願與我成為帝王夫妻,是因為前車之鑒,不想你我此生都無法挽迴?”


    “……大家聖明。”


    “你……”


    “若大家還無法明白,臣便這樣問,大家可願意為了臣,放棄這大好江山與皇位?”


    李隆基萬分不解:“……我為什麽要放棄?”


    “這便是了。”蕭江沅毫不意外李隆基會有這樣的答案,甚至她所盼望的正是如此。


    這才是她所追隨的君主,天命所歸的真龍天子。


    “私情與江山並不矛盾,臣這樣問隻是想讓大家知道,江山皇位之於大家,正如這男子宦官的身份之於臣。若要臣放棄這一切,那便是放棄臣這條命。”


    “可我們已經有孩子了,你打算置它於何地?”


    見蕭江沅伏拜著,久久不語,李隆基忽然不安起來。


    他終於想起,今夜的蕭江沅臉色有些蒼白,方才說話時,聲音也有些顫抖,他本來以為她和自己一樣,是壓抑著洶湧的哽咽,仔細想想卻不大對。見她的身體也微顫起來,他忙扶起她,卻見她緊蹙著眉心,咬牙承受著一股莫大的疼痛。


    然後他便看到,她的身下,已經有了一片猩紅。


    仿佛被燙到了雙手,李隆基立即鬆開了蕭江沅的身子,踉蹌地退下了臥榻。


    他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身子,在拂落了桌上所有擺設之後。


    門外的韓四和呂雲娘聽到聲音,立即衝了進來,圍到臥榻邊。


    李隆基緩了許久,才明知故問:“她做了什麽?”


    呂雲娘起初並不知道蕭江沅今夜的打算。她隻是看到韓四破天荒地親自煎藥,而向來喝藥甚是痛快的蕭江沅,也盯了藥碗好一陣子,才含笑飲下。她覺察出不對,便跟著韓四來到了蕭江沅臥房外。


    現在她知道這是怎麽迴事了,麵對臉色慘白如紙的李隆基,她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韓四一邊為蕭江沅診脈,一邊跪了下來:“草民有罪,是草民為蕭將軍開了一劑藥,為她解除了這個煩惱。”


    “你大膽!”李隆基暴怒。


    “草民承惠宣太子遺命,隻聽命於蕭將軍,不敢求聖人見諒。待救完蕭將軍,草民任憑聖人處置。”話音剛落,韓四便疑惑道,“不對……”


    與此同時,呂雲娘也驚唿道:“血……血流不止!”


    “怎麽迴事?”李隆基問道。


    韓四萬分不解:“為何會有……血崩之像?”


    血崩幾乎是所有女子小產或產子時的天敵,一旦發生,很難留下性命。


    李隆基立即扯住了韓四的衣領,險些將他提了起來:“你不是醫術高超麽?這藥這樣危險,你怎麽敢給她用?”


    “不論聖人信或不信,草民為蕭將軍開的藥已經把傷身的程度降到最低,就算有些反應,也絕不至於如此。此事頗有蹊蹺,還請聖人先讓草民救活蕭將軍,再盤問不遲!”


    呂雲娘也勸道:“聖人且先到正廳等候,如有結果,妾第一個告訴聖人。”


    說完,她便大著膽子,掰開了李隆基的手,然後將他推到了屋外。


    屋門關上的那一刻,李隆基便覺得心都空了。


    或許他該恨她,恨她的固執與自私,恨她終究無法對他毫無保留。


    可此時此刻,他唯一執著的,便是她活著。


    她不能死,她必須活下去。


    他縱然富有四海與潑天的榮耀,同時也失去了太多太多。她縱有千般不是萬般可惡,他也不願永遠失去她。


    他不肯,亦不許。


    屋內,呂雲娘一邊聽韓四所言,為蕭江沅止血,一邊不停地抹著眼淚,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大花臉。


    蕭江沅想伸手去擦,卻怎麽也抬不起來。她能感到自己的力氣幾乎被流失的血液抽走了大半,仍是努力吐露出一句:“別哭……”


    見蕭江沅已經痛到快沒了知覺,還在哄自己,呂雲娘又急又氣:“你答應過我什麽來著?你怎的這麽不聽話?”


    “若不如此……我便要動搖了……”


    呂雲娘頓時淚流滿麵:“你怎的不哭呢,你怎的從來也不哭呢?這孩子……畢竟是你的親骨肉……難道你會不如聖人難過?”


    “……或許真是這樣。”


    呂雲娘不解,便聽蕭江沅問道:


    “……何為骨肉至親?”


    呂雲娘知道,蕭江沅是在認真詢問,她是真的不知道。


    想來她幼年沒入掖庭的時候還不到五歲,早就忘了自己是哪家的人,任何所謂家人的牽絆也好,親眷的溫暖也罷,她都從未感受過。她要從何處知道,什麽叫骨肉至親,而那又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呂雲娘跪坐在蕭江沅塌邊,緊緊地握住蕭江沅的手,硬扯出一抹笑:“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骨肉至親。”


    李隆基又在蕭江沅的屋外守了一整夜。


    當晨鼓徐徐敲響,屋門終於打開。韓四走了出來,向李隆基跪拜道:“蕭將軍的血已止住,可終究流血過多,正昏睡著。是否能醒過來,哪日會醒來,草民都無法確定。即便蕭將軍醒來,這一生……恐也再不能有孕了。草民無能,還請聖人降罪。”


    李隆基先是茫然了一陣,待反應出這話是什麽意思,才緩緩地道:“……既是她的意思,罰你又有什麽用?”


    “草民叩謝聖恩,必當盡快查出這藥的因由與兇手……”


    “那便交給你了。”李隆基不想再聽,“若查出了什麽,等她醒了,讓她自己處置吧。”


    見李隆基一夜之間,白發多了不少,韓四垂下頭,終是一歎。


    “好好照顧她。”李隆基說完便起身,離開了宅邸,也離開了翊善坊。


    初夏時節,天光正好,客舍青青,清風習習。


    街麵上絡繹往來甚是熱鬧,李隆基身在紅塵裏,卻渾然不覺。


    迴到興慶宮之後,他便把春香坊的烈酒喝了個精光。


    這五六日,他不僅又錯過了一次早朝,還臨時取消了一次大朝會,李林甫對此深覺無能為力,便去請了寧王過來。


    若說這世間還有誰能勸得住天子,除了蕭江沅,那便隻有天子的長兄寧王了。


    寧王剛踏入南薰殿,便被一陣酒氣熏了鼻。見殿內沒有一人伺候,他先是不解了一下,待他在寢殿裏遍尋無果,反倒在蕭江沅的房中找到李隆基時,他才明白這其中關竅。


    想來他這三弟這般失意,也是為了她吧。


    但他沒有想到,事情竟會發展成這樣——她竟能狠心墮了自己的孩兒?


    他雖不讚同,但能理解。這也難怪他這三弟難過成這樣。


    “那她現在怎麽樣了?”寧王溫和地問道。


    李隆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沒去看過,也沒派人問過。”


    “先別喝了,待明日醒了酒,可否陪大哥去看一看?”


    “不去。”


    “畢竟故人一場,當年相交至深,如今也隻剩下我們三個了。”


    聽寧王這麽說,李隆基才點了點頭。


    這五六日,翊善坊宅中也沒能得閑。呂雲娘除了要照顧蕭江沅之外,還和韓四一起調查了藥物一事,發現藥渣裏確實多了點東西。可這藥是韓四親自煎的,又是由呂雲娘送到蕭江沅麵前,再由靜忠哄著,親眼看著她飲下,誰能有機會往裏麵添東西?


    呂雲娘正取了熱水,打算為蕭江沅擦身,剛到門口,便見靜忠坐在蕭江沅的臥榻前,念念有詞的模樣。她剛要邁入,便聽靜忠道:


    “師父……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她立即退了出去,噤聲屏息。


    “我隻是見師父為了那個孩子憂思困擾,我想幫師父一把,我不知道你已經打算不要那個孩子了,我也沒想到那碗藥就是……更沒想到因為我,那碗藥險些要了師父的命!師父,你快點醒過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不過這樣也好,從今往後,師父再也不用擔心,也不會再懷那個男人的孩子了,那個男人也不會再染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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