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別人,這就真成了諂媚之言了,可這話從蕭江沅嘴裏說出來,就自帶了一種讓人信服的意味。就算她說的與事實相違背,眾人也會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表裏如一,言即其想,更何況心中知道蕭江沅絕不會欺瞞自己的李隆基?


    蕭江沅話裏話外無意間流露出的意味,也隻有他才能感應到,並瞬間明了。


    李隆基已經多年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他的心在悸動,臉竟也發燙起來,讓他忍不住以手背掩唇,看向別處,輕咳幾聲。不一會兒,他蹭到蕭江沅身邊,附耳低聲地道:“不是你難以分辨,而是因為我對於你來說,與他人都不同。”


    蕭江沅想了想,點頭道:“阿郎於臣而言,確實獨一無二。”


    獨一無二,這四個字從蕭江沅嘴裏說出,還是用來形容他的,可真著實不易啊。


    李隆基心下暗歎一聲,這是不是說明,他在她心中,不僅僅有情愛所係,就連地位也終於超過了祖母?


    一定是的。李隆基一時神清氣爽,輕哼著花奴近來修好的曲調,望著張九齡的翩翩風姿,真覺得這世間盡是美好。


    忽然,他看到了從未見過的一幕:“你們快來,看看張舍人拿的是什麽?”


    朝臣上朝,要帶笏板和魚符。魚符是在入宮時作身份檢查之用,笏板則是要寫好即將上奏的事項,以免事情太多,朝臣上朝時給忘了。朝臣一般隻帶一個小廝,或騎馬或騎驢,自家中到大明宮之間往返。


    出宮之際,許多不拘小節的朝臣都直接把笏板和魚符別在腰間,然後飛身上馬,就離開了。李隆基之前沒見過,如今看見了,隻覺得太過隨性,粗俗無比,難以入眼。


    再看看人家張九齡,提前準備了專門的布袋,將笏板和魚符分別裝好,然後係在腰間,再在小廝的幫助下上驢,怎麽看都顯得儀態優雅。


    這肯定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這幫朝臣都不知道學學的嗎?李隆基不樂意了,他希望滿朝文武都能像張九齡那樣俊秀風雅,便讓蕭江沅著令尚宮局,為每一位官員都配兩個款式優美的布袋,要盡快,爭取下次大朝會的時候就發下去。


    蕭江沅:“……”


    李隆基說得簡單,蕭江沅辦起來就難了。先不說款式,這用料和顏色就得先確定,畢竟朝臣們各有品級,不能都用一樣的,尚宮局也為此煞費苦心。老尚宮直接累癱,告老退休,蕭江沅還得再啟稟王皇後,再擇選出一個尚宮來。


    尚宮這個位置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除了臥病在床的太子生母趙昭儀,後妃都推薦出了自己認為合適的人選。其他嬪妃與王皇後站成一線,推薦的都是同一人,唯獨武賢妃推薦的是另一個人。


    蕭江沅對後宮的尚宮之爭一點也不感興趣,隻希望她們能再快點,別耽誤了李隆基的事。可武賢妃一反常態,麵對後妃孤立,態度也強硬了起來,最後這樣一件小事,竟牽扯出了內廷女官貪汙受賄一事,那罪人正是王皇後及其餘妃嬪所薦之人。


    聽聞內廷也有貪汙受賄一事,李隆基大怒並親自插手,最終尚宮之爭,武賢妃大獲全勝。


    此後後宮諸事,盡歸武賢妃管轄。


    蕭江沅心知大局已定,便在王皇後又尋上自己的時候,隻告訴王皇後,專心生子,或許還能有一線希望。


    尚宮一定,事情辦得就順暢了起來,雖還是未能趕上大朝會發下,但等到十月初一,將布袋與天子所賜的冬衣一同賞下,還是來得及的。


    結果這時候李隆基又出幺蛾子了——他非要親自給宰相設計布袋,所以直到十日以後,啟程前往驪山湯泉宮的前一日,屬於張說和源乾曜的一共四個布袋子,才終於完工,還要由蕭江沅親自,送到兩位宰相手中。


    如今政事堂已經改名為“中書門下”,為了方便,眾人便幹脆稱此處為“中書院”,愣是把門下省忽略了。源乾曜作為門下侍中,對此卻看得很開,一直以來,都和張說十分融洽地同在這中書院裏辦公。


    這一日,蕭江沅抵達這裏的時候,屋內並無一人。


    自從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同時設立了五房之後,宰相就很少去往別處做事了,今日這樣空曠,倒真難得,蕭江沅便趁此機會四處看了看。


    屋內格局和擺設,與之前並無什麽區別,然而蕭江沅仍是看得很新鮮——從前姚崇宋璟在時,她可是從來都沒進來過。


    與牆上都是法律條文的大理寺和刑部完全不一樣,與其他官署也不相同。這裏一眼望去,讓人完全無法和國家最高行政之所相聯係,它就像是一間比鄰山水的書房,隻容許風月無邊,實際上卻可談笑間,就能縱橫權力,擺布天下。


    忽然,蕭江沅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交談的人聲,是源乾曜和一個青年男子。


    “我這還要同張相公一同去集仙殿呢,你拉我迴來做什麽?”


    “阿耶又不是集仙殿學士,張相公讓你跟著一起過去算什麽?”


    “你這孩子……”


    “好了,阿耶。兒要不是有事,也不會如此。”


    “那你倒是說啊,到底什麽事?”


    “阿耶,此事不好在外頭說,反正張相公也去集仙殿了,咱們迴政事堂說。”


    “是中書門下。”


    “好好好,阿耶說什麽就是什麽。”


    耳聽這父子二人就要進中書院了,蕭江沅一時既不想打斷他們父子的談話,又想知道是什麽秘事,竟如此神秘兮兮。見南牆設立了一架高大的山水屏風,她便悄悄地躲了進去。


    剛一走到屏風之後,蕭江沅就怔愣在原地——


    李林甫正神色複雜地看著自己,一邊拱手行禮,一邊搖頭示意她別發出聲音。


    曆史真是驚人地相似,類似的場景,恰好在蕭江沅和李林甫舅父薑皎之間發生過,隻不過眼下,她的身份變成了另一個。


    蕭江沅是怎麽都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李林甫。她的眸波在李林甫和屏風外的父子身上來迴流轉,終是停留在了屏風外。


    隻見源潔問道:“阿耶,司門郎中一職,是不是還空著呢?”


    源乾曜點了點頭:“是啊。”


    “那張相公可有人選頂上?”


    “不過五品郎官而已,他還看不上,此事便交由我全權處置了——怎麽,你想做?”


    源潔乖巧地笑道:“有阿耶在,兒自然有更好的去處,兒今天啊,是給阿耶引薦人才來了。”


    源乾曜冷哼一聲,斷然道:“我不想見。”


    源潔的臉色瞬間一垮:“別啊,阿耶。”


    “我還不知道你?你能推薦出什麽人才,別總什麽狐朋狗友都往我這推。”源乾曜說著,便徑自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屏風裏的蕭江沅聞言忍不住輕笑了一下,雖沒有發出聲音,卻還是讓一直緊盯著屏風外的李林甫感覺到了。他轉眸看了蕭江沅一眼,發現她也正凝視著自己,便微微一笑,衝她耳語了一句:“我還真是個狐朋狗友,源相公果真目光犀利。”


    見李林甫如此坦然便接受了這個並不算好的詞匯,不以為恥,竟還有些得意的樣子,蕭江沅愈發覺得李林甫有趣了。


    便聽屏風外源潔又道:“阿耶,兒發誓,兒這次推薦的絕對是個大才!”


    蕭江沅和李林甫聞聲看去,便見源潔已經黏到了源乾曜身邊:“阿耶就算不見,好歹聽兒說說,待知道了那人是誰,阿耶就明白兒此番絕無虛言了。”


    源乾曜拿自己的這個兒子實在沒辦法,想著聽聽而已,也無傷大雅,萬一真是個人才,也算他兒子有功於社稷了。隻聽源潔道:“太子中允,李家十郎!”


    源乾曜頗覺意外,朝紫宸殿的方向拱了拱手,道:“皇族宗室之後,先楚國公之甥,名為‘林甫’那人?”


    “正是他!怎麽樣,兒此番所薦之人,是不是相當合適?”


    源乾曜臉色一沉:“你以後不許再與他相交。”


    源潔往屏風瞄了一眼,忙道:“這話從何說來?阿耶,十郎十分精明強幹,又已經是太子中允,不過平級調動而已,又不是升官。他的能力隻做個閑職太虧了,到底……”


    “郎官雖小,卻須得品行端正有威望,豈是他哥奴能任的?”源乾曜肅容道,“為父的話,隨你聽不聽,此事我不答應!”


    說完,源乾曜就拂袖離開了中書院。


    待源潔一臉歉意地走到屏風後時,李林甫已經整理好了臉上的神色。不等源潔開口,他先反過來微笑安撫,仿佛自己渾不在意一般。


    等他們都走出了中書院,蕭江沅才從藏身的窗簾後走了出來。


    隻有她一個人看到了,李林甫在聽到那句話時突然緊蹙了一下的眉心、雙眸的倏然微眯,以及他唇邊與笑意融合在一起、分離不開的猙獰。


    她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把布袋在兩位宰相各自的桌案上放好,便迴了紫宸殿。她猶豫了許久,終於生平第一次,向李隆基開了薦官的口:“八品監察禦史尚缺一位,大家以為,李林甫此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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