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城門首,最主要的職責並不是看守城門,那是步軍營的職責範圍。身為城門首的鄭頭兒隻是負責盤查過往行人,其實是隸屬於厘金所,雖然拿著刀槍,從本質上來看他們連治安軍都算不上,而應該算是差役,歸屬到稅務人員的範疇。


    鄭頭兒的大號叫鄭肅,因為手下有十六個兵,是宣武門的小頭目,所以才被稱之為鄭頭兒。


    第二日。


    天剛蒙蒙亮,天地之間一片日出之前的青色。因為昨天的那場大風,街道上幹淨的很,古老的石板路光潔整齊。遠遠望去,高聳的宣武門就好像是一頭張口大嘴的巨獸,而旁邊那兩個還亮著燈火的耳子房就是巨獸的雙眸。


    推開耳子房的房門,一股汗臭混雜著臭腳丫子的味道撲麵而來,鄭頭兒笑罵了一句:“又他娘吃了一夜的酒,怎不醉死你們這幫狗日的?”


    雞骨頭花生殼丟的滿地都是,桌子上的兩個“倒提簍”酒壇早就空了,值了夜班的那八個手下已喝的醉醺醺,橫七豎八的歪倒在板床上。


    守城門的差事,需要一個晝夜才會輪換一次,值一天班後休息一整天。不過在絕大多數“夜班時間”當中,都沒有什麽具體的事情可做,要麽就是吆五喝六的吃大酒,要麽就幹脆躺倒唿唿大睡。


    “鄭頭兒今天來的可真早……”幾個手下笑嘻嘻的湊過來:“既然鄭頭兒來了,我們也就可以下值了吧?”


    按照正常的規矩,還不到“下夜班”的時候,不過鄭頭兒這個人很好說話,從不計較這些個細枝末節的小事兒,而是大笑著說道:“滾,都他娘滾蛋吧,趁著天還沒有亮,滾迴到各自的狗窩裏去,還能抱著婆娘誰個迴籠覺……”


    “還是鄭頭兒體恤咱們兄弟,在這兒睡哪有在家裏抱著老婆睡的舒坦?那鄭頭兒就先值守吧,兄弟們趕迴家去再睡個迴籠覺……”


    轉眼之間,八個上夜班的手下就走了七個,隻剩下最後一人扭扭捏捏的不想走,完全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老六,你是不是又輸錢了?”


    “這個……鄭頭兒,我……哎,最近手氣背到家了,總是走黴運,好不容易領了點餉錢兒,一時手癢就……就輸了個精光。家裏的米缸早就空了,這一家四口可吃什麽?總不好喝西北風的吧?”


    “你……可讓我說你是什麽好?我都囑咐過你多少迴了?別賭,別賭,你總是聽不進去,遲早把你自己輸進去算拉倒。”就好像兄長數落不成器的小弟那般,鄭頭兒很無奈的從腰裏摸出幾粒銀豆子塞到他的手中:“按說我就懶得理你,但弟妹和家裏的娃娃總不能餓肚子,這點錢先拿迴去買些糧米,把家裏安頓好……”


    “鄭頭兒,”那個小兵感動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上迴借你的錢……還有上上迴,都還沒有還上呢,怎麽好意思……”


    “和我還客套個鳥?趕緊滾蛋。再讓我見到你爛賭,剁下你的狗爪子……”


    值夜班的士兵全都走光了,隻剩下鄭頭兒一個人,他站在耳子房的門口,不住的朝著南邊張望,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麽。


    東方已現出了一抹魚肚白,第二波當值的八個士兵陸陸續續趕到……


    沒過多久,太陽就出來了,灑下萬道金光,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如同往常一樣,在城門口支架起一張小小的木桌,桌子上擺著筆墨,桌子旁邊是一個黑荊條的大筐——那是收取厘金的工具。


    八個士兵在收取厘金的同時,半公開的把部分錢財揣進了自己的腰包,對於這種事兒鄭頭兒早已司空見慣,隻要他們不是做的很過分,索性就睜一眼閉一眼隻當是沒有看到了。


    碌碌的輪聲當中,四輛馬車從南而北由遠及近。


    車上裝著桌椅板凳衣櫃之物,還有兩口棺材,看樣子應該是某個木器行進城送貨的車隊。


    挑擔的菜飯,提籃的村婦,本就沒有幾個油水,隻有過往的商家才有機會敲詐些銀錢出來。


    就好像嗅到了血腥味道的鯊魚,八個士兵一窩蜂的湧了過去,把這四家馬車團團圍住,一個個大唿小叫的吆喝著:“檢查,檢查——”


    那幾個趕車的把式和隨行的夥計似乎被嚇壞了,哆哆嗦嗦的掏出一張紙條子,畏畏縮縮的說道:“在外門處已經檢查過了,還繳了進城稅,怎又要檢查?”


    “外城是外城,這裏是這裏,你在外麵繳的稅到了老子這裏不管用……”


    “都是給朝廷繳的稅,怎麽到了這兒就不認了呢?還有沒有王法?”


    “老子們就是厘金所的人,稅是稅,厘金是厘金,這就是王法……”


    吵鬧聲中,一直都坐在桌子後麵的鄭頭兒豁然起身,大踏步走上前去,一眼就看到了裏手(左邊)車轅上的那五顆大鉚釘,趕緊繞到了外手處又了看另外一條車轅。


    果然有三顆鉚釘。


    車轅是車具中最主要的受力點之一,為求穩固,一般都加大型鉚釘固定,但通常情況下都是用四顆鉚釘對稱排列,這架馬車卻有些奇怪,一邊用了五顆,另一邊卻用了三顆。


    五十三,正是吳山的諧音。


    鄭頭兒知道這就是自己在等的人了。


    抬起頭看了看那個隨著的年輕人,故意做出一副相熟的樣子,用略顯誇張的語氣說道:“哎呀,這不是小山子麽?”


    那個年輕人看著鄭頭兒,猛然做出恍然大悟狀,完全就是一副“真沒有想到在這兒遇到你”的神情:“是五表舅麽?”


    “可不是我麽……”暗號對上之後,鄭頭兒哈哈大笑著說道:“你這小子還真是出息了,竟然把生意做到京城來……”


    這幾輛車竟然認識鄭頭兒,還是他們家的親戚?


    那八個士兵頓時就不再糾纏了。


    就好像所有“久別重逢”的親戚那樣,鄭頭兒和那個年輕人不住的寒暄著,說著“很多年不見,家裏人還好嗎?”這一類的話語。


    “五表舅都已經當官了呢……”


    “狗屁的官,就是個看城門的,”鄭頭兒哈哈大笑著說道:“等你把生意安頓好了,一定要到我的家裏去坐坐,你舅母經常念叨起你們……哦,對了,我置辦了個新宅子,就在綠柳胡同,頭一家就是,你們直接過去,等我下了值咱們好好的聚一聚……”


    既然這幾輛車和鄭頭兒有親戚關係,那還查個屁呀?當然就是直接放行了唄!


    望著遠處的四輛馬車,其中的一個士兵滿臉狐疑之色,有些不放心的問道:“鄭頭兒,你家這親戚真是做木器生意的?”


    “怎麽了?”


    “若是往城裏送木器的,馬車不應該沉重成這個樣子。尤其是那兩輛拉棺材的車,車護板都要壓到車軲轆上去了,棺材肯定不是空的……”


    一口薄薄的木板空棺材能有多大份量?怎麽會把馬車壓成這個樣子?


    裏邊肯定裝了東西。


    鄭頭兒很不滿意的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悅的說道:“就你他娘的屁事多,裏邊裝沒裝東西我心裏能沒數嗎?滾一邊兒去,老子就不告訴你!”


    故意把其他七個士兵召集過來,獨獨撇下這個多事的家夥,和那七個人交頭接耳了一番……


    “鄭頭兒剛才對你們說了些啥?”


    當多事者問起的時候,其他那七個士兵全都笑而不語,臉上掛著一幅“我們全都知道是怎麽迴事,就是不告訴你”的那種表情。


    多事的士兵愈發疑惑,追著鄭頭兒的屁股問了好半天,鄭頭兒才有些不情願的對他說道:“小山子……就是剛剛過去的那個人,我的一個表外甥,他們家也不是做木器生意的……”


    拉著那多桌椅板凳,還有油漆未幹的棺材,竟然不是做木器生意的?


    “那他……鄭頭兒家的親戚是做啥生意的?”


    鄭頭兒朝著他招了招手,他馬上就明白過來,知道這是非常私密的事兒,趕緊把耳朵湊了過去。


    鄭頭兒的聲音顯得有些古怪,隻說出了一個字:“鹽!”


    自古以來,鹽鐵等物就是官府專營,隻有官府出具的鹽引才能行鹽賣鹽,私自販賣是犯法的勾當。正是因為這種壟斷造就了富可敵國的鹽商群體,想想鹽商的富裕程度就可以知道鹽的價格了。


    暴利催生了一個相關的行業:私鹽販子。


    躲避官府的關卡,販賣私鹽謀取暴利,賺的銀子可不是一般的多。(現在人很難想象古代的鹽會金貴到什麽程度,直到二戰時期,鹽都可以直接作為硬通貨使用,而且在千百年的曆史當中,哪怕是價格比較低廉的私鹽,也絕對比肉的價格要高的多。鹽比肉貴,是曆史常態!)


    聽到這個“鹽”字,多事的士兵才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鄭頭兒早就和做私鹽生意的親戚勾結好了,故意走這個關口,為就的是逃避檢查。


    “那……錢的事兒……”


    有正式鹽引的官商都大量販運私鹽,京城百姓吃的鹽巴至少一半是來自非法渠道,要是能從中分一杯羹的話,這筆好處可就大了去了。


    這麽大的走私行為,不能白白的送人情吧?


    “你個狗娘養的,老子什麽時候吃過獨食了?那一次沒有分好處給你們?”鄭頭兒佯做惱怒的大罵著:“錢的事還用你操心嗎?是不是要老子把收了多少好處也告訴你才行?”


    “不,不,鄭頭兒,小的不是這個意思,真心不是這個意思……”


    鄭頭兒做事素來敞亮,從來不吃獨食,對兄弟們多有照顧,人緣好的沒話說,兄弟們絕對信得過他。


    “這事的好處,我會給大家都分了。”鄭頭兒對眾人說道:“可有一樣,誰他娘要是敢在外麵胡言亂語滿世界的瞎嚷嚷,壞了老子的好事是小,砸了兄弟們的飯碗是大。誰要是敢說出去,別怪我不拿他當兄弟……”


    隻要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就能拿到一筆好處費,若是說出去不僅會得罪了鄭頭兒,還會壞了大夥兒的好處,這種吃力不討好裏外不是人的事當然不會有人去做。


    “以後,我這個親戚送貨進城,你們知道應該怎麽做了吧?”


    眾人齊齊點頭,臉上全都是心照不宣的笑意。


    以後怎麽做還用說嗎?肯定是直接放行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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