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便這樣確定了,宋璟心服口服,再無話說。


    李隆基本想留姚崇多待一會兒,卻被姚崇拒絕了。看著昔日年輕的天子正在一點一點變得成熟,姚崇很是放心。此番過來,一則是被蕭江沅所請,二則是他知道天子同宋璟合作之初,必有許多矛盾,但他當初既然推薦了宋璟,就是因為他對宋璟也放心。隻要解決了君臣之間的矛盾,朝政乃至國家,都會越來越好,他身為人臣,也算職責所在。


    於是離開之際,姚崇拉著李隆基走到一邊,低聲叮囑道:“聖人當初罷免老臣,拜廣平為相,為的是什麽,可還記得?廣平事事以德為先,這也是如今治國為官之方略,人的德行若好了,惡人惡事都會隨之減少,國家會因此而更加安定,到時政通人和,國情蒸蒸日上,何愁盛世不得?眼下雖有摩擦,還望聖人寬宏大量,廣平的好處,日久方能見。”


    李隆基點了點頭,也小聲地衝姚崇鄭重道:“我與姚公說實話。宋公這樣,我確實有些不滿,但我並不怪他。畢竟我早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啊。宋公能不為宦海沉浮而磨平棱角,始終如一又能力出眾,我是極喜歡和敬佩的,這樣的宋公也是我所期盼的。我相信,在宋公這樣嚴厲的影響之下,文武百官乃至平民百姓,都會為其所影響,進而蓬勃向上。到時國力日盛,百姓再不用為最基本的衣食發愁,又品德高尚,我才好進行下一步呢。”


    “下一步?”姚崇聞弦歌而知雅意,不禁對眼前的天子愈發敬服起來。天子必然是對大唐的未來有著遠大的目標和嚴謹的規劃,才能如此頭腦清晰,完全知道自己要什麽,也知道如何才能辦到。也正是因為天子是這樣有天賦又有心胸,才能從一個旁係宗室一步步走上禦座,應下他的十條國策,給他和後續的宰相以最大的權限,放手讓他們治國。


    他早該知道,天子是這樣的人啊。


    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告別了李隆基,姚崇又把宋璟拉到了身邊:“你啊,這麽多年了,怎麽還是方方正正的?”


    宋璟仍是板著臉:“宋某天生如此,這輩子都改不了了。”


    “……聖人是位明君。”


    宋璟以為姚崇誤解了自己對天子的看法,看了姚崇一眼,幹巴巴地道:“宋某知道。”


    “聖人拜你為相,是想要做大事的。”


    宋璟歎了口氣:“這個宋某也知道……是宋某無能。”


    “你不是無能,是沒找到方法。聖人一直在忍讓你,尊重你,不願拂你的意思,你可看出來了?”


    宋璟點了點頭。


    “來而不往非禮也。”姚崇悠悠一歎,“你若實在改不了,日後少說幾句總行吧?你當小蘇相公為你圓話很容易呢?”


    宋璟聞言忙站住腳,衝蘇頲拱手行了一禮:“多謝了。”


    蘇頲忙扶住宋璟:“折煞下官了。職責所在,蘇某盡力而為是應該的。就算日後宋相公還是無法改變也無妨,下官會努力成為聖人與宋相公之間的橋梁,畢竟我們都是想把國家治理好。”


    宋璟不由向姚崇歎道:“宋某與蘇家父子都共事過。老蘇相公為人寬厚,已是大唐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在宋某看來,小蘇相公要比老蘇相公更勝一籌。”


    這一點,蘇頲倒沒否認,隻笑不語,也沒開口認同。姚崇見蘇頲如此靈活,才終於放下心來。氣氛活躍了許多,姚崇才撐起膽子,勸宋璟道:“你日後……對蕭將軍別太苛刻了,今日若不是她尋我來,我看你怎麽收場。”


    宋璟很不喜歡眾朝臣跟著天子一同喚蕭江沅“將軍”,便固執地道:“如何收場那是宋某的事,宋某不會因為蕭內監今日相助,就會容許她日後幹預朝政。有宋某在一日,便不許任何宦官幹政。”


    姚崇哭笑不得:“說句你不愛聽的話,聖人待她,其實與待我們,沒什麽分別,都是給予權力,讓咱們放心大膽地作為,為的是讓聖人能更容易、更方便地勤政愛民。別的宦官姑且不提,但是她,與你我看似不同,實則一樣。我們的職責在外朝,而她的職責在外朝與內廷之間。就比如說今日,她既是在幫你,也是在協助聖人,一心為公而已,算不得幹政。”


    宋璟想了想,道:“若她能一直如此,不多邁出一步,宋某自然不會對她如何,宋某又不是無禮之人。”


    姚崇和蘇頲聞言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姚崇竟突然咳了起來,本就年近古稀的身體也隨之站不穩當起來。宋璟和蘇頲忙一左一右攙扶住姚崇,蘇頲似想到了什麽,不由暗歎一聲,宋璟則恍然驚覺,姚崇的頭發又比上次見麵的時候花白了許多。


    “姚公的身體……”宋璟眉心微鎖,流露出關切之色。


    “若不是這個原因,聖人請我五日一參,以備顧問,你道我為什麽不答應?”姚崇深吸幾口氣,止住咳嗽,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年歲上,你沒比我小多少,還擔心我呢,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如今正是隆冬,天寒地凍。擔心姚崇老邁畏冷,李隆基特意把自己的披風交給了蕭江沅,讓她拿出去給姚崇披上。蕭江沅剛剛追上姚崇等人,看到的就是宋璟那向來正經,如今卻因悲戚而有些擰著的臉,一時不是該哭還是該笑。


    她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便知道姚崇自從罷相,就把一切都看開了,眼下更是將生死都置之度外。她的雙眼不禁有些模糊,她還沒有經曆過這種感情,便習慣性地重拾她平日裏最常見的微笑,將一切洶湧壓入心底。她讓靜忠先喚住姚崇等人,然後快步走上前,親自將披風披在了姚崇的身上:“姚公可要好好保重身體,聖人時刻惦念著呢。”


    姚崇向紫宸殿遙遙拱手致禮,然後對蕭江沅道:“蕭將軍也要好好保重,為聖人效力啊。”


    蕭江沅頷首,便與姚崇等人相互拱手拜別,目送他們離去。


    靜忠自從宮學學成,就跟在了蕭江沅身邊學做事情,自然是師父去哪,他就去哪。見到連從一品的姚開府對師父都是畢恭畢敬,他既覺得與有榮焉,挺胸昂首了幾分,也暗自打算起來。他雖不能搶奪師父的權位,但師父總有年老致仕的時候,那時他若能如師父今日一般威風,便不枉此生了。


    蕭江沅的所見所聞,最終自然會落入李隆基的耳朵。第二天。李隆基就派了兩個侍禦醫去四方館,專門照顧姚崇的身體。李隆基遣人的時候,眾常參官剛入紫宸殿等著議事,不禁對李隆基愛護老臣的行為紛紛讚揚起來,被李隆基玩笑道:“眾愛卿這樣誇我,是擔心將來你們也有這一天的時候,我厚此薄彼,不管你們吧?”


    眾臣之中,唯獨宋璟既沒誇讚也沒言笑。他定定地看著禦座之上朝陽般精力充沛的天子,忽然便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就算此生無法向姚公那樣,提出十條國士之策,名垂千古,也要盡自己所能協助天子,讓國家比從前更好,向盛世再邁進一步!


    待殿內重歸安靜,宋璟主動出列,向李隆基提起了就食東都一事。


    李隆基本還有些尷尬,不知道今日怎麽起這個頭,卻沒想到宋璟主動提及,還建議他既已決定,那便早些出發,當即龍顏大悅。


    連宋璟都鬆口了,東都一行便沒過幾日,就正式開啟。


    長安距東都八百裏,今冬又難得降了場不小的雪,故而路遠而難行。一路之上,身體不差的臣子都跟李隆基一樣騎馬了,隨行的後妃及官員女眷則都是坐馬車。像蕭江沅這樣隨侍在主人身邊的,一般都是步行。


    李隆基自是不肯讓蕭江沅一路走到東都,出發前便想讓王毛仲給蕭江沅配一匹,還沒對王毛仲開口,就被蕭江沅拒絕了。


    自從李隆基成了皇帝,又坐穩了皇位,王毛仲雖曾有過失,也因為自小跟隨的情分,仍是被李隆基給予了高官厚祿。因王毛仲擅長養馬,李隆基便將戰馬營及宮中飼養鳥獸的閑闞一並交給了他打理。


    王毛仲當真十分有相應的天賦,區區幾年,不僅良好的戰馬源源不斷,日常用馬和馬球用馬,甚至閑闞裏的飛鳥走獸,都在他的打理之下,穩定繁衍,十分充足,所以此番就食東都的車架,才能都用上馬。


    見蕭江沅不肯,李隆基也不強求,便讓蕭江沅去武賢妃的馬車上坐了,對外就說是皇九子太過年幼,路途遙遠人手不足,讓她協助照顧皇九子。


    別人不明白李隆基的真實意圖,武賢妃還能不明白麽,故而一直都沒讓蕭江沅真去照顧。而且無奈的是,蕭江沅一路上都在暈車,還有些發熱,身體甚是虛弱,更談不上侍奉別人了。


    每當途中到了驛站,或是因道路擁堵而停留,蕭江沅就會迴到李隆基身邊侍奉。這一日晨起出發沒多久,剛到崤山,路又堵了,隊伍隻能又停下來,蕭江沅便下車迴到了李隆基處。


    李隆基見她小臉慘白,無視王毛仲等隨侍在側的人的眼光,趕緊讓她先坐下,還親自給她倒了杯熱茶。


    王毛仲見狀撇了撇嘴,思索少時,忽然唇角一揚,開口就主動要給蕭江沅配一匹馬來。李隆基看了看蕭江沅現在的模樣,剛要同意,就聽蕭江沅淡淡地道:“多謝王將軍美意,蕭某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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