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斂裙坐下,淡淡地瞥了蕭江沅一眼:“你也不怕傷到根本,這寒症豈是能胡來的?你別忘了,你是……”


    “韓醫師醫術高明,比尚藥局的人還厲害呢。”蕭江沅若有所指地道。


    這也是上官婉兒最為驚奇的地方。起初知道蕭江沅突然重病的時候,她嚇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她女子身份暴露,結果這韓醫師從頭至尾麵不改色,待李裹兒帶來尚藥局的醫官們,也不卑不亢,隻憑三寸不爛之舌,就讓那些醫官們退避三舍,隨李裹兒怎麽罵自己無能,再不敢插手治療一事。


    上官婉兒點點頭:“他的確厲害,也是個聰明人,但他無論如何都是五王宅的人,他既已知道你的身份,隻怕相王那五個兒子也……”


    蕭江沅笑道:“人要做一件事,往往有好處可循,若好處沒有一點,壞處倒有一堆,誰會肯去做?韓醫師要是把我是女子這件事,告訴了相王五子,他還能在五王宅待多久?他若是離了五王宅,遠走他鄉,可還會有如今這般還算優渥的生活?就算相王五子都知道了,到現在也該有幾個月了,若他們想說,我如何還會待在這裏?”


    “你既這般有把握,我還何必多嘴。”上官婉兒閑閑地一勾唇,“你打算哪日痊愈?”


    “自然是最恰到好處之日。”頓了頓,蕭江沅眸光一黯,“可眼下,身子也不差毫分了,你是不是應該兌現承諾,把……都告訴我了?”


    那夜蕭江沅突然病危,恰逢上官婉兒在上陽宮中整理武曌遺物。她聽聞此事,立即奔了過來,剛到榻邊,就被蕭江沅緊緊地拉住手。她低頭探去,蕭江沅的臉色竟十分灰敗,仿佛真的要油盡燈枯一般,聲音也遊絲似的,空虛而帶有幾分啞然:“陛下臨終之前……都說過什麽?”


    上官婉兒心中雖又驚又急,麵上卻十分鎮定。默了默,她正視起蕭江沅的雙眼,肅然道:“你真的想知道?”


    蕭江沅強撐著把另一隻手也攀上上官婉兒的手臂,像幼時一般抬頭望著她,眼中滿是認真,唇邊卻是無奈的淺笑,一邊笑自己弄巧成拙,竟真的要隨她而去了,一邊安撫著上官婉兒眸中泄露的痛意:“我求求你……你再不告訴我……我就聽不到了……”


    上官婉兒隻覺心中一陣刺痛。這是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把她當成自己的骨肉,也將她視為自己唯一的得意門生。她對她傾注了太多,一心等她有朝一日,成為又一個自己,她卻十分磊落而痛快地掙脫了她的控製,跟她背道而馳,到如今,還想撇下她一個人,追隨陛下而去?!


    那時的上官婉兒隻能想到這個,還沒意識到,這是蕭江沅算計失誤導致的結果。她蹲下來貼近蕭江沅的麵容,緊緊地握住蕭江沅的手,聲音有些發抖:“蕭江沅,你要麽等身體好了之後,再來問我,我定然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你,要麽……”她伸手指向仙居殿的方向,向來溫婉的麵容竟露出些許狠厲之色,“你自己去問她!”


    蕭江沅還從未見過上官婉兒這般模樣,渾濁的眸光微微一亮。她笑容愈發溫柔,無力地躺迴到榻上,緊抓著的手也變成輕握,卻始終沒有放開,還多了些微暖的溫度。她什麽都沒再說,竟真的扛過了那晚,從此一點一點地好起來,再輕微地反複,直到現在。


    想到那夜蕭江沅分明難受得緊,也沒有得到想要的,卻還在笨拙地安撫自己,上官婉兒心一軟,道:“其實你應該已經知道一些了。”


    蕭江沅“嗯”了一聲,道:“袝廟,歸陵,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後,廢後王氏、庶人蕭氏二族及褚遂良、韓瑗、柳奭等親屬皆赦之。這些都是遺製中便有的,由你執筆擬定,早已抄入邸報,遍傳天下,但我想知道的不僅僅是這些。”


    “她還問了聖人這三個子女,恨不恨她,卻不等他們迴答便說,恨也沒辦法了,他們還能將她挫骨揚灰麽?”上官婉兒說著不禁失笑搖頭,眼中卻有漣漪一閃,“最後的那段日子,她一直糊塗著,竟在最後關頭,如此清醒。她留下的遺命,字字珠璣,麵麵俱到,雖有無奈,也算圓滿。可縱然如此,她還是有件事,始終都放不下,猶豫了好幾次,終是在最後對聖人提起了——她竟把你當成一位國士,十分鄭重又可笑地托付給了聖人。”


    一直淡然自若的蕭江沅此刻猛然咳嗽起來,胸口似有什麽在波濤翻湧,久久不能平息。上官婉兒忙伸手幫她捋順後背:“你不是快好了麽,這是怎麽了?”


    好不容易咳嗽停了下來,蕭江沅一手捂著唇,一手緊緊地攥住被子,不住地發抖。又呆愣了半晌,她才有些自嘲地笑起來:“原來……她什麽都知道,她早就看穿了……”


    蕭江沅向來感情內斂,即便是上官婉兒,也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明顯地迸發出自己的哀慟,柔聲問道:“怎麽迴事?”


    “我曾為了讓她安心,告訴她我會投身相王一脈,此後還時常表露出我對臨淄王的看重,她的表現分明是信了的模樣,卻原來我在哄她,她也在哄我……”蕭江沅深吸一口氣,“她心知拗不過我,才在一生的最後關頭,向聖人開了這多餘的口……”


    上官婉兒迴想道:“那應該不是第一次托付了,在場眾人聽聞此言,都有驚訝之色,唯獨聖人沒有,倒是有些不安。想來陛下在那之前,就跟聖人提過此事,隻是聖人並未放在心上,大抵也已經答應安樂公主,在陛下去後,就把你送給她。”


    蕭江沅有些筋疲力竭,縮迴到榻上,抬眼看向院中的雨:“我終究還是讓她憂心了……”


    上官婉兒卻想了想,莞爾道:“她應該也是開心的。我能看出聖人不安,想到這些,她隻會比我看得、想得更加透徹深遠。”


    蕭江沅忍住情怯,迴憶起那夜的最後一眼。那時武曌對自己溫柔一笑,眸光流轉璀璨,唇角緊抿著微微勾起,正是她平日裏看好戲時最常有的小表情。她不禁微微一怔。


    見蕭江沅如此,上官婉兒道:“陛下起初把你托付給聖人,應該是存了護著你的意思,可後來看你不僅對尋主一事不以為然,還敢哄騙她,便想讓你吃點苦頭,證明你是錯的,然後逼你就範。所以在見到安樂公主對你有意之後,陛下什麽反應都沒有。她大抵也料到了,聖人對什麽國士定然不信,又耳根子軟,還是會答應安樂公主的要求,如此一來,你若是不想落入安樂公主手中,隻能趕緊找到另一座靠山,這樣一來,陛下不就贏了?”


    這的確是她能做出來的事……蕭江沅仔細迴想了一番,發現好像真是這麽迴事。她的哀慟卻並未因此消減,反倒濃重了幾分。武曌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蕭江沅低聲嗔道:“她倒是不怕,把我這條命也玩進去。”


    上官婉兒溫婉一笑:“她怎麽不怕?她雖然比誰都了解你,也信得過你的能力,知道你即便不肯在她在的時候,就找到下一個主人,來日在她駕崩之後,你也自有辦法不會活得太過艱難,可是有的時候,你的性子太倔了。不然你想太平公主是怎麽就肯答應了不動你,也不讓他人動你,陛下臨終之前又為何跟聖人重提你的事?”


    “她為我鋪好了退路,也怕一切不會如她所料,往更嚴重的方向偏離,所以最後還是給聖人施了壓,讓他別那麽快就把我送出去。”


    “陛下當真用心良苦。如今倒好,陛下臨終重托,聖人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了。”


    “聖人還是會送的。”蕭江沅默了默,道。


    “怎麽?”


    “因為我會在聖人眼中,毫無價值。”


    上官婉兒當即明白了蕭江沅的意思,卻顧左右而言他道:“說起來,你的人緣真是不錯,可比我強多了。”


    蕭江沅知道她話裏有話,便道:“天下才子皆唯上官婕妤馬首是瞻,任婕妤稱量,我怎敢與婕妤相較?”


    “那又如何?你心裏仍是瞧我不起,可你現在又如何?”上官婉兒站起身,款款走到玉階前,抬頭看了看這烏蒙蒙的天,“這些個王孫公子,現在能來看看你,也不過僅此而已,且不說時間一長,再濃厚的感情都會變淡,更何況所謂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他們本就是這世間忘性最大的人。你若還想同從前一樣,甚至地位更高,權力更大,隻憑他們這樣,絕無可能。趁現下聖人對你還存有幾分顧念,你還有一點時間,哪怕真是相王家的三郎也好,你用心一點,別辜負了陛下和我對你的期許。”


    “臨淄王?”蕭江沅搖了搖頭,“他現下哪會為了一個小宦官,與安樂公主相較?”


    上官婉兒意味深長地溫婉一笑:“為了一個宦官,的確不會,但若是……為了一個喜歡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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