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剛想說什麽,便聽屋外老遠傳來一陣渾厚的男聲:“賢弟,你迴來了嗎?”


    蕭江沅當即吹滅了燭台,雙手一推李隆基,兩人一同躲到了臥榻旁的紗簾之後。屋內驟然一暗,李隆基有些看不清蕭江沅的神情,聽楊思勖腳步聲近了又遠,輕哼了一聲:“賢弟?”


    蕭江沅一如往昔笑容可掬:“大王還不知道,奴婢已與楊常侍結拜為異姓兄弟,奴婢年幼,自是賢弟。”


    “他?”李隆基不禁伸臂去指,“他都夠做你祖父的了,跑過來認你做弟弟?”


    “難道大王沒有聽說過‘忘年之交’?”


    “這忘得也太多了……”李隆基低低地道,見蕭江沅即將後退,當即收臂一攬,“你去哪兒?”


    被李隆基這一抱,蕭江沅與他本還存留的一些距離立即消弭,兩副身子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這樣熟悉的感覺,讓她想起了兩年前送別之時,心跳又有些加快起來。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方平息了些許:“自然是帶大王離開。”


    李隆基這才開始打量著蕭江沅房中的一切,雖光線暗淡,卻仍能看個大概:“我還不想走呢。”


    她這屋子,可真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甚至可以說是清苦,哪有點花樣年華的女兒樣?


    “那大王想做什麽,大可跟奴婢直說,奴婢若能做到,必當盡力而為。”


    “當真?”


    蕭江沅頓覺一絲不對,本要出口的一句“自然”便化作了唇邊淺笑。李隆基見蕭江沅不說話,也溫柔地笑起來,手臂收緊了幾分,另一隻手托住蕭江沅的頭,緩緩向自己的肩膀按過來。蕭江沅不覺微怔,卻沒有想到要反抗,輕嗅著李隆基身上的香氣,心竟安寧許多。


    “我方才……可不是在說笑啊……”李隆基低聲呢喃道。


    蕭江沅迴想了一下,道:“哪句?”


    李隆基忍不住失笑:“你覺得呢?”聽蕭江沅又默然,他不由歎了一口氣,“你當真不知,我待你是什麽樣的心思?”


    蕭江沅對男女之事雖不通,卻並非一無所知。早在兩年前,她便已隱約感到李隆基待自己之不同。當時她故作不知,以為兩年後,李隆基必當喜新厭舊,早忘了他曾有段未曾說破的情分,卻不想他不僅牢記至今,還有幾分愈演愈烈之勢。


    蕭江沅歎道:“知道……又能如何呢?奴婢一介宦官,當不起大王錯愛。”


    李隆基雲淡風輕地笑笑:“那就別做宦官了唄。”


    蕭江沅本還有些糊裏糊塗,此刻卻是全然清醒了。她用力地推了推李隆基,見其仍是毫無反應,甚至紋絲不動,便一臉理所當然地,朝著李隆基墨色的靴履狠狠地踩了上去。


    “嘶——你放肆!”李隆基吃痛,當即鬆開雙臂,後退了兩步。見蕭江沅仍是那副軟硬不吃的微笑模樣,他氣不打一處來,卻聽蕭江沅淡淡一笑道:“奴婢不做宦官,又能去做什麽呢?”


    她的語氣中流露出幾分無奈,李隆基滿腔慍怒頓時化為了一聲長歎:“說起來,你當初為何好好的宮人不做,非要女扮男裝,做什麽勞什子宦官?祖母竟也能答應你,上官婉兒還幫著你遮掩,還藏了這麽多年。”


    蕭江沅淺笑著看向李隆基,柔聲道:“大王以為呢?”


    李隆基想也不想便道,仿佛早便思慮過一般:“宦官誠然要比宮人自由一些,外可涉獵前朝民間,內可通達後宮內庭,且內與外的來往之中,宦官亦是最重要的樞紐之一。但大唐開國以來,宦官一直掌握不了多少實權,跟漢代的宦官們可沒法比。”


    “這隻是其一。其二……”蕭江沅悠長一歎,“這世間對女子太不公平。”


    李隆基不予置否:“憑你的才智,即便是做宮人,也不會比上官婉兒差太多,與現在相比,又有多大分別?”


    “至少眼下,大王不能像要一個宮人那樣輕易地要走奴婢,不是麽?”見李隆基薄唇微抿,蕭江沅垂眸一笑,“且即便是上官昭容,如今不也淪為天子妃嬪了麽?”


    “淪為?”李隆基詫異道,“堂堂天子妃嬪,在你眼裏成了什麽?”


    “妃嬪與宮人的區別在於,前者住在金絲籠裏,吃的是上乘精粟,喝的是晨間清露,後者則住在竹籠裏,吃最普通的粟米,喝最尋常的井水。”


    “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這世間總有幾個例外,祖母不就是一個頂好的例子?”


    “可從此往後,天下間還會再出現一個她麽?”不等李隆基迴答,蕭江沅率先道,“不會了。也許有人會再度擁有她那樣的智慧與機遇,這世間卻不會再允許她重現了。奴婢沒有那樣大的誌向,隻想安安分分,做好一個內侍的分內之事,忠一君之事,報一君之恩。奴婢既然當初選擇放棄女子的身份,便是沒將屬於女子的富貴與權威放在心上,更沒打算有朝一日恢複女子身份,大王必能明白奴婢心中所想。”


    這一下,李隆基再想說什麽都說不出口了——他當然明白了,她的心事他怎能不懂?


    可是……他確實真的不懂。他想不通她的堅持為哪般,有些不甘地道:“你的路並不隻有這一條,身為女子,也並不隻有一種結果。”頓了頓,他的眸光多了些鄭重,“你還可以選擇……嫁給我。”


    見蕭江沅怔怔地看向自己,李隆基深吸一口氣,意味深長地道:“我不會讓你成為那樣的天子妃嬪。”


    蕭江沅的雙眸頓時睜大了幾分。她看出他的野心是一迴事,聽他親口說出來卻是另一迴事了。她震驚於他的坦蕩和對自己的信任,不覺信了幾分他言語中的真心。她卻仍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等到大王成事之時再說吧。或許到了那時候,大王身邊多了美人,便看不到奴婢了。”


    “你道我這兩年在潞州,身邊就沒多什麽美人麽?我不還是對你……”話剛出口,李隆基便覺有些不對,差一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見蕭江沅一臉果然如此的模樣,李隆基不禁心下啐了自己好幾下,麵上卻淡淡地輕咳了一聲:“我的意思是……”


    “奴婢明白。”蕭江沅頷首道,“大王是天家王子,身份貴重,且大唐皇族人脈凋零,正該是大王這一代開枝散葉的時候,大王本該如此。”


    李隆基本也覺得多納個侍妾不是什麽大事,隻是為了照顧到蕭江沅的感受,不該提而已,可是聽蕭江沅這樣說,他又覺得十分別扭。這分明是上天賦予他的權利,他善加利用和享受,有何不可?蕭江沅如此理解他,他應該高興才是,為何現下不僅不高興,心中竟還有一種負罪感?


    他還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麽,便聽蕭江沅道:“大王不必多說了,奴婢心意已決。奴婢雖不能成為大王枕邊人,但卻願意助大王一臂之力。”


    李隆基雙眼微眯:“你……”便見蕭江沅鄭重跪地下拜,恭敬而守禮地道:“阿郎在上,請受奴婢一拜。”


    阿郎乃是奴仆對男主人的稱唿。李隆基聽蕭江沅如此喚自己,心神不由一震。他定定地垂首看著蕭江沅,沒有扶也沒有讓她起來:“你不願意嫁給我,卻願意做我的奴仆?”


    “準確的說,是家臣。”蕭江沅依然俯首拜著,“若阿郎心願得償,奴婢便該自稱‘臣’,喚阿郎‘大家’了。”


    難怪她說祖母與自己是君臣。李隆基求婚失敗,不禁有些鬱悶,卻仍是擺擺手:“起來吧。”


    蕭江沅乖乖起身站直:“阿郎眼下可有什麽計劃?”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看著蕭江沅:“這樣你就敢追隨我?”


    蕭江沅無奈輕歎:“奴婢的確曾經猶豫過,可方才見阿郎如此堅定,自己便也不由下定了決心。來日之事,誰又能預料得到,不過是盡力而為,搏一個成功罷了。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奴婢想知道,阿郎為什麽想要成事,而在成事之後,阿郎又想做些什麽?”


    李隆基笑意微斂,沉吟了一番,才擲地有聲地道:“我不想再壓抑地生活,不想繼續被人踩在腳下,更不想再嚐一次無能為力之苦。”


    他自出生起,就活在武曌的陰影之下,家中父兄也是個個戰戰兢兢。他看著他們這樣,心中實在不服。這天下分明是李唐的,他們才是真正的皇族貴胄,卻要活得那般艱難困苦,這究竟是何道理?他雖這樣想,卻一直都很懂事,表麵上裝得比誰都乖巧,若非那一日武懿宗欺人太甚,他也不至於……連累嫡母與母親死於非命。他當時年幼且無能,什麽都做不了,但從此往後,他不想再這樣了。


    “我想要這大唐撥亂反正,政治清明;我想要這大唐國泰民安,歌舞升平。這是太宗皇帝和祖父留下的大唐,亦是祖母統治了五十餘年的天下,怎可被一介庸君耽誤?它本可以延續貞觀,光大永徽,創造出一個盛世出來,既然李顯不能,那便讓我來吧。”頓了頓,李隆基的語氣中多了幾分虔誠,“我愛這大唐,所以我想成為它的君主,再將它親手推向盛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絕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蔚微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蔚微藍並收藏盛唐絕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