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廊下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李隆基便帶蕭江沅迴了武德殿。李隆基先是在宮人的協助下,把這一身有些繁複的禮服脫下,換上一身天青色的圓領常服,再由蕭江沅幫他摘下發冠,換上黑色的襆頭。當這一切都結束,他才鬆了口氣,直覺得自己死裏還生。


    “登基和元日要穿的冕服複雜累贅些也就算了,祭祀和上朝穿的禮服也這樣,一年大小祭祀加起來已是不少,我又三日一朝,單是這些衣服就能把我折騰個好歹。”李隆基每次換衣服都忍不住抱怨,“難怪太宗皇帝平日裏什麽場合都隻穿常服,戴翼善冠,當真是省事不少。”


    太宗皇帝穿常服登靴履已是相當隨意,若還戴襆頭,未免太不莊重,所以才設計了翼善冠。這一點,蕭江沅在書裏看到過。見李隆基十分困擾,她便道:“那大家何不效仿太宗皇帝?有太宗皇帝在前,朝臣們不會說什麽的。”


    “我是一定會那樣做的,但不是現在。”李隆基說著坐到席子上,疲累地靠上圈椅,“太宗皇帝當時之所以能那麽任性,一是因為大唐開國之時,他居功至偉,又是經過了一番鬥爭才登上皇位,實力朝中獨大,沒幾個人能管得了他,二是因為太宗皇帝確實是一個好皇帝。他不需要經常用衣服這種小節,來提醒臣子們,記得他的身份與權威,但我暫時還不行。”


    其實說白了,隻要皇帝做得好,臣子們才不會那麽多事,連皇帝穿什麽都要管。李隆基目前還不能證明自己是一個好皇帝,實力又薄弱,隻能先受點苦,人靠衣裝了。


    “這對於大家來說,不過是時間問題。”蕭江沅一臉微笑,凝視著李隆基的常服,目光因信心而堅定。


    蕭江沅的信任像是掠過湖麵的手,激起了李隆基心海片片漣漪,他忙手背掩唇,轉頭看向別處,道:“你方才不是說,有事不明麽?坐著說。”


    蕭江沅走到李隆基身邊,跪坐下來:“臣是想,既然大家覺得宰相不行,那麽最快也最好的辦法便是更換了他們,可眼下大家隻有功臣這些嫡係人馬,若把他們換下了,大家還能用誰呢?”


    李隆基臉色倏地一變,眉心一蹙,似笑非笑地看向蕭江沅:“誰說我隻能用功臣——我的嫡係人馬了?”


    李隆基態度變化之快,讓蕭江沅捉摸不透。她仔細迴憶了一下自己方才說的話,聯係上她家阿郎的反應和言語——難不成她家阿郎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說的是,天子隻能依靠功臣,不然就無人可用,甚至是,用不動?


    李隆基接下來的話給了蕭江沅答案:


    “現在早已不是先帝複辟大唐,初登帝位的時候了。那時先帝有父親、姑母和功臣那樣強大的掣肘,需要重新啟用武家人來平衡,去爭奪微弱得近乎可憐的皇權的一席之地,但現在,時代已經變了,而我也不是七伯。”


    李隆基緩緩直起身子:“我隻允許朝堂存在一種權力,那便是皇權,這朝堂內外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皇權的,所謂相權乃至其他臣子的權力,不過是皇權的執行者,依附皇權才能生存。功臣也好,能臣也罷,誰也不能淩駕於我,淩駕於皇權!”


    “所以,這宰相,我想用誰,便用誰。”


    天子之言,擲地有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蕭江沅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意義。麵對這樣的李隆基,她的雙眼閃閃發光。她的阿郎,已經逐漸卸去了所有的偽裝,也愈發地吸引著她。


    其實,她隻是想問問,李隆基可有新宰相的人選,若是有了,看看那人是誰,便著手去辦,需要她做什麽,吩咐便是,若是沒有,她便要勸他暫且還是不要流露這樣的心思,平白讓功臣寒心。


    沒有注意到說話的方式,引得阿郎誤會,這是她的過失。若是從前,任憑她再不通達,在為人處世上,卻是從不會讓人拿到錯處的。她這段日子光顧著接納新的才學,卻忽略了自己已經擁有的優勢,這樣可不行。雖然一時的誤會給了她意外之喜,她卻無法允許自己以後再犯同樣的錯。


    ——她更不忍刺痛她家阿郎敏感的自尊心。所以,她沒有解釋自己真正的意圖,而是像最近一樣,如同一個乖順的徒弟一般,問道:“大家可是心中有目標了?”


    李隆基想了想,歎了口氣:“還是等劉幽求到了之後,再看看吧。”


    李隆基知道,自己是一個年輕的、沒有太多經驗的新手皇帝,所以對於臣子的輕視,特別敏感,他又一心想鞏固皇權,不想像之前的皇帝一樣,被功臣牽製甚至淩駕。乍一看是因為宰相的事,他跟蕭江沅發了脾氣,實則他已經忍耐很久了。


    功臣們的得意與自傲,能臣們明裏暗裏的那些事,都以為他看不見嗎?


    李隆基的雄心與忍耐,蕭江沅都看得見。


    聽李隆基這麽說,蕭江沅既明白,又不那麽明白。看來她家阿郎心目中最佳的宰相人選並不是劉幽求,那為什麽一定要等他迴來再說呢?


    就算是帝王,也有許多想做卻不能做、做不到或者做起來十分麻煩的事,或許眼下,她家阿郎就是如此。他不是為了等劉幽求,而是此時此刻,他雖然想,但還做不到。


    功臣畢竟是功臣,他對多少罪臣都可以寬恕,待功臣隻能更好,否則便會得一個寡恩之名,這與他一直以來塑造的仁君形象多有不符,而那些功臣,多多少少都是他曾真心相交的異姓兄弟,還是有感情的。


    盡管,在權力麵前,感情多須讓位,但隻要功臣們安分守己,不要觸碰到他的逆鱗,他也並非容不下他們。所以這件事,他要靜待時機,既要找到一個可使能臣們服氣又沒有距離的宰相,並讓其成功拜相,也要同時讓功臣們收斂,學會安享富貴,一切都要滴水不漏才行。


    蕭江沅漸漸開始找到摸清她家阿郎心思的門道了。現在的他,麵子裏子都要,貪心得緊,亦不是之前魚和熊掌隻能二擇其一時的他了。


    “你可以先猜猜,我心中的宰相人選到底是誰。”李隆基忽然道。


    這時的李隆基,唇邊已經重新掛起了慣有的狡黠笑意。


    看來,他現在就有目標了,蕭江沅心道。那麽她便試試,看此番還會不會弄錯。


    這一日是九月初二,待劉幽求迴到長安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初十了,又逢朝參日。下朝之後,蕭江沅主動走到廊下,看眾臣離去的身影,便清楚了劉幽求歸來的含義。


    劉幽求並不是目前最炙手可熱的功臣,畢竟誅殺太平公主,跟他沒什麽關係。他和其他功臣不太一樣,要更依附李隆基,而這一點,最讓李隆基安心。這說明他會更在乎李隆基所思所想,更多地站在李隆基這一方。


    宰相之更迭乃國之重事,直接關係到政令的方向與實施,一個國家的繁榮與否並不僅僅在於是否有一個明君,也要看有沒有幾個有能力的宰相輔佐,盛世的造就非上下得力、齊心協力不可。這可不像李嶠說罷便能罷,李隆基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有這樣的決心。


    眼下時機敏感,易相意味著李隆基要與功臣對立,而新宰相的人選,決定了他是否要與能臣對立。這是一場急需實現的改革,他已經等不及要去做。


    “快十月了,準備一下,我們去驪山吧。”李隆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蕭江沅身邊。


    他微微一笑,語氣十分輕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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