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個陳洪,周楠已經和他接觸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禮部自己被雙規,陳公公逮捕禦使沈陽。第二次則是在白各莊,這閹賊讓自己去李偉家送死碰瓷。


    通過這兩次事件,周楠感覺這人是個沒腦子,又兇狠衝動之人。總結起來是一句話:做事不擇手段,又沒有立場。


    陳洪先是和景王結為同盟,欲助其奪得帝王之位。看景王被趕出京城藩,他立即改庭易旗幟投靠裕王。


    這是個不值得信任二五仔,這樣的人在官場竟然能夠混到東廠都督的高位,簡直是不可思議。


    仔細一想,其實還是可以理解的。


    太監是皇家的奴才,是打手,是要幹髒活的,陳洪最大的優點是豁得出去下得了狠手。隻要皇帝一聲令下,什麽人都敢抓,什麽人都敢朝死裏打。


    這些年,死在他廷杖下的官員有兩位數之多。朝廷君子們都恨他入骨,又畏之如虎。


    無論是嘉靖還是未來隆慶皇帝都要有這麽一條瘋狗,相之下,司禮監的其他公公們畢竟都是內書堂出身,必然沾染了書生意氣,自重身份,不肯髒手,做事顧忌也多。


    這也是後來為什麽隆慶皇帝依舊重用陳洪的緣故,皇家的狗能聽話,能咬人成。至於品德,從來不在天子的考慮範圍之內。


    周楠自認為不是個膽子小的人,可他已經和陳洪徹底翻臉,這次要去見他,頭皮依舊有些發麻。


    看出周大人的顧慮,史江道:“大人不用擔心,今時不同往日,盡管去是了,陳洪還沒有那麽大膽子對你不利。”


    周楠立即醒悟,是啊,東廠雖然有不經過法律程序逮捕審問犯人的權力,可那卻是在辦欽案的時候,執行的是皇帝的意誌,自然可以淩駕於三法司之。自己已經不是以往那個小雜流,堂堂正六品官員,若有事,陳洪也不好向世人交代。


    史江揚了揚手那張請柬,突然笑道:“這地方我卻聽說過,說起來和周大人也有點關係。”


    今天晚陳洪約周楠見麵的地方是一處皇家園林,位於什刹海之南,皇宮西北角,名曰:瑞慶宮。


    以前是一座道觀,頗為破舊。嘉靖十一年的時候,皇家將這塊地收歸己有,重新修繕,作為皇帝的清修場所。


    後來嘉靖嫌這裏靠著皇宮實在太鬧,也不怎麽去。


    周楠大:“瑞慶宮和本大人又有什麽關係?”


    史江笑道:“今年過年的時候,嘉善公主進宮陪天子守歲。陛下大喜,便將這地方賞賜給了她。聽說嘉善公主對大人青眼有加,欲招司正為駙馬都尉,你說和大人有沒有關係?”


    這事周楠已經得皇帝親口承諾,算是過去了。不過,現在看到史江麵帶詭異的表情,他還是大為尷尬:“我自有老妻,如何能夠給皇家做女婿,不要再提了。”


    史江:“大人,今晚陳洪約你在瑞慶宮見麵說話,你不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嗎?”


    周楠:“什麽地方不對……不會……”


    史江點點頭,分析道:“陳洪借的既然是嘉善公主的瑞慶宮,而不是約你去他府,這說明什麽呢?”


    他反問一句,見周楠低頭沉司,也不賣關子,接著道:“聽說裕王和嘉善公主兄妹倆關係極好,王府一言一行都要受禮法製約,輕易不能出府。今日這事關係到未來內閣首輔位置,牽連甚大,王府自然會小心。京城耳目眾多,瑞慶宮什麽地方,尋常人如何進得去。再說了,王府也不信任陳洪,想來你和陳公公說話的時候,嘉善公主會旁聽監視的。”


    周楠心一凜,感覺到一絲不安,眼前有浮現出那日在白雲觀所見的那個雍容華貴的身影。自己寧死不做皇家女婿,怕是已經將她得罪到死。


    今晚之約怕是鴻門宴。


    感慨了一聲,周楠:“咦,江,你才來京城沒幾日,怎麽什麽事情都知道,簡直是個耳報神。”


    史江:“既然要做大人的幕僚,自然要提前準備,事事關心,不然如何能顯示出我的手段?”


    周楠:“你不去做錦衣衛可惜了。”


    待到天黑,反正地方也不遠,周楠換便裝,沿著什刹海信朝瑞慶宮走去,當活動筋骨。


    走了大約一壺茶工夫,到了地頭。


    然後被人領進前堂。


    瑞慶宮不大,裏麵也看不到幾個人。大夜裏,堂隻點了五六根蠟燭,靜謐得陰風陣陣。


    屋隻有陳洪一人:“周大人來了?大夜裏請大人過來,咱家唐突,還請不要見怪。”


    周楠拱手施禮:“不敢不敢,我與公公有過兩麵之緣,次白各莊一別已經兩月,這次再見,公公風采依舊啊!”


    陳洪指著周楠道:“這一兩月京城風雲變幻,一代新人換舊人。當初的周行人如今卻搖身一變變成了正六品的司正,而且,據下麵的人來報,倒嚴你是出了很大力的。這些日子,京城公卿大夫們口都提起大人的名字,都說徐閣老懂得用人,竟使了你這麽一個幹才。”


    “咱家當初還這麽沒看出來你竟這麽能做事,早知道這樣,當初該和你結和善緣。一個世襲的錦衣千戶,賞了也賞了。咯咯,咱家倒是有點後悔沒能使你。”


    周楠正色:“陳公公,下官乃是臣,一心科舉入試,怎可走捷徑?對了,次在白各莊我和汪連公公相處甚歡,分別兩月,心甚是想念,卻不知道汪公公現在如何了?”


    他這話是在提醒陳洪,我周楠可是個讀書人,好好的進士不做,怎麽可能給閹黨做走狗,那不是自甘墮落嗎?陳公公你大約是忘記當初讓汪連逼我去送死的事情了,你覺得你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汪連啊,他辦事不利被咱家打發去昌平背石頭修皇陵了,估計也活不了兩年,隻怕你再也見不著他。”周楠話意思陳洪如何聽不出來:“不過,咱家還是想和周大人商量一下,你還是辭去道錄司右正一職吧!不然……”


    他拖長聲音,眼睛綠油油地看著周楠。


    周楠淡淡一笑:“不然如何?”


    接下來是該談條件了,我們的周大人是這麽認為的。


    次陳洪讓他去碰瓷李偉,許下的條件是讓周家一個兒子世襲錦衣衛千戶,吃鐵杆莊稼。當然,前提條件是周大人必須死。


    周楠又不是瘋子,自然不會去當死士。


    次的事情關係到奪嫡係,這次則涉及內閣首輔人選,重要程度相同,想來對方開出的價碼是不會低於錦衣千戶的。


    按說,周楠有心脫離徐階陣營,以免在科舉的時候吃虧。老徐做不做首輔,同他沒有任何關係,本該順水推舟應下來,拿到實際的好處。


    不過,不做這個道錄司的司正,隨侍嘉靖的機會不是錯過了嗎?這樣的機會,以後再不可能碰到了。


    這……真是那以取舍啊!


    陳洪突然一臉的猙獰:“若周大人不肯,休怪咱家得罪了。”


    周楠聞言大怒,你這是談判的態度嗎?


    談判自然是我漫天要價,你陳公公也可坐地還錢。


    不給好處,直接威脅,我信了你個邪?


    “陳公公,你不是要扣掉道錄司的款子嗎?別忘了,這可是皇交代下來的差事。若是耽擱了,下官自然要吃不了兜著走,隻怕陳公公也要擔責。”


    大家兩敗俱傷,對你陳洪也沒有任何好處。


    陳洪:“不怕。看樣子,周大人是不肯辭職了?那麽,咱家說不得要請你去東緝事廠走一遭。”


    周楠自是不懼:“陳洪,別忘記了周楠可是堂堂正六品朝廷命官,你要拿我,總得有個罪名吧,還請教。另外,按照朝廷製度,廠衛拿辦的是欽案,須有天子點頭,還請將相關手續拿來我看看。”


    說完,冷笑:“天理,國法,皇命,都不允許陳公公肆意妄為,陷害忠良。”


    這已經是徹底地翻臉了,陳洪咯咯笑起來:“忠良,你算是哪門子忠良?確實,你是正六品命官,沒有萬歲爺點頭,我這個做奴婢的還真拿不了你,誰叫咱家是皇手裏的一把刀呢?皇叫咱家砍人,咱家砍是了。若刀子不聽話,那要被扔掉的,這個規矩,我自然是懂得的。不過,這事和朝政沒有任何關係,倒不用領聖旨,我自己辦了,也不違製。”


    周楠“哦”一聲:“陳公公,還請教。”


    陳洪道:“周大人真是個幹才啊,當初汪連盯你那麽緊,那叫寸步不離,差和你睡一張炕了,還是叫你從李偉那裏逃得一命。後來,你更是拿到了嚴嵩的罪證,若非是你,小閣老也進不了天牢,嚴閣老也垮不了。你這人秀才出身,又做過十年囚犯。換別人是你,早已經淪落。可你卻從衙役而吏員,現在又做了正六品的官。將來,說不好還能個進士。你的際遇之,真真叫人驚歎。咱家對你還真是有興趣了,叫東廠的人將你所有的履曆卷宗,從淮安,從刑部都調了出來。你猜,我看出什麽了?”


    周楠心一沉:“看出什麽?”


    陳洪:“咱家發現你當年殺人的卷宗有點意思,留在淮安的供狀好象後來修改過。你的簽字畫押與刑部的卷宗也不一樣,周大人,你身為朝廷正六品官員。你的事情咱家處置起來自然要極為謹慎,等下是不是隨我到東廠去啊?”


    周楠心一冷,如墜冰窖。


    自己最大的一個隱患徹底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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