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隆基,蕭江沅便將方才的事都拋在了腦後。既然決定了,她便沒什麽好迴想的。他待她是什麽心思,那是他的事,與她無關,她一點都不感興趣,至於自己的心思,既在本分之外,摒棄了便是。


    蕭江沅剛要轉身返迴院落,便覺肩膀被人一拍。她感受著這熟悉的疼痛,不禁輕歎:“阿兄日後能不能別這樣,小弟不想年紀輕輕就廢了臂膀。”


    楊思勖忙道:“這樣還疼?賢弟你這身板真是太差了,快讓我看看傷到哪裏沒有。”


    蕭江沅不著痕跡地一躲,麵向楊思勖,微微一笑:“現下還無妨。”


    楊思勖放心地點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這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我方才迴來找你,見你不在,便去迴來必經的鵝卵石路上等你,可也沒見你啊,反倒看見了臨淄王。”


    蕭江沅麵不改色,直接反問道:“阿兄找我何事?”


    楊思勖的注意力果真被引了過來。他攬住蕭江沅的肩,邊走邊道:“咱們進去說……”


    少時過後,兩人麵對麵跪坐在席上。聽了楊思勖所言,蕭江沅有些意外:“聖人……與皇後吵架?”


    “別說你不信,若非我親眼看到,我也不信!”楊思勖心有餘悸地搖了搖頭,“這事知道的人不多,對外估計也隻是宣稱,帝後夫妻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小吵怡情。”


    蕭江沅聽出些許不對:“那麽,真實的起因是……”


    “還不是因為譙王?”楊思勖歎道,“說起來譙王也真是命苦,若依照長幼,早年太子之位本該是他的,可偏偏皇後容不下他。他去了地方之後,還被勒令,不得詔令不得返京。堂堂大唐皇子,大家如今的長子,竟落得這般下場。”


    “此番南郊祭天,各地刺史與宗室都返迴了長安,卻遲遲不見譙王……莫不是,皇後連召譙王迴來的敕書都壓下不發了?”


    “可不!大家起初不知道,可直到後來都沒見到譙王,這才覺出不對。知道是皇後壓下了敕書,大家當時氣得不行,便去找皇後興師問罪了。後來見我們人多累贅,便隻留下了安樂公主,剩下的全趕了出來。”


    蕭江沅細細地想了想,低歎一聲:“果然他們也不例外……”


    楊思勖不解道:“賢弟此話何意?”


    蕭江沅淡淡一笑:“阿兄是不是以為,聖人這氣生得甚是詭異?”


    楊思勖點了點頭:“平日裏,大家那般寵愛皇後,聽之任之,毫無限製,而皇後又不是第一日反感譙王了,怎麽偏偏這次,大家就發了這麽大的脾氣?難道是忍無可忍了?”


    蕭江沅忍俊不禁:“聖人哪裏是氣皇後身為嫡母,卻容不下譙王這個長子?他氣的是,向來由皇帝畫日畫可,中書省幾度草擬,尚書省幾番審核,再由門下省發下的詔書敕令,竟也有一日,也能被皇後壓下了。”


    “可當初則天皇後做得可比這個嚴重多了。”


    “今時不同往日。當年則天皇後乃是因天皇病體孱弱,代為處理朝政,畫日畫可也都是由則天皇後代筆,則天皇後說的便是君命。可眼下聖人正當壯年,身體也不曾有過什麽大的疾患,根本用不到皇後來代政,雖也讓皇後垂簾聽政,卻也不過是給一個議政的權利罷了,該如何做主,還是聖人說了算。”


    “也就是說,大家氣的是皇後的僭越?”


    “不僅如此。阿兄再想想,即便皇後親自去了門下省,可皇後終究隻是皇後,門下省的官員怎會如此乖巧地聽她號令,連個話風都不透露給聖人?”


    “對啊,皇後這樣做本就是不對的,門下省官員大可迴絕,即便當時可能權勢所逼,事後也該稟告給大家,以求定奪才是……”楊思勖沉思了好一會兒,腦中才靈光一現,他一臉恍然地要對蕭江沅說話,卻一時仿佛話太多,都噎在了嗓子裏。


    蕭江沅一直耐心地等楊思勖想明白,此刻見楊思勖如此,她淺淺一笑,為楊思勖倒了一杯水,邊遞過去邊道:“幾位宰相裏,有皇後的人。”


    大唐開國以來便是群相製,故而宰相向來不止一個。


    “對!”楊思勖喝過水,終於說了出來,“而且,那個人聽皇後的,卻不聽大家的!”


    “倒也不全是,隻是若讓他在聖人與皇後之間選擇,他會更傾向皇後罷了。”蕭江沅頷首道,“聖人身為李唐的帝王,最忌憚的莫過於此了。”


    “那大家又何必此前那般縱容皇後?”


    “此後隻怕也不會有太多改變,除非皇後再度觸及他的逆鱗。”見楊思勖皺眉,蕭江沅解釋道,“聖人給皇後權力,那是愛重和承諾,皇後要圖謀權力,那便為聖人所不容了。”


    楊思勖恍然地點點頭,再無話可說。蕭江沅則為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熱氣氤氳中,她眸波輕漾著,似從這清澈見底的水中,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良久,她才心下一歎——這,便是帝王夫妻。


    與此同時,蓬萊殿中,李裹兒忐忑地望了望立在窗前的李顯,又看了看端坐在席上的韋皇後,不覺又是害怕又是心煩。她歎了好幾口氣,才終於鼓起勇氣,囁嚅著道:“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啊……”


    見李顯僵硬的背影多了幾分鬆緩,李裹兒忙湊了過去,挽住父親的手臂,討好地道:“阿耶,阿娘不就是不想讓李重福迴來嘛,可又想不到什麽別的辦法,這才出此下策的。有什麽好生氣的,難道阿耶有裹兒還不夠嗎?”


    李顯本來已經有些消氣了,可一聽女兒言語,又不禁慍怒起來:“你口口聲聲喚兄長名姓,豈不知這是無禮不敬?”


    看到父母失和,李裹兒本就十分不開心,見自己好聲好氣地哄著的阿耶,不說像往日那樣笑笑吧,竟然還對她發脾氣,她委屈的同時,不由也生起氣來。她哼了一聲,鬆開李顯的手臂:“裹兒是無禮,是不敬,因為裹兒自小生長在窮山惡水,不知道什麽叫禮儀!”


    “你……”李顯抬手指著李裹兒,默然了半晌,終還是甩袖放下。


    這時,韋皇後站起身來,似整理好了情緒,緩緩走到李顯身邊,萬福一禮。


    李顯側眸看了一眼,臉色稍緩:“皇後不必多禮。”


    “妾自知有罪。”韋皇後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隻覺得這副身影一望而去,甚為可憐,“承蒙聖人看重,妾方能垂簾聽政,這已經是僭越了,妾實在不該得寸進尺,竟做出此等錯事,還望聖人寬恕。”


    見韋皇後如此守禮,更有幾分淡漠疏離,李顯反倒不自在了:“皇後……你何必如此?”


    韋皇後緩緩抬起頭,看向李顯,雙眸之中竟滿含熱淚:“一切都是妾的不是。怪隻怪妾一直以為,聖人縱然冠冕袞袍加身,也還是房州時的七郎。”


    李顯望見韋皇後的眼淚,心立即便軟了,語氣也溫和了許多:“我自然還是,卻怕皇後……已非故人了。”


    “聖人以為什麽?”韋皇後上前一步,逼近了李顯,“我不殺李重福便已是看在聖人的份上,他畢竟是聖人的骨血,所以我才隻求他外放,從此再也不要迴來。可是聖人思子心切,便全然不顧我的感受了。即便到了現在,我也還會經常夢到大郎和仙蕙……我怎麽了?我不過是不想看到罪魁禍首一朝得逞,奪去本屬於大郎的一切!我隻要一想起大郎和仙蕙,我就……”


    韋皇後一時哽咽住,掩唇低頭無聲流淚。李顯當即也不顧李裹兒還在,忙伸臂擁住妻子,歎道:“你怎能這樣想呢……他現下是長子又如何,你與他向來不和,我怎能不顧及你,去立他做太子呢?隻是……二郎終究是我的親生兒子,我自然會想念他,但也不過是想見見罷了。”


    “聖人若是想見兒子,宮裏現成不就有一個麽?”韋皇後埋怨道。


    李顯無奈失笑:“四郎這小子……我都快看膩了。每日見到他,我就不得不擔心,日後大唐若是交到了他的手上,該變成什麽樣啊。”


    李裹兒聞言道:“阿耶,你不要裹兒做皇太女麽?”


    李顯瞪了李裹兒一眼,終是繃不住,歎息著搖頭笑了笑:“你日後還是多跟四郎親近親近吧,讓他多念著點你這個阿姊的好,日後沒準也能封個鎮國公主。”


    李裹兒不甘道:“四郎他憑什麽?”


    李顯用手指點了點李裹兒的額頭:“就憑他是你阿耶現在,除了二郎之外,僅剩的兒子了。”


    李裹兒推開李顯的手,皺眉道:“祖母不過一介商人之女,尚能君臨天下,兒是大唐皇帝之女,為何不能?”


    李顯的神情肅然起來:“你祖母的父親周國公,微時做過木材商人,若非如此,哪來的雄厚錢財為我大唐高祖效力?你祖母是開國功臣之後,你祖母的母親更出身於弘農楊氏,昔日太宗皇帝燕太妃還是你祖母的表姊,你祖母的出身,哪裏如你說得這般卑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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