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李隆基直接連名帶姓地叫人家,蕭江沅便知他已經非常生氣了,卻有些不解。待李隆基扶額冷靜了許久,似終於想通了什麽,她才開口問及,便聽李隆基重重一歎:“我怎的忘了,宋公是進士出身的儒臣呢?人以群分,他所擇選之官員必然是與他相似之人,他們那般剛正的儒臣,除了執法必嚴之外,還有一個特點,那便是嫉惡如仇,怎會容得下為了利益公然違法之人?私造銅錢者,固然要嚴懲,可手持惡錢者,多為尋常百姓,他們不僅懲處了他們,還奪走了他們手中所有的惡錢……”


    蕭江沅不覺得宋璟他們有什麽不對:“若非如此,便不能有效地杜絕。”


    李隆基無奈笑道:“此法不僅有效,還簡單快捷。但如今市場中,貨幣已有定數,商貿交易愈發繁榮,用錢的地方隻會越來越多,朝廷沒收了所有惡錢,可來得及鑄造好新的官錢,融入其中?更重要的是,對於百姓來說,惡錢也是錢,朝廷奪走了所有惡錢,卻不給予任何補貼,這不就相當於從百姓手裏搶錢麽?事情是有效地解決了,可你告訴我,如何才能讓百姓不怨?”


    蕭江沅這才明白其嚴重性:“那大家打算如何補救,要讓宋相公他們停下來麽?”


    李隆基歎了一聲,搖了搖頭:“我須得繼續支持他們才行。”


    “這又是為什麽?”在蕭江沅看來,既然發現有錯,亡羊補牢便可。


    李隆基苦笑道:“再如何補救,民怨已成,改變這個需要時間,短期不可得。既然如此,倒不如利用這次機會,把這件事徹底解決。”


    幾日後,李隆基以皇帝的名義正式頒布敕命:禁止所有惡錢流通。


    又過了幾日,在蕭江沅似有似無的提醒之下,宋璟通過長安的民意,終於發現了其中不足之處,當即與蘇頲一同向李隆基進言:其一,請太府拿出二萬緡錢來設立南北兩市,以平價購買百姓手中那些可供官府使用的滯銷之物;其二,允許東西兩京文武百官預支俸祿,來讓官錢盡快流通到民間。


    李隆基欣然同意,立即執行,又令京兆府及京府所轄各縣共出十萬石粟出售,以便將民間所剩的惡錢收迴,再交由少府監銷毀。至此,惡錢一事才算終結。


    開元六月十一月,李隆基率眾返迴長安。太廟業已修葺完畢,李隆基便將父親睿宗皇帝的靈位請入太廟,以作附祭。


    李隆基剛輕鬆兩天,就親臨了王皇後父親,即他的嶽父大人、開府儀同三司王仁皎的病逝。


    李隆基本就十分敬重自己這位嶽父,便想盡力給他死後哀榮,正好王皇後和其兄王守一也有相應的請求,他便答應了,結果幾處出格的地方都被宋璟否決了。這其實在李隆基意料之中,但想著有他親外公之先例,宋璟又正好為惡錢一事有所反省,此事不至於不能成,結果宋璟一碼歸一碼,仍是據理力爭。


    李隆基自知理虧,便隻好順從了宋璟的意思,還誇讚並賞了宋璟和蘇頲四百匹絹作為獎勵。


    王皇後得知了這件事,也主動放棄了那些要求。有失必有得,她同李隆基的關係因此緩和了許多,雖迴不到少年夫妻的時候,王皇後也十分歡喜和珍惜。然而好景不過幾個月,她就知道了武賢妃再度有孕的消息。


    ——這是睿宗皇帝孝期過後,後宮裏的第一個孩子。


    妃嬪們不禁側目議論,他們三郎可真是寵愛武賢妃,孝期剛過,就與她有了孩子,她武賢妃也確實厲害,竟能幾年內接連有孕。她們不禁紛紛想起了則天皇後,從而發出感歎:大抵武氏的女兒都是這般體質吧。


    同時,她們也漸漸地發覺,王皇後與武賢妃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微妙,已可見分庭抗禮之勢了。


    內廷之事總是不如外朝國事重要的,故而那些議論,李隆基並沒有放在心上。他每日四更起身,除了偶爾可以做些自己喜歡的事以作放鬆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在政事中摸爬滾打。眼下一年一度的選官又開始了,宋璟和蘇頲雖得力,他卻也要多留心——他得開始著手選拔下一任宰相了。


    宰相可專任而不可久任,恐其勢力穩固吸引朋黨,先前姚崇便是隻做了三年多的宰相,如今宋璟在相位上也快三年了。宋璟雖也做得甚好,卻過於剛正,適應不了這幾年鋪天蓋地的變化。


    李隆基本以為蕭江沅會問的,卻沒想到她隻是看了看他列出的名單,目光又在“開元七年”四個字上流連了一番,便明白他的想法了:


    “大家怎的選了,又劃去了?”


    李隆基將自己列出的最後一個名字也一筆劃去,道:“不得不說,朝中能勝過姚公和宋公者,相當難找。”


    蕭江沅點點頭:“近來選官有一件趣事,大家想必還沒聽說,是有關宋相公的。”


    “哦?”


    “東都那邊,因人多而官位少,許多官員毛遂自薦,想方設法,大顯神通,其中有一官員名為‘宋元超’,幹脆聲稱是宋公的遠方叔叔,竟一路順風到了終選。”


    “宋公可知道此事?”


    “宋相公本來不知。東都那邊負責選官之人或許是不知宋叔父之真假,或許是想給宋相公賣個好,便親筆給宋相公修書一封,問及此事。”


    “宋公怎麽說?”


    “宋相公親自寫了封公函,說那人確是其叔父無誤。”


    李隆基臉色微沉,想起了從前姚崇涉嫌結黨之時——難道不論多正義凜然的臣子,一旦身居高位,都會走上這條不歸路?一個也是,兩個也是,滿朝文武論能論德本已不及,日後恐也難已避免如此。


    卻聽蕭江沅繼續道:“但那叔父常在東都,而宋相公總在長安,故而無甚親故。若那叔父不提及身世便罷,該如何選官便如何,一切秉公辦理,但既然他那叔父提及了,那就必須讓他落選。”


    李隆基被這轉折驚得愣了一愣,反應了好一會兒,雙眸才重現光亮。他久久無話,最終悠悠一歎:“宋公嚴於律己,以一己之身而範百官,持天下之正,此等高潔品行讓人佩服——但我不能因此,就讓他繼續做下去啊。”


    蕭江沅終於問道:“為什麽?”


    “因為我想要的盛世,並非富足安樂便能夠的——你可知近百年來,最大的盛世是在哪個年代?”


    “……貞觀年間?”


    李隆基搖了搖頭:“是前隨,大業五年。”


    大業乃是隋朝煬帝所用的年號。蕭江沅雖也看了不少史書,但對於國力之盛頹,她是沒有概念的,所以李隆基突然問她這個,她隻能憑直覺迴答。太宗皇帝是眾所周知的明君,而隋煬帝是暴君昏君,在她眼中,自然是太宗皇帝的貞觀年間更有盛世的可能,卻不想事實竟然正好相反?


    李隆基解釋道:“太宗皇帝在位之時,國家剛剛結束了多年戰亂,國力遠不及前隨,實屬正常。而煬帝……確實是一個相當有才華的皇帝,大業五年時國力之強盛,便是大唐開國直到現在,都未能企及。他所做的那些事,像通南北大運河之類的,若是能分攤給太宗皇帝、祖父乃至我,數代皇帝慢慢做下來,就是千古流芳大善之舉。可惜他雖知國力雄厚,卻自視甚高,又操之過急,幾重民怨砸下來,大隨根基未穩,如何不亡?”


    “曾幾何時,我的目標也和前幾代皇帝一樣,是重現大業五年之盛況,可後來又想,大唐總有一日會超過大隨的,在那之後,大唐應該是什麽樣?她總要有她自己的模樣才對啊。”李隆基說著站起身,轉而麵向背後懸掛著的大唐版圖。


    他雙手背後,微揚著頭,目光堅定而深遠,語氣鎮靜而恢宏:“如今我是大唐的皇帝,她的模樣便要由我來定!隻是重複前朝曾有的榮光,那算什麽?我要讓這大唐走上一個亙古未有的盛世,我要讓她富饒開放,尊貴繁華,更要文治武功,樣樣興盛!待後人提起,她將不是國力強盛便足以形容,也不是文武農商任意一個首屈一指,便能包含其所有!”


    蕭江沅靜靜地凝視著李隆基的背影,胸中意氣隨之洶湧,久久難以平複:“阿郎想要的……是一個全盛的大唐?”


    李隆基迴眸,迎上蕭江沅的目光,唇角一揚,自信而肆意:“是。”


    “……宋公不足以助阿郎完成大業?”


    李隆基垂眸一笑,走到蕭江沅麵前:“不是不足以,而是不適合了。你一定在想,姚公宋公那樣的人才,尚且隻能讓大唐穩穩走到當下這一步,朝中比他倆更有能耐的人又難找,日後如何能讓大唐越來越好,對吧?”


    蕭江沅點了點頭。


    李隆基伸手,用食指重重點了一下蕭江沅的額頭:“你莫是忘了萬事開頭難?若非姚公宋公奠基,我怎敢有那超乎尋常之想?日後再擇之宰相,乃是為了讓我的計劃往更合適的方向進行,就比如說接下來,我打算發展文治,而國家還有許多新生的問題,等待宰相幫我解決,宋公一不如姚公圓滑,二任期已久,蘇相公雖為文人領袖之一,也存在著與宋公相似的問題,不換怎麽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絕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蔚微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蔚微藍並收藏盛唐絕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