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已立,兄長慎言。”王皇後頗覺頭痛,“難不成兄長還嫌妹夫一家有罪不夠,非要將咱們一家也拖下水麽?”


    王守一一想起長孫昕那個妹夫,就不由歎了口氣,語氣放軟勸道:“臣是一心為皇後著想。皇後也不想想,來東都這一路上,聖人派了誰去,獨獨看顧這九皇子?說句大不敬的話,太子有立便有廢,皇後也是如此。從前天皇廢王皇後而改立則天皇後,距今才不過七十餘年,聖人本就寵愛武賢妃,眾皇子中又最愛九皇子,還給了他這樣的名字……如今是九皇子太小了,真待日後九皇子長大,聖人的深意昭告天下,那就晚了。等九皇子成了太子,她武賢妃還肯屈居於四妃之位麽?”


    王皇後寬待後宮諸人,對每個孩子都視如己出,唯獨對武賢妃隻能維持表麵和平,這便是其中原因。如今被兄長親口道破,王皇後輕撫小腹,既無奈又失落。


    這時,清陽公主道:“三兄並非絕情之人,三嫂也不必太過擔心。武賢妃若隻是最得寵,九皇子也隻是最得三兄喜愛,其實並沒什麽,在我這眾兄弟之中,阿耶也是最喜歡五弟的,可還不是隻封過作為嫡長子的大兄和後來有功而居上的三兄為太子?若真是因愛而定江山社稷後繼之人,首先朝臣就不會答應,更何況此時的武氏早已不是彼時的武氏了。”


    王守一想了想,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吧?”


    清陽公主可笑道:“一動不如一靜,人家還沒做什麽呢,三嫂始終還是皇後,你有什麽坐不住的?”


    王守一向來是說不過自己這位妻子的,便隻好看向皇後。王皇後便問道:“阿兄,你到底想做什麽?”


    王守一本已動了心思,可聽妹妹問起,又不敢說了。清陽公主也好奇起來,見丈夫支支吾吾,又有忐忑恐懼之色,出身於皇家的敏感讓她不禁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她先讓殿內僅剩的外人王宮正去幫忙添些茶水,然後肅容問道:“你該不會是想……謀害皇子吧?”


    王皇後當即拍案道:“大膽!我王家世代忠良,絕不會做出此等欺君罔上、泯滅人倫之事!”


    王守一連忙跪下道:“臣不敢!臣……隻不過是想想而已,斷然不敢為之,否則臣就直言不諱了!”


    “諒你也沒有這個膽子。”清陽公主鬆了口氣,將丈夫扶了起來,嗔怪道,“你若真敢,日後敗露,連我都保不了你。”


    王皇後直覺心有餘悸,道:“此事到此為止,不許再說。九皇子雖是武賢妃所生,那也是三郎的兒子。我是三郎的結發妻子,是孩子的嫡母,那孩子便也是我的兒子,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倘若真有此等事發生,即便是阿兄你,我也隻會大義滅親,你可明白了?!”


    王守一忙道:“明白,明白!請皇後息怒!”


    王皇後知道兄長是擔心自己,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沒有親生子傍身,終究是她自己的過錯,不覺深感自責。她便軟了語氣,道:“阿兄也請放心。若日後武賢妃當真動了奪嫡之心,我是斷斷不會容她的!”


    王守一不住點頭道:“如此,臣便能放心了。”


    可就在他們談話過後不到一個月,皇九子李一因急病去世,享年不過一歲多。李隆基十分悲痛,追封其為夏王,諡號為悼。


    王皇後幾番確認李一確為病死,同時修家書,讓王守一務必老老實實之後,才放下心來。見到武賢妃失子後那般失魂落魄,王皇後雖也感同身受,但也忍不住懷疑,武賢妃哀慟至此,究竟是因為失去了親生的兒子,還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可以為她一爭權位的皇子?


    武賢妃不是沒有懷疑過,其他妃嬪的孩子不是沒有夭折的,但為何唯獨她的孩子,生下便夭折,一個也不剩下?可無論她如何調查,兩個孩子都是病死無疑。她不禁有些灰心,難道是她命中無子麽?那上天為何不像待皇後那樣,幹脆讓她不生?既然讓她生下了孩子,又為何要奪走?


    她想做皇後有錯麽?她想成為未來天子的母親,這有錯麽?她想重複則天皇後的傳奇,這有錯麽?她是絕不會因此便放棄的!


    自從失去了李一,李隆基少了許多玩樂之心,除了上朝和理政,他便隻待在寢殿裏,修改從前的各類樂譜。這是他多年以前就想要做的事情,反正國事被宋璟料理得井井有條,他不用擔心,其他的又實在提不起什麽興趣。


    蕭江沅率人端著吃食走進寢殿的時候,李隆基正坐在禦案之後默然寫著什麽。他的左邊是羯鼓和散落在地的鼓槌,右邊則斜放著一架墨色寶相花紋的琵琶,他時而拿起鼓槌敲一敲羯鼓,時而抱起琵琶撥弄一番,然後繼續在禦案上塗塗寫寫。


    蕭江沅是聽不懂那些樂曲的,隻知道好不好聽,所以無論李隆基問她什麽,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次數一多,李隆基就有些不樂意了,蕭江沅便道:“不如臣去請武賢妃過來?”


    李隆基默了默,道:“也好。”


    武賢妃來了之後,便和李隆基一同修改起樂譜來。李隆基說什麽,武賢妃便用琵琶試奏一番,兩人別無他話,倒還默契。待國樂修改完畢,李隆基突然道:“月娘……咱們為九郎作一首悼曲,如何?”


    武賢妃愣了愣,見李隆基神情認真,感情真摯,溫柔一笑:“不過徒增傷心而已,不必了。三郎和月娘該往前看才是,我們一定會有平安長大的孩子的。”


    見武賢妃如此堅強又灑脫,李隆基不由讚歎,不愧是武氏的女兒,同時也添了幾分心疼。他自小便見多了剛強又能力出眾的女子,卻仍認為女子柔弱,需要男子的保護,可當他看到武賢妃如此逞強,毫不將自己柔弱的一麵展露給他看時,他保護的欲望竟不減反增。


    武賢妃所受之盛寵,也隨之愈發深厚起來。


    自開元初年以來,有姚崇穩定朝局,有宋璟規範吏治,不過幾年,人口便增至一千餘萬戶,米每鬥三錢,比開元前便宜了不少。戰事見少,將士多忙於農桑,有的丁壯之夫,甚至不識兵器。賦役寬平,刑罰清省,海晏河清,四方物產愈發豐富,百姓安居樂業,亦逐漸富庶,商貿也隨之繁榮起來。


    由於商貿發展得太過迅速,雖說糧食和絹帛也可作為貨幣來使用,且已使用多年,但畢竟存在許多不便之處,比如其難以攜帶,其換算也往往因異地而不同,總不如銅錢方便,久而久之,朝廷所鑄造的銅錢便不夠用了。


    百姓不會因為錢不夠用便不用了,所以有些商人就開始私造銅錢。他們雖然也是比照著開元通寶的樣子仿製,但造出來的銅錢,不論材質、大小、薄厚還是成色,都遠不如朝廷所造的銅錢那樣精致耐用,甚至兩個私錢都比不上一枚官錢的分量,卻仍頂著一枚官錢的麵值,百姓便稱之為“惡錢”。


    惡錢好歹也是錢,也是可以通過其價值來買賣的,甫一出現,便引得物價飛漲,商貿看似愈發繁榮,實則存在很大隱患。


    宋璟知道這件事後,很是頭疼。他是儒臣,又是文人,本就視錢財如糞土,對商人的印象很不好,聽聞他們竟敢私造銅錢,引得市場混亂,就更痛恨了。事關民生,他恐防時間一長,引發更大的混亂,見江淮之地惡錢最盛,便派遣了一位名為蕭隱之的監察禦史赴江淮整頓。


    李隆基也對此事深惡痛絕。錢幣唯獨朝廷可造,私人竟也敢染指,若往嚴重了說,告他謀反也不為過,但李隆基畢竟比剛登基的時候年長了幾歲,也成熟沉穩了幾分,想著也是因為朝廷鑄錢過少,才引發了此事,便沒想把事情鬧得太嚴重。


    宋璟讚同李隆基的想法,但也覺得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賞罰分明還是要有的,這一點李隆基也讚同,便將此事交給宋璟全權處置了。


    半個月後,蕭隱之的奏疏到了。宋璟看完覺得甚是滿意,便上交給了李隆基。


    李隆基對宋璟很是放心,自然對宋璟擇選之人也很放心,故而並沒有著急看,等夜幕降臨,他改完了又一篇禮樂,才讓蕭江沅看了,然後轉述給他聽。


    蕭江沅看完也甚是滿意:“蕭禦史到了江淮之後,將所有持惡錢者,以惡錢多少為憑,都予以了法辦,還沒收了所有惡錢,收歸朝廷重新鑄造,同時下達了禁止再使用惡錢的命令——嗯,真是痛快。”


    李隆基正將新禮樂譜卷起封好,聽完手不禁一抖,樂譜滾落在地,又散落開來。蕭江沅忙放下奏疏,去撿地上的樂譜,卻聽李隆基厲聲道:“把奏疏給我!”


    蕭江沅微怔了一下,便照著李隆基的吩咐,拿起奏疏交給他。見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數遍,神色不僅沒有喜色,反而眉心緊鎖,蕭江沅覺察出不對:“是蕭禦史辦得不夠好?”


    李隆基沒有理會蕭江沅的問話,喃喃地道:“那蕭隱之不過是一個禦史,做這些之前必得征求宋公的同意……宋公竟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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