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四季輪迴,本就是天地常理,但是對於北京城的老百姓們而言,這一年到頭也就隻有兩個季節:夏季和冬季。


    北京城的春天來的特別晚,且又多風沙。在人們的印象當中,春天就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時節,刮了幾場莫名其妙的大風,吃了幾口沙子之後這春天神不知鬼不覺的過去了。緊接著就是燥熱難熬的炎炎盛夏,好不容易熬過了能熱死狗的夏天,秋高氣爽的秋季就好像兔子尾巴一樣,好不等人們明白過來,天氣就又由涼轉寒,似乎隻是一眨眼的光景,能凍死狗的冬天就又來到了。


    北京城的春秋兩季短暫的讓人不敢相信,稍不留神就錯過去了。


    從塞北來的大風席卷著昏黃的沙土,唿唿的從早刮到晚。都說狂風怕日落,可眼瞅著天色就要擦黑了,卻還是沒有一丁點兒要止住的意思,反而越掛越大了。把輕飄飄的稻草杆和碎紙片之類的東西刮了半天高,好像發瘋了婆娘一樣猛烈的拍打著窗戶紙,肆意宣泄著天地之威。


    在這個的世道裏,眼看著大清國的江山就要熄火塌架,一時間傳言四起。有人說大旗軍的前鋒已經打到了真定府,還有人說李大帥已經在晉州一帶和清軍大戰,不知真相的老百姓們根本懶得分辨消息的真偽,他們寧可相信謠言。就好像嗅到了暴風雨氣息的螞蟻一樣,在惶恐不安眼睜睜的等著戰爭的到來。


    平日子不怎麽關心國家大事的升鬥小民似乎不那麽遲鈍了,反而變得格外敏感,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局勢,但卻缺乏最基本的消息來源,隻能聽信真偽難辨亂七八糟的謠言,再加就憑借“豐富的經驗”來做出應對。


    這幾年來,京城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垂三百年的大明朝說完蛋一下子就完蛋了,大明改成了大順,朱家王朝改成了李氏天下。還不等李自成的屁股捂熱金鑾殿上的那張龍椅,大順王朝就已更快的速度吹燈拔蠟,緊接著愛新覺羅家的人就來了,大順又改成了大清。這才幾年呐?大清國就又玩兒了完,大明王師就又打迴來了……


    城頭王旗變換的速度也忒快了些,眼花繚亂讓人目不暇接。老百姓們並不怎麽關心這天下到底是何家何姓,隻是很單純的想要過安穩日子。奈何時局紛亂,總是天不遂人願。


    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當中,經曆了太多變故的老百姓們已經知道了最基本的“自保手段”,戰亂到來之時,會以條件反射般的本能做出種種躲避戰亂保護自身的舉措:


    有錢的富戶會盡可能的往鄉下偏遠的地方跑,這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管你打成什麽樣子,我就躲在鄉下不出來,等到局麵平穩之後再說。


    普通的小康之家則隻能打開後院的地窖,把糧米油鹽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儲存起來,等著熬過最艱難的戰亂時期。


    在這個群情惶惶的時候,反而是那些個一文不名的貧苦戶和閑漢們顯得非常“瀟灑”。反正本就是破落戶,根本就不在乎大軍洗劫,本著一天不死要吃兩天不死要穿的精神,打起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算盤,把僅有的一點積蓄拿出來,用來購買平日子舍不得購買的酒肉:在這個的亂世當中,小人物們隻能抓緊時間享樂一番,要不然的話,一旦大禍臨頭,就連享樂的機會都沒有了。


    和老百姓們相比,最難熬的則是那些個平日子作威作福的皇親國戚達官貴人。


    這個階層的人們全都身價不菲一身富貴,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脫身的,想跑都跑不了。偏偏他們有著非常準確的消息來源,對於眼下的局勢有著更加清醒的認識。到了這步田地,不得不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不得不盡可能的安排好退路……


    不少官員已經偷偷摸摸的讓家裏人翻找出大明時代的衣冠,甚至寫好了“大明義民”的條幅,隻等著李大帥率兵進城光複大明的時候就掛出來,然後把辮子一剪就可以去“喜迎王師”了。


    如果說京城上下各個階層已經做好了迎接“大明光複”的各項準備,在煎熬中等待著戰爭的到來,那麽京城裏的旗人們則隻能被動麵臨最後的末日了。


    旗人,是大清國的基礎。


    按照大清國的體製,旗人不農不工,更不許經商做生意,全都由朝廷供養,什麽都不做也可以坐享衣食,而且社會地位極高。當年入關的時候,全天下的旗人約莫有二十幾萬的樣子,其中男丁五萬五千餘,這是構成八旗戰兵的基礎。這幾年來征戰不休,八旗戰兵死的死散的散,事實上已不剩下幾個了,隻留下一個龐大的旗人階層。


    這些剩下的旗人大多是老幼之輩,入關之後養了這幾年,騎射弓馬的家底兒漸漸荒廢,反而養成了一群不務正業無事生非的敗家子,整日裏提籠架鳥養鴿子鬥蛐蛐的玩樂,再不複八旗戰兵的精悍,墮落的速度之快也就隻有幾年前的闖軍可以相提並論了。


    眼瞅著大旗軍就要打過來了,能打的旗人早就被抽調一空,剩下好幾萬老弱病殘或者是遊手好閑之輩,就算還有少數奮勇之人,也掀不起什麽浪花了。


    大敵當前,連愛新覺羅家的自己人都在忙著內鬥,他們自己都不珍惜這江山社稷,旁人還會傻乎乎的賣命嗎?


    既然局勢已經崩壞到了無可挽迴的地步,索性就不挽迴了。反正大家也是從關外過來的,享了幾年福也撈了很多好處,既然這大清國已經保不住了,幹脆撂了挑子迴到關外去好了。


    金銀細軟什麽的可以帶走,但有些東西終究是帶不走的。於是乎,緊急處理帶不走的財產,變賣一切能變賣的東西就成了當務之急,至於說“保衛大清國”的事兒……誰他娘想做大清國的英雄就做吧,大家也不攔著,最要緊的趕緊把自己的腰包裝滿,就算是迴到了關外還能享受大半輩子了……


    雖然已是午後,大街上到處可以看到旗人晃動的身影,或者是到牙行去賤賣房屋田地,或者是守著一大堆雜七雜八的家什沿街叫賣,到處都是一副惶惶末世的景象。


    “鄭頭兒,鄭頭兒……”一個旗人高聲喊叫著:“鄭頭兒留步,留步留步……”


    那個被成為鄭頭兒的人迴頭看了看,立刻堆起滿臉笑容,一個千紮下去行了個常禮:“給蘇爺請安!”


    這位蘇爺其實不姓蘇,他的這個蘇姓和蘇東坡的那個蘇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兒。蘇爺本姓蘇爾烏,正經的滿姓,正經的旗人,而且還是正藍旗的。


    蘇葉原本是八旗戰兵,隻不過那已是十幾年前的老皇曆了,早了皇太極早期的時候,在入關之前就因傷退出了兵籍。進關之後混了個倉大使的職位。


    雖說這倉大使隻是不入流的九品官,但卻異常豐厚油水十足,稍微伸一下手就能撈數不清的銀子,早就攢下了偌大的家底兒。隻不過現在的時局不好,他已經打定了趕緊變賣家產返迴關外的打算。


    而這位鄭頭兒,則是宣武門的城門首,從八品的官職,手下有十幾個看門的大頭兵。


    雖然鄭頭兒這個從八品本身比蘇爺的九品官要高那麽一點點兒,但架不住蘇爺是旗人呐,天然就比漢人來的高貴,自然要搶先行禮。


    若是在往常時候,身為旗人的蘇爺根本就懶得拿眼皮夾他一下,更不會正眼看他。但現在這局勢……


    以往高高在上的蘇爺很在意的把鄭頭兒拉到了街邊的茶館裏,叫了一壺好的:“鄭頭兒,我聽說你在踅摸宅子?”


    “蘇爺好耳朵,我確實想買處合適的宅院。蘇爺也知道,現在的局勢不怎麽好,各處的宅院都落價了,就動了心,想趁便宜置辦點家當……”


    “你看我那出宅子怎麽樣?”


    “蘇爺的宅子我需是知道的,三進院落七間正房,還有前麵的五間五間臨街鋪麵,正經的好宅子。怎麽?蘇爺想要出手?”


    蘇爺把大辮子甩到了身後,無奈的說道:“鄭頭兒剛才也說了,這世道確實不怎麽好。還是換做金銀穩妥些,若是蘇爺有意我那處宅子,這價錢方麵麽……好說,好說……”


    很多旗人都急於脫手宅院房產,雖然價格低廉但卻有價無市:亂世藏黃金是最基本的保命之道,可以隨身攜帶的硬通貨才是真正的硬道理,誰會在這個時候置辦不動產呢?因為嚴重缺乏買家,所以京城不動產的價格一落千丈,偏偏還很難賣出去。


    “蘇爺的宅子肯定是不錯的,要是蘇爺願意割愛的話,我還真的想買下來,隻是這價錢麽……”鄭頭兒朝著蘇爺的身邊湊了湊,小聲說道:“蘇爺也是知道的,現在的宅子行情不怎麽好,怕是賣不出好價錢,不如再等一等……”


    等?這還能等嗎?若是等到大旗軍打進北京城,就什麽都落不下了。


    脫手,必須盡快脫手落袋為安。


    已經打定主意要賣掉宅院的蘇葉撮起右手,比劃出一個“七”的數字:“七條小黃魚兒,這價錢夠實惠了吧?”


    “七條小黃魚兒?老實說,蘇爺開的這個價錢確實公道,就憑您的那個宅子,若是換到好的年月裏,十條小黃魚兒都不見得能買到手……”


    聽了這話,蘇爺頓時喜上眉梢:“這麽說,你對這個價錢很滿意了?”


    “當然滿意,本就不貴麽!”鄭頭兒笑嗬嗬的說道:“可我滿意有什麽用?我沒那麽多錢呢?蘇爺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瞞您了,我手頭上隻有四條小黃魚兒,您要是舍得割愛呢,我就買下來。若是您覺得這個價兒太不像話,那就再等一等,等到轉過了年去,我荷包裏再豐厚一些,順便再找兄弟們籌措籌措,或許能把錢湊上……”


    開價七條小黃魚兒,鄭頭兒卻隻給四條,差不多等於是把價錢砍下去一半兒了


    這麽砍價,砍的蘇爺心肝子都疼了。猶豫了好半天,才猛的一拍桌子,咬牙切齒好似是在發狠一般的說道:“四條就四條,我應了,什麽時候給錢?我要現的!”


    就憑眼下這個局勢,帶不走的房產是必須要脫手的。等?他真的等不下去了。至於鄭頭兒說的等到轉過年去,那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轉過年去,有沒有大清國都還說不準呢,一個小小的旗人怎麽可能等那麽久?


    隻要不是月會(月會就是分期付款的意思。分期付款不是現代金融的產物,早就有了,尤其是在社稷都田地、房產這樣的大宗交易當中,至少在北宋時期就已經有了。),隻要能拿到硬邦邦金燦燦的小黃魚兒,腰斬就腰斬吧,認了!


    “蘇爺是個痛快人,但這四條小黃魚兒我去不能現在就給。”


    之所以如此“揮淚大甩賣”,就是為了盡快拿到現錢,聽到不能馬上對現這句話,蘇爺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蘇爺不要誤會,我不是想趁機殺價兒,而是官府的書憑契證還需要些時日,少數也得十天半月的吧?”


    不動產的交易,不是說買賣雙方同意就可以,還得到官府去交稅做憑(其實就是公正確保的意思,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不動產登記那一套。)。官府是什麽樣的德行大家都是知道的,吃拿卡要稍微拖延一下,十天半個月能辦下來已經算是快的了。


    原來是這麽迴事啊。


    這是很正常的要求的。


    蘇爺把胸脯子拍的邦邦做響,信誓旦旦的保證著:“這個你放心,隻要我過去,契憑所的那幾個狗殺才要是敢拖延,老子當場就把契憑所給他砸個稀巴爛。敢耽誤老子的事兒,老子立刻就打他個滿地找牙……”


    旗人本就喜好無事生非,毆打公務人員不過是家常便飯。此事又關係自身利益,蘇爺頓時就拿出了“二杆子”的做派!


    在蘇爺的“強力催促”之下,契憑所果然不敢怠慢,僅隻隔了一日,就出具了官方的憑證,而蘇爺也理所當然的拿到了那四條小黃魚兒。


    就這樣,那出三進七間的宅子就成了鄭頭兒名下的產業。


    雖然原主已經搬了出去,但鄭頭兒卻沒有馬上搬進去居住,而是帶迴來一大群陌生人。


    這些陌生人幾乎全都操著外地口音,有男有女,據說是臨時招募來的力工和匠人。


    新買的宅子,肯定要重新裝修一番,粉刷一下牆壁,翻新一下頂棚什麽的都是題中應有之意,臨時招募些人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兒,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就算是左鄰右舍,也不覺得這事兒有絲毫異常之處。


    “各位,還有什麽吩咐?”作為東家的鄭頭兒象個下屬一樣,對這些力夫、匠人執禮甚恭:“若有任何用到鄭某之處,請盡管吩咐就好……”


    為首的那個匠人年紀不大,約莫二十來歲的樣子,但舉手投足之間卻沒有絲毫匠人應有的謙卑和恭順,反而有種隱隱的殺伐之氣:“你做的不錯,我們會記得你的功勞……”


    “為大帥效力,不敢居功。”


    “明天早上,會有四輛馬車從你執守的宣武門經過,車上有我們的標記,隻要把車馬放進來,就是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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